母亲没有了。
那个时候,他不该逃跑的。
当城主和随从们把那个流着与他相同血脉的男孩带回之后,才发现原本像只小猴子一样在林中飞窜,好几次差点就要逃脱的孩子忽然再也站不起来,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残废。
即使是残废,也是城主唯一的儿子。他被养在城中,吃穿用度,一如少主规格,但除此之外,便再没有什么了。下人们也知晓这位少城主表面上身份尊贵,但只不过如同一只承载血统的容器,但凡城主能找到法子医治隐疾,少城主便再无任何地位,因此伺候他时表面恭恭敬敬,实际上却少不了疏忽怠慢。但无论如何,这个懵懂之年便遭逢大变、如同折翼的幼鸟般的孩子,终于慢慢地成长起来了。
“原来你筹划杀死城主,是为了给多年前惨死的母亲报仇……”
“其实也不完全如此。”青年轻轻侧过脑袋,俊秀却透着病气的面容上神情平静而冷漠,“母亲的死,是我的错。……如果我一开始没有出生,母亲便不会被城主盯上;如果我能够强大一点,她就不会被杀死,而那个时候我甚至怯懦到……只知自己逃命,丝毫不顾她的安危。所以若说只是为母亲报仇,我应该连自己也一块儿杀了才对。”
“那还有什么原因?……难不成是你觊觎城主的位子?”
少城主微微垂眸:“……我在城中,认识了一个女孩子。”
“女孩子?”戈薇愣了一下。
刹那、诸叶和永远三个人彼此小声地窃窃私语:“不是说因为城主品行的原因,附近平民都不敢把女儿送过来,导致城中女眷数量稀少吗?”
少城主显然听见了,下一句话的声音更加冷漠:“所以,她也死了。”
众人又不敢说话了,尽管这位少城主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在没有旁人帮助的情况下连行动都很困难,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如今这副仿佛毫无感情波澜的模样,让人觉得莫名地可怕。
刚刚被接入城中,冠上少主之名的幼童,一旦当仆从们意识到他其实丝毫不受宠爱,便再也没谁愿意搭理他了。小少主居住在城池深处,被重重障子门遮蔽的房间里,安静而孤独。每天,只有一个身份低贱的小厮被派来给他送饭——那是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孩子,是早先一个厨娘与人厮混之后留下的,随后父母双亡,从记事起便一直在厨房里帮工。
一来二去,两个孩子渐渐熟了。对小少主来说,那是唯一一个能陪伴他,与他说上两句话的人。春天,那孩子会在送来饭食的同时,悄悄在碗碟旁捎来一枝新发的野花;到了夏天,窗前廊下,那孩子偷偷凑过来,给他看自己捕到的蜻蜓;秋天的时候,他们收集了无数火红的枫叶,晾干了夹在书里;到了冬天的时候,他看见那孩子衣裳单薄,便从自己的衣箱里翻出厚重的冬服悄悄塞了过去。
又过了几年,他们长大了。小少主变成少城主,身材抽得颀长,姿容也生得俊秀,若非双腿残疾,便是翩翩佳公子一名。可小厮却像没怎么长个儿,而且不知何时多了含胸驼背的习惯,总是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少城主差点以为自己的好友生了病,想找医者来给他瞧瞧,却被婉言避开,而也就在那一天,他发现对方衣袍后面,沾染了隐隐的血迹。
原来他相伴长大的好友,一直都是女子之身。因为受到其他好心仆从的劝告,才自小扮做男子,以避灾祸。那的确是个聪明的决定,老城主虽然好色,却对只对女子感兴趣。
少城主知晓此事后,自然竭力为好友隐瞒。可另一方面,一些以前从未有过的心思渐渐生了出来,并非一厢情愿,而是两情相悦。
那天是他十六岁生辰。只要城主不发话,自然不会有人费心为这位城中可有可无的“主人”张罗什么。在城池深处,被重重障子门遮蔽的房间里,只有他的好友,秘密地为他举办了小小的生辰礼——而也是第一次,她脱下宽大的男装,换上一袭团花的女子和服,脸上扑了胭脂,为他展现出自己真正的模样。
好友终于变成了恋人。
可也就在那一天,她从他的房间离去之时,被偶然经过的城主看见了。
再后来……
“她曾经答应嫁给我。”少城主的声音愈发轻了,仿佛随时都要消散在空气中,那是他永远不愿想起的回忆,“可她死了,自尽在父亲的房间里。”
沉默如同厚重的潮水般迅速地蔓延在整座庭院里,少城主的动机解释得再明白不过了。弑父虽然有悖人伦,但若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设身处地,恐怕都会做出类似的决定。
“如此说来,刚才我出手阻止你,倒的确是我鲁莽了。”杀生丸第一个开了口,他身为一方大妖,不知曾行过多少地方,所见识的人间惨祸不知凡几,因此倒也并不如何受触动,语气淡淡的。但下一句话,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可你与奈落又是如何一回事?他为何愿意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