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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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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有计划的。”妈妈微笑。

“当然,”我洋洋得意,瞄妹妹一眼,“难道像她?没头的苍蝇似。”

妹妹作势来打我。

我膀子上着实捱了几下,哈哈的笑。

我并不是没有火气的人。

我肯定懂得保护自己,小事胡涂点无所谓,像看电影,我肯定不会轧在第一天第一场去看,甚至于看不到也无所谓,但大事我是很精明的。

我悠然想,我有我的原则。

妹妹问:“她叫什么?叫沈瑛?让我去打听打听她的来龙去脉。”

“千万不要。”我说。

“为什么?”

“我从来不信别人所说,我只信自己的感觉。”

妹妹沉默,“对,”她第一次不与我抬杠,“你说得对。”

我解释,“这年头谁没有仇人?小至阁下戴了一只他人负坦不起的金表,就被骂足三个月。谁也不知道谁在几时得罪了人。正经人当然不肯乱发表意见,七嘴八舌之人有大把话要说,你听还是不听?”

妹妹点点头。

“大家廿多岁的人了,总有点过去,有什么好调查的。”

“你在恋爱了,只有在恋爱中的人才会这么说。”

“是吗?”我不以为然,“这是我一向的宗旨。”

“一个人宗旨太多便变得不合群。”

“那么合群干什么?”我笑起来,“我这个人一向独来独往,你不知道吗?”就似一只猫。

“怪物。”

我点点头,“以前还有资格做猫,现在只好做怪物了。”

妹妹出去了,房门关得老晌。

我耸耸肩。

沈瑛那么有气质的人,想来又会有什么过去?

有什么过去又有什么重要?

所以我们对白中,一向没有“告诉我关于你自己”这类句子,我们之间对白并不多。

对白不重要。

第三次约会,是我生日。

我没有通知她是什么日子,一约她,她马上答应,她从来不刁难我,这真应该记三个大功。

但是坐在晚餐桌子上,她却递上礼物。

我跳起来,“你怎么知道?”

她慢条斯理的答:“山人自有妙计。”

“奇怪,你怎么会知道?”

她微笑,不愿透露更多。

“谢谢你。”我说:“是什么礼物可以拆开吗?”

“请便。”

我拆开一看,是条黑色鳄鱼皮皮带。

我吃一惊,连忙说:“太名贵了,谢谢你,怎么如此花费?”

“可以用十年。”

“我一直想一只条这样沉实的皮带,可是老不舍得。”

“很高兴你喜欢,生辰快乐。”

我忽然说:“我的确很快乐。”

她缓缓的展开一个笑容,哗,灿如芙蓉。

我完全爱上了她。

连她的打扮都喜欢,永远是松松动动的衣裳,没有紧张曲折的首饰,连化妆都是淡淡地。她喜欢擦一只比较深色的唇膏,那似乎是她唯一的化妆品,配她白皙的皮肤,整张面孔有五十年代复古的清新味道。

眼睛完全是自然的双眼皮,长长的眼纹,长长的睫毛,很动人。

我没想到女猫型人会这么美。

照说,慢性子的人应该胖胖,但是她不是,她相当瘦,更加清秀。

这女郎是我所想所求。

我想我们有缘份在一起。

那夜我送她到家门。

她忽然说:“以后多叫我出来。”

“是,我会。”我立刻说。

步伐也仿佛快起来。

猫有时候身手异常敏捷,所谓静若处子,动如脱免。

我们很快成为一对。

同学甲诧异说:“沈瑛据说是出名的急性子,怎么会跟小鲁在一起?小鲁三年的时间只折作一年用。”

我拉住同学甲,“你说什么?沈瑛急性子?”

“可不是,”他说:“我的表弟与她是中学同学,她是火爆脾气,拍桌子跟老师吵架都试过,像只指天椒。”

我像听到天方夜谭一样。

“她?”我作掩嘴葫芦。

沈瑛?她会得拍桌子发脾气。

我绝不相信,她才不会这么做,她要是有气力,也留着暖一暖胃。

她决不是为小事发脾气的人。我可以做她发言人否认这一点。

她与我一样小事懒理,大事,安静处理。况且,有什么事是值得大跳大叫的呢?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何苦出丑给别人看。

她是个聪明人,我绝对有信心。

也许念中学时年轻,有时候忍不住会发一次脾气,就被人家永志在心。

做人便是这样,因为人同此心,只记得别人的坏处,不记得别人的好处。只要有一次坏形状被人记住,立刻十恶不赦,同样的错误,若是人家犯,那还得了,简直要清算她的祖宗,发生在自身身上,却一定是社会可以原谅的。

这种小事,我并不打算向沈瑛提及。

我一耸肩就把谣言耸掉,一干二净。

我也是猫型人的另一特色,不把闲事记在心中。

我与沈瑛的感情随着日子,又进一步。

现在我们一星期约见两三次面,只要相对一会儿,便无限满足。追随肉欲主义的人觉得我们错过了人间最美好的事,毫无疑问,但我们并不急于这些。

“天下有他们这样的人!”妹妹嚷嚷:“两个人也不拉手,也不说话,也没有痴痴的相望,只会过些时候微微一笑,我的天,这怎么可以?”

我看她一眼。

“你们几时拉手,再隔半年?几时接吻?又隔半年?几时入洞房?又是半年?”

我笑:“时间算得刚刚好。”

“你这人!”妹妹老话一句。

这样才有意思,慢慢来。

妈妈却被感动,她赞成的说:“以前咱们也是一这样子。”

“以前,以前才刺激呢,”妹妹呶呶嘴,“一见面就进洞房,盲婚。”

我笑。

“可是后来文明结婚,”妈妈说:“男女也见面的。”

“是吗?还不是表哥表妹,自小一起长大,一点新奇也没有,所以感情似温吞水。”

妈妈瞪妹妹一眼,“你打算怎么样?莫不是干柴烈火,统统一起来?”

我大笑。

“我情愿现在的男女都像沈小姐与你哥哥,斯斯文文,那我们大人也可以松口气。有时候在公共交通工具看见那些欲火焚身的少男少女,扭在一起哼哼唧唧,哎呀!真受不了。”

“妈妈是老古董,不过时下年轻人的姿态也甚为难看,怪不得她眼痛。”

所以,猫型人对于重整道德,亦有贡献。

我们真的不大拉手。

沈瑛喜欢把手插在口袋里。

我也是。

有时候我们会绕一下手臂,把自己的手插在自己的口袋中,我们的衣服,包括外套与裤子,都有口袋。

就在这段时间内,我拿到硕士学位,申请到念博士,而沈瑛也开始她第二年的功课。

她写论文并不紧张,第一年进行得很好。猫型人通常努力读书,因为够耐力,有长心。

我偷偷的问她:“沈瑛,结婚需要很多钱吗?”

她看我一眼,“不见得吧,结婚又不是请客吃饭。”

“那为什么有人大宴亲朋?”

“有些喜欢热闹。”她微笑。

“你喜欢吗?”

她摇摇头,我得其所哉。

“你父母呢?”

她亦摇摇头。

“那么,有什么条件才可结婚呢?”

“经济独立成熟,性格自立成熟。”

“你觉得我怎么样?”

她很镇静,看我一眼,说道:“差一点点,过一两年就堪称有十足的条件了。”

我说:“毕了业,我会找一份很稳定的工作做。但我不会发财。也许可以买一辆平治,但不是劳斯莱斯,可以拥有五百平方米的公寓,但不是白色的滨海别墅,你说如何?”

“可以了。”她仍然微笑,但有些喜气洋洋的。

“那么,我的心就安乐了。”

我并没有说为什么我的心会安乐,想来她是明白的。我有一丝心急,还要等一年多哪,真是生平第一次心急,以往什么事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什么了不起,我总是眉毛都不挑一挑,但这一次,我的心就躁了。

沈瑛真是聪明女,她大约是看出我的心事,她握住我的手摇一摇。

“不要急。”她说。

我原是怕她急,所以自己才急,女孩子的青春有限,怎么可以一年两年这样等下去,如今见她反而劝我不要急,我松一口气,所以也不急了。

她轻轻说:“我还要一年才可以读完硕士。”

我感激地将她的手贴在面孔边,良久良久。

她的手不冷不热,如一块象牙,贴在面孔上,非常舒服。

我知道在人生道路上,我不再会寂寞。

那日回家,我蜷缩在床上,偷偷哭了一场。

有时候太关心了,也会哭起来。

第二天,看到沈瑛,她眼泡肿肿的。

我讶异,“眼睛怎么了?”

她羞涩的说:“昨日哭了一夜。”

“为什么?”我问。莫非同我一样。

她答:“世上最难找的是终身伴侣,如今不花吹灰之力找到,太高兴,忍不住哭泣起来。”

我说:“我也一样。”

她向我看来,我忽然拥抱她。

妹妹说:“到现在可以带她回来了吧?”

“可以了。”我说:“妈妈,我明天叫沈瑛来吃饭。”

“要准备什么菜?”

“什么菜都可以。”

沈瑛来了,穿着一件松身的旗袍,妈妈一眼就喜欢她。我们这顿饭吃得很愉快。

事后妹妹说:“真令人赞叹,想不出有什么衣服见伯母会得好过她那件旗袍,端庄美丽兼有,不得了。”

我笑,“那么轮到你去见伯母的时候,你也做一件那样的旗袍吧。”

“我一定会得请教沈小姐。”

妹妹问:“妈妈,有没有发觉他们两个人的面孔很像,都是圆圆扁扁的。”

妈妈笑,“人家沈小姐的鼻粱高多了。”

一家人都开心。

妈妈又补了句:“像小鲁子这样子恋爱,用心又用脑,多好,既甜蜜又开心,又不叫家长担忧。”

有些人不这样,有些人爱得欲仙欲死,像做一台京戏,喧闹不堪,一下子离,一下子合,一下子爱,一下子恨。

我们不同,我们的恋爱是宁静的理智的,光明的。

也许我们太幸运,也许不是每个人的恋爱都可以像我这般不劳而获。

“不过,”妹妹说:“像猫一样,哥哥看中了猎物,绝不放松。”

猎物?不是这样的。

唉,怎么样才说得清楚呢,那一日,到学校,第一眼看到沈瑛,就知道她是我同道中人。

我是先天性的猫型人。

而她,相信是后天性的,我没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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