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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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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他都不明白,我又欢一口气。

“不是吗,以前你生气,也叫我离家住一两日,一会儿下了气,又叫我回来,不是吗?”

真是天真。

忘记谁说的,男人永远带着孩子气,到三四十岁,也还一样。景伯在这种要紧关头,忽然之间充满孩子气的幻想。

我很不忍,他们闯了祸,又希望事情没有发生过。

我可不可以把事情当作没发生过?

照说不是太难的事,成年人都有这个本领。

在公司里,明知谁对牢老板说我的坏话,或在背后放冷箭射我,我都可以装作不知,第二天见到那个人,照样的和颜悦色,若无其事。

为什么在家里不能?

在外头,谁把我骂得臭死都不要紧,看见他仍然打招呼,讲哈罗,我做这些,都不费吹灰之力,但为什么对景伯就不能够?

现代人的悲哀,在任何场合,为了生活,为了表示量度气派,都不能把脸皮撕破,况且与不相干的小人物又何必有什么计较?

但是在家中,对牢伴侣也这么虚伪!我会疯掉。

我不能学一些职业妻子,对牢丈夫犹如对牢老板,虚与蛇委,唯唯诺诺,但求饭碗不破。

我实在做不到。

啊,景伯,你必需要原谅我。

“我一定不会再惹你生气了。”他说下去。

我倒并不是生气,我只是悲哀。

如果连他都不能信任,我只好相信自己。连丈夫都不能崇敬,只好崇拜自己,多么悲哀。

诚然,我们女人是抬头了,随之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寂寞。

我要维持最低限度的尊严,故此不能答应他的要求。

“让我想一想。”其实是很敷衍的。

与他都要用这种手法,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沦落至底。

“必人,这次你真的动了真气。”

我不说什么。

他走了,临走放下戏票,叫我去看电影。

我没有去。

姐姐说景伯在她家里哭得昏死过去,后来无法定动,睡在他们家。

真夸张。我皱皱眉,如果他稍有知名度,怕不就此招待记者呢。

为什么要闹出去给第三者知道?纵使是姐姐,也不能如此放肆。

我微笑,“有没有说我坏话?”

“当然没有,他知道你成日忙,也是为着家庭。”

“是,我预备储蓄一默钱,过一两年退休生孩子。”

“是呀,而他趁你忙就去找旁女约会,他自然是不对的。”

“算了。”

“他要是身边有个钱,你不但不必如此辛苦,夫妻的感情也不会生疏。”

“别怪他。不然他会说,住徙置区也可以生七八个孩子,何需劳碌。”

“那不公平,有什么理由叫你沦落到徙置区去?”

“就是呀,一讲道理就会吵架,”我微笑,“最讨厌两夫妻分手在外人前互诉不是,羞不羞,丑不丑。我有一个女朋友,前夫与她分手后即时再婚,第二个老婆生的孩子也超过十岁,忽然失意,又在人前诉说第一任妻子的不是,你说这么长情的男人谁有福消受?”

“大概他前妻最近景况不坏,他就心生妒忌了。”姐姐也微笑,“是有这种男人的!她没有让他糟塌一辈子,他十五年后仍不甘心,而又有一帮闲人,因没有机会看到她被他折磨一辈子,失去一伤好戏,故此在旁呐喊,帮助弱者,而那种男人,做成弱者,沾沾自喜,忙着掀十五年前的底子。什么样的人都有的。”

所以无论生在二十世纪抑或二十五世纪,女人选择对象,也还得当心。

有什么能力都没有用,没有能力堵住这些人的咀。

姐姐说:“仿佛是给景伯一个机会,但何尝不是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话还没说完,景伯忽然病了。

我的公婆赶紧把他送医院。老人家急电召我去,见到我,眼睛红红,什么都不说。

我心难过得半死,看他们白发萧萧,心事全在儿媳身上,而我们又令他们失望。

我看到景伯,暗暗埋怨,“你怎么了?有事没事吓唬老人家,一点儿头晕身热,就跑到医院来。”

他说:“发烧到一0三度。”

我欢口气,“由我来照顾你,让老人家回家去。”

景伯闭上眼睛,又挤出一滴眼泪。

我心如刀割,在那一刹那原谅了他。他一直哭,男人的眼泪有时候最见效。

我同他父母说清楚,老人家似乎放下心中大石,欢欢喜喜的去了。

景伯的病却比想像中复杂,他在医院裹住足一个星期,公司那里告了假,不成问题,我日日夜夜的看护他,有一两日形况恶化,医生怕他有并发症,我更加寸步不离,婆婆提了汤来侍候我吃,我则侍候景伯,姊姊趁我午睡,也来帮忙,弄得一家人仰马翻。

伟大的景伯昏昏沉沉的睡,偶尔睁开眼,只是叫我的名字,我们虽焦急,护士却知道这病不妨,打趣说:“这么情深的丈夫,几生修到的福气。”他们哪里知道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

一星期后退了热度,景伯闹着要出院回家,医生说回家休养亦可,所谓家,是我同他的家。

我累得什么似的,意旨力都崩溃,所以也不与他们争执。

公公同我说:“必人,你看,景伯没有你是不行的,原谅他吧。年轻人大把前途,给我面子,不要同他计较。”他苦苦的说。

我疲倦得两个黑眼圈。

回到家,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足足睡了十多小时。

醒来时听见姐姐的声音。

她与景伯在说话:“必人爱吃鸡,熬些鸡粥。我真怕她倒下来,那么瘦。”

“为什么不请特别看护?”景伯埋怨,“累得她双眼都窝下去。”

“少爷,护士多少钱一更?”姐姐笑道:“她多省的一个人。”

“都是我不好!说真的她嫁我,这五年都没享受过。”

“算了,以后对她好一点是正经。”

“我真是猪油蒙心……”景伯的声音低下去。

“你这个人,病一场,灵魂苏醒了吧,平时那些女朋友呢?人影都不见。”

“姐姐,别再说了。”

“你要是再对必人不好,你当心,我再不帮你的。”

景伯不响。

我撑着起来,姐姐听到声音出来。

“怎么,口渴吗?”

“给我一杯葡萄糖水。”

景伯立刻递给我。

我诧异的说:“究竟谁是病人呢,是你还是我?”

他红了睑,立刻放下杯子回房去。

姐姐说:“必人,如果留他,就不要再提往事。”

这个道理我懂,我点头。

有恩于人,切忌提着提着,标榜自己,迟早对方会受不住,再一次离去。

“知道。”我说。

“你看你。”姐姐说,“累成那样。叫人痛心。”

我在书房里搁张小床,自己就睡那里。

景伯很虚弱,开头一两日半夜还要喂药,随后就好了。前后大概有三个星期光景我们天天对牢在一起。

婚后这么多年,我们两个人都忙于工作,早上起床打个招呼,立刻出门,中饭又不一起吃,晚上回来,已累得半死,不到两三个小时,已经要休息,难得像今次这样,两个人有机会相处,宛如二度蜜月。

我们之间并不多话,气氛倒还融洽,两个人一起去吃小馆子、郊游,听音乐。

我忽然发觉世上有许多事是比赚钱升职更重要的。

早上八点多才起来,伸个懒腰,做两客丰富的早餐,一起吃,边听无线电新闻。

随后为盆栽淋水,修补衣服上的纽扣之类,也不觉得时间被浪费,反而觉得享受。

最好笑的是,我们第一次看清楚钟点女佣的面孔,以往我们都不在家。

佣人来的时候我与景伯便避出去散步,走到码头边看放暑假的学生钓鱼。

我与景伯的心情异常平静,仿佛当年恋爱般,一切金光闪闪,眼前迷迷茫茫,不想做正经事。

我说:“假满后不知如何收拾旧山河。”

“你没有放假已经很久了。”

“蜜月后没有放过假。”我说。

“为什么不放?你看现在多轻松。”

“为着升职。”我答得很简单。

“野心?”

“不,为看做事方便,升一级便少受数十人的气,不得不升,除非我不打算再做。”

“现在不是已经达到目的?”

“所以毫不犹疑;放假一个月。”

“必人──”

我看着他,他像是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我按看他的手,表示尽在不言中。

“几时胖回来就好了。”我顾左右而言他。

“记得吗,那是我们初相识,你叫我肥蛋。”他说,“你自己瘦,人冢略有几磅肉,就是肥蛋了。”

我哈哈笑起来,肥蛋,多久没听过这样的称呼,连我自己都忘了。

“你不再爱我了。”景伯忽然说。

我不回答他。

他面色很惨痛惋惜,我也不想安慰他。

下午我俩午睡,至六点多起来,开车出去找各式新鲜食物补身。

我同他说,秋季将届,有大闸蟹吃。

去年一年我们买了不少蟹来大嚼,味道之佳,无出其右,都是景伯弄的,拿我洗面孔的一只轻毛刷来洗蟹。

我们可以说是恩爱的夫妻,不知怎么样,感情一下子崩缺,变成现在这样。

晚上我们看电影或是电视,我在编织一件线移,差一只袖子就好完工。

忽然我问自己,这样的日子会不会过腻呢?

我并没有想念办公室。

节蓄的利息亦足够请一个褓姆来照顾孩子,没有什么是绝对无伸缩性的,我仍然渴望有一个孩子。

孩子,蹒跚的跑来跑去,粗粗的短腿,狡猾的笑容……一切都不太迟。

我看景伯一眼,一切都不太迟,如果我可以忘记不愉快的事,我深深叹口气。

景伯终于复原。

他自动再搬出去。

“没有用,”他说:“必人不会原谅我,与其两个人怀着疮疤过一辈子,不如分手。”

他说得对。

姐姐知道已尽人事,摇头说:“太固执了。”

我正式与景伯分手。

不为了更好的前途、或是自由,而是因为一默默自尊。

也许因此害死了我,但一个人的性格控制命运。

我们终于到律师处正式办妥手续。

要分手了,我凄然想:要分手了。

景伯与我握手。“我们曾经是相爱的。”他的眼睛又红起来。

“多多保重。”我说。

两年后我们可以离婚。

在一些人眼中,我是很笨的吧。

每一个人总有他的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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