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书现在的模样当如九里说他没师父了那晚一模一样,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只是陶罐中光线昏暗,她的头又埋得低,阮哈竟一时分不清那是泪还是血。
阮哈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不知道怎么就死了,死后还对那狗……男人念念不忘,结果人家根本没有半分这样的心思。”
“看——强扭的瓜不甜,幻境也破了,我也被他夫人打伤了,瞧起来是不是比你惨一点?”
阿书“扑哧”一声乐了出来,她用脏兮兮的袖子拭去了脸上的液体,奇道:“他竟有夫人?”
“嗯。”,阮哈点了点头。
“你原来的那处府邸是黔关城主专门批出来的一座,说是为了迎接京城来的将军和他的夫人。你若如此说,我便知那夫人是谁。”
“谁?”
“听说是京城相府二小姐,闺名阮晓晓。”
相府二小姐阮晓晓?
那不是这个破副本的女主吗?
阮哈之前还一心想赶紧找到女主做任务为此破了幻境,谁能想到对方也一心想他出来然后收了他……
“那将军定定是配不上你这般喜欢。”,阿书若有所思地说道,“他不喜欢你,你也不必喜欢他,少了点世俗的牵绊,活着……也轻松些。”
阮哈倒是不介意,从油纸中取出两块桂花糖全塞到了阿书的手里,“我的这份也给你,后来呢?”
阿书怔了一下,慢慢地颤着手指将糖接了过来扔进了嘴里,“后来,我们一起生活在了这处院子中。我才知道这里面藏着许多东西。”
“屋中的柜子上摆满了九里从各处搜罗而来的玩意——白团子泥人、桂花图案的风筝、白玉簪子、胭脂盒……”
“我喜欢看书,因为我总觉得得对得起阿娘给我起的名字。院子最里面是一间书房,很多排书架,全是九里亲手做的,上面的书也是他各地收来的。屋里有一架挂在房梁上的秋千,正对着窗外的桂花林。”
“我简直爱惨了那架绕着桂花枝的秋千,我问过九里这些花是怎么保存的他还唬我是仙法,我索性不理他了,只待着屋子里看书,累了就瞧瞧窗外的桂花树。”
“他唤我书呆子,直言有了书就忘了相公,简直是世上最最可气的小娘子。我继续不理他,他没办法只能出去挣钱、回家做饭伺候我这个‘姑奶奶’。九里刚做饭那会儿,铁锅被他烧漏底了好几个,每次他顶个破洞锅来找我,我都要笑上半个时辰,再被追半个时辰。”
“直到跑不动了,就躺在桂花林里,旁边是丑陋的泥人,头顶是闪烁的星星,一想到神仙下凡也得给我做饭吃,我就直乐,九里就追过来将破洞的锅盖我脸上。”
“这样的日子约莫过了一年吧,我记不清了,因为太清闲了,甚至给了我们本就是逍遥神仙的错觉。”
“有一天,我在秋千上看书,身后有门开了的声音,我没有理会看着看着也忘了这茬事。直到太阳下山的余晖与桂花树相交映,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我才回过神来奇怪今天九里没有做饭。”
“我回头时发现他就站在门口,瞧着我看书瞧了一天。九里那天格外得不同,因为他就披着这幅画般的甲胄,手里捏着一根红缨枪。”
“那天我才意识到,我不是神仙,也没有逍遥日子。”
“他每次都要走,却总让我等着。那次他让我不要偷懒,这些书他回来是要检查的。他在破晓的时候踩着碎落的花瓣走了,因为他要报养育之恩——若有朝一日外敌来犯,他要以身守国,这是他对他师父的承诺。”
“后来所有的书被我全看完了九里还没回来,我就开始琢磨秋千,才发现上面的花全是折的,桂花的花瓣那么小他却折了几千朵。”
“我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到处都是他的痕迹——桂花、泥像、酒坛、院落、秋千、书籍……甚至包括九九。想来公子也能猜到,我给女儿起名也全是他。”
“我不曾欠他,我将我所有的爱献祭给他、余生活着也只为了盼他。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没了九里我的人生是不是只是嫁人、生育、养孩子的过完一生,那九里给了我什么呢?”
“我想,应该是自由。书中来自山海河川般的自由、苟活人世不谙艰难的自由……但我总觉得他剥夺了我的信仰自由,他在我那么小就闯入我的人生,这一世我再无心瞧他路神仙。”
“他欠了我吗?我不知道,我到现在也没有答案。因为我到现在对他身份的定义都模棱两可,他若是凡人,定是欠我大发了,需得死生都与我纠缠;他若是神仙,功德没准能与天齐,那更得保佑他这个信徒平平安安。”
“可他既不与我纠缠,又没有保佑我,我说不准、也猜不透……”,阿书将最后一口桂花糖浸出来的汁水咽下后,抬起红肿的眼看向阮哈。
“公子可知道?”
“不知道。”,阮哈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因为我至今也不甚明白。既然这样,我将我的故事也说给你,不长很短。”
“从我出生起便没了……父亲,打小我妈就跟我讲他的故事,说他多么多么聪明多么多么勇敢,听得我耳朵都生茧子了。但只要我一问——那我爸呢,她就闭口不言。”
“从那时候我便知道,他一点也不聪明,因为他把我妈一个人留在这么痛苦的地方,我妈再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养着我。”
“我妈喜欢复古式婚礼,我听她的朋友说,结婚当天她一个人穿着嫁衣……就如你这身般红艳,在他的家门口站了三天,被路过的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全都嘲讽了个遍。”
“他一点也不勇敢,他是这个世上最懦弱的人,软蛋一个!”
“我若是能找到他的魂魄,恨不得将他下油锅炸个千百遍,再让他去黄泉路上听那些冤魂吐口水,不将这世间冤屈离奇之事经历完,定不放他轮回。”
“可人走了就是走了,那些创伤是永远也磨灭不了的。”,阮哈突然抬头看向阿书,郑重道:“所以是他欠了你的,至于为什么没跟你死生纠缠……”
“……约莫正在被哪个看不下去的好心人丢油锅里正炸着。”
阿书闻言没忍住笑了出来,颤着声音说道:“公子思路果然清奇,当为大才。”
做了鬼便不分什么白天黑夜,阮哈听困了便昏,醒了便继续听阿书讲故事,从白玉簪子讲到胭脂盒子、从逗孩子的小玩意讲到那一摞摞的书,只是她再也没提过九里从军之后的事。
连续听了几日阿书和九里的“小情侣日志”,阮哈吃的狗狼快能从桂花树堆到城东门了,只是因为九里和他家那位有那么一点点相似,狗粮啃得也是食之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