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奈落其实并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的全部精力都被用来对付胸口深处可怕的剧痛，大概是刚才妖力用得太猛，这一次的发作比以往都要剧烈，心脏仿佛不再是心脏，而变成了一团长满了尖刺的荆棘，不断地翻转滚动着，将胸腔内里扎得鲜血淋漓。

好疼……太疼了。

奈落咬紧牙关，浑身都在发着抖，他清晰地感觉到额头上的冷汗大滴大滴地滑下来，沿着眉骨的弧度一直滑到眼睛里，顿时视野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了。

要怎么办？这样的痛苦还要持续多久？会不会就这样一直疼死？虽然说自己这样的人，最后受到怎样的惩罚都罪有应得，可现在他还没做好准备，还有重要的事没有完成……

明明就差一点点了……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一边用颤抖的手撑起地面，想要重新站起来。可是剧烈的痛苦夺走了全身的力量，四肢根本不听指挥。

忽然一个声音响起，在朦胧的意识间如同天外传来，清冷而低沉，带着点掩藏不住的焦急：“奈落！”

奈落感觉身上一暖，似乎有人抱住了自己，随即紧紧捂住胸口的手被移开，换上了另一只手。对方毫不犹豫地把妖力注入他的身体里，只过了片刻，那种可怕的痛苦就减轻了许多。

直到这时，奈落几近停滞的意识才反应过来这个人是谁。视野里依旧一片模糊，他用力揉了揉，抬起眼睛向身边望去，正对上一双明亮的金色眼眸。

“你来啦。”他说，声音有些干涩和沙哑，不过脸上的表情却在笑，“来得真及时。”

杀生丸的神情却很严肃，依旧持续不断地输入着妖力，同时低声问道：“你怎么样？”

他是一路追着那只肉团妖怪来的，那东西很能躲，每每以为就要捉住了，却转瞬之间又消失得不见痕迹。他追得几乎要暴躁了，这时才忽然感受到从某处传来的一丝妖力波动。那感觉已不陌生，他很快意识到那是什么，顿时一颗心沉了下去。当初为了防备奈落而往他心脏中注入的毒素，没想到却与对方本身的妖毒纠缠起来，如今情况发展得就连杀生丸都无法控制，只要奈落使用妖力稍微多了一点儿，就会立刻猛烈地发作起来。

因此回溯起来，奈落会遭受这样的痛苦，都是他一手造成的。虽说并非有意，但眼看着那个一向很能忍痛的人整个蜷缩在地上，嘴唇硬是被咬出了血，他心里顿时被强烈的愧疚给填满了。

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如果对方因此而怨恨、咒骂他，甚至拔出刀来刺他两下，他也觉得理所应当。不过奈落却没有那么做，他甚至还对着他笑，毫不介意地摇摇头，说他“来得及时”。这只能说明，就算他们之间已经发生了最亲密的关系，但奈落对于他，其实还是没有怀抱什么期待。

以前与铃在一起的时候，铃总是说“相信杀生丸大人”、“杀生丸大人一定会来救我”，然后乖乖地找个地方等着。但这种事如果放在奈落身上——那个家伙绝对不会等的。

杀生丸在内心里叹了口气，更紧地把人类青年拥在怀里，小心翼翼地调和着他心脏中的毒素。直过了好一会儿，奈落终于缓过了气，浑身绷紧的肌肉放松下来，转而便脱力地靠在杀生丸身边，两人这才一齐把注意力转到战场上。

神无依旧高高举着镜子，无论有多少奇形怪状的触手伸展出来，都无一例外地被吸入镜中。到后来，那只把自己本体藏起来的妖怪迫不得已，终于从密密层层的灌木丛中显露了真容。果然与曾在某个人类村庄见过的一样，一团说不清是什么形状的巨大肉团，就像是把无数人类和动物的身体分拆开来，又胡乱糅合在一起似的。只不过大概因为这只妖怪主要在妖类聚居的地方活动，构成它身体的人类肢体比较少，而大部分都是些尖角、蹄爪、尾巴之类的东西。

那肉团见自己伸出去的肢体不断地被神无的镜子吸走，再这样下去肯定会威胁到本体，干脆竖起几根触手，化成尖锐刀刃的形状，“咔嚓”一下切断了那些被吸走的部分，竟然是打了个断臂求生的主意。

神无一下子失去平衡，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琥珀赶紧上前扶住，同时好奇地瞄了一眼破碎的镜面：“好厉害，我还以为这镜子只能吸人类的灵魂，原来别的也可以。”

“不，”神无纠正说，“是我吃掉了。”

“吃掉？”

神无没有说话，只微微垂下头。琥珀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向镜子，只见原本碎得不成样子的镜面发出淡淡的微光，那些裂痕竟然像是正在恢复的伤口般一点点收拢、弥合，最后一道接一道地消失了。没过多久，整面镜子就又变回了光滑完整的模样，就好像那些致命损伤从不曾存在一样。

与此同时，树丛里窸窣有声，无数恶心的人类和动物肢体蠕动着，开始朝他们逼近过来，看起来那只肉团怪物是打算换个方式再度发起攻击了。两根软肉般的东西从上部凸起来，又迅变粗变长，本以为又是两根新的触手，结果表面却忽然生出许多漆黑的羽毛，变成了两只巨大的翅膀。

琥珀一下子浑身都绷起来，前一场战斗的记忆一下子全都回到脑海里，他紧张地叫道：“小心！那东西有毒！”

神无无声地看了他一眼，琥珀居然从这小女孩的眼中读出某种鄙视的意味来。他脸色一红，赶紧强迫自己镇定了些，而神无不慌不忙地重新举起镜子，恢复如初的镜面陡然亮起，简直像是把太阳给直接拽到了地面上，那光芒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片刻之后，光芒渐渐散去，琥珀重新睁开眼，赫然看见一条腿，一条巨大、粗壮，像是用整块银白色金属雕刻成的腿，正稳稳立在他的面前。而腿的主人……他忍不住抬头往上看，正对上一双同样仿佛用银白色金属雕成、毫无波动的眼睛。

镜妖。

镜妖的个头十分高大，若完全直立起来，足有七八个成年男人摞起来那么高。因此小女孩模样的神无站在他面前，就显得更加柔弱渺小。尽管如此，镜妖面对着她却低头垂目，做出一副十分恭敬、随时都在听候命令的姿态。

神无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抬起头看着镜妖，隔了好一阵，轻声说道：“……谢谢你的花。”

镜妖的头又低下去半分。

杀生丸感觉到自己怀里抱着的人身体微微一震，他一面注意着场上的情况，一面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没事。”奈落说，他迟疑了一阵，抬眼打量着杀生丸，嘱咐道，“你先别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