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早,常意安起身喝了半杯水,上了趟厕所,回到卧室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间又睡了过去
闹钟响起的时候,天已大亮,外面阳光充足,是个晴朗的冬日。
她一般不在家煮早饭,一个人生活,怎么样自在就怎样来。
八点起床,穿戴洗漱,化个淡妆,不急不缓地出门,在路边早餐摊随便买点吃的,到驿站小屋时,差不多是在八点四十五十左右,很少迟到。
今早有风,比昨日更冷。
绿化带上凝着薄冰,手指抚过,冷得渗骨。
“常意安。”
低沉磁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常意安回头,见顾文礼正大步向她走来。
他穿着一身挺括的灰色大衣,戴着黑色围巾,一双大长腿走路带风,行动间掀得衣角翻飞,又冷又飒。
走到她跟前,顾文礼抬手抚了下她额前被晨雾浸湿的头发。
“吃早饭了没?”
常意安没说话,目光定格在他脖子上的围巾。
她认了出来,这是她送给他的,还是她亲手织的,整整十年了。
这男人真是……
让她好不容易才平复下去的情绪,又一次翻涌。
“吃了。”她说。
“起来这么早?”他笑着问。
常意安点点头:“嗯,我先走了。”
顾文礼叫住她:“今晚上你还去唱歌吗?”
常意安抿了下唇:“不确定,可能会去吧。”
“几点结束,我去接你。”
“你不用来,我自己会坐车。”
顾文礼目送着她纤瘦的身影消失在寒冬薄雾里,满腔无力感。
舌尖扫过上颚,他呼出口气,取下脖子上的围巾,搭在臂上。
其实他不喜欢戴围巾,不喜欢脖子被缠住的束缚感。
可这是常意安送给他的,就不再是简单的围巾,是那个寒冷冬天融进他身体里的一抹暖阳。
在圣彼得堡学医的那几年,冬天很冷,最冷能达到零下二十几度,他出门全靠这条围巾度过俄罗斯的寒冬。
好友问他,为什么只戴这一条围巾,是不是深爱之人送给他的。
是的,是他深爱之人。
-
冬天冷。
上午出门取快递的人很少,九点到十点期间,零零星星来了几个人,寄件的一个没有。
王颖是个安静不下来的人,一边整理着货架,一边扯闲话。
“还有半个月就过年了,安姐,你过年要回你老家渝城吗?”
常意安淡笑着摇摇头:“不回,家里没人了。”
父母和奶奶都去世了,叔叔一家定居在蓉城。
她只有在每年清明时,才会回去,到陵园给她父母和奶奶扫墓。
“你过年就在安城过吗?”
“是呀,我来安城都七年多了,每年都是在这里过年。”
“是跟家人一起吗?”王颖试探着问。
她下半年九月才到驿站上班,只知道常意安在地震中失去了半条腿,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
常意安沉默了一瞬,摇头:“不是。”
“我一个人过。”
家里的事,她没和刘松、王颖说过。
王颖微微一怔,大致猜出了情况,笑着说道。
“哎呀,现在过年哪里都一样,没什么年味儿。说实话,我一点都不想回老家过年。”
“我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大妹二十岁,十几岁出去打工,脑子笨,轻易相信人,被一个男人搞大了肚子,十八岁不到生下孩子,丢给我妈养,她自己在莞城打工,一年到头都不回家,有时候给家里打点钱。”
“二妹十八岁,读高二,她读书晚。弟弟十五岁,下学期就要中考了。”
“我爸前年干活伤了腰,现在已经没法再做体力活,家里农活全靠我妈一个人。”
“我妈身体不好,既要操心二妹和小弟,又要带我大妹的孩子,还要照顾我爷爷奶奶。”
“鸡零狗碎的生活将她变成了一个怨妇,每天不是打鸡就是骂狗。我爸嫌她唠叨嘴碎,喝醉了酒一吵架就动手,甚至还对她拳打脚踢。”
“我弟弟妹妹嫌她说话尖酸刻薄,对她冷冷淡淡,不愿意和她说话。”
“我爸,我爷爷奶奶,全都重男轻女,包括我妈自己,也重男轻女。”
“大妹比我小不到三岁,二妹比大妹也就小一岁多。”
“我妈生我们三个女孩时,月子都没出就下地干活了,在生下我弟弟时,才坐足了月子,一个月吃了七八只鸡。生我们几个时,连鸡蛋都没吃半个。”
她说着说着红了眼。
“其实我妈才是最苦,最可怜的,可她却苦得不自知,她只怪我和大妹没用,怪我们两个没出息。”
“我妈甚至觉得我们三个女孩是灾星,是来找她讨债的,因为生了我们三个女孩,她被婆家看不起,没能坐好月子,没能吃肉喝汤。”
“生弟弟时,她好吃好喝地坐足了月子,所以她觉得弟弟是她的福星,是来报恩的。”
“这样的家庭,我是真的一点不想回去。”
常意安伸手抱抱她。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你还小,还年轻。”
王颖抹了抹眼睛,重重地点头。
“嗯,会好的,我相信凭自己的双手,只要勤劳肯干,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她叹口气。
“唉,过年真不想回去。我每年回去,将挣的所有钱都给了我妈,可她对我也只有两天好脸色,两天过后,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看我哪哪都不顺眼。”
“天不亮我就要起来煮一大家子的饭,洗锅洗碗,扫地洗衣服。就算是这样,我妈还是不满意,还是要数落我。”
“说我在城里打工五六年了,一个有钱男人也没勾搭到。”
“说村里谁谁谁,人家出去打工两年就找了个有钱男人,在县城买车买房。”
“说镇上谁谁谁,人家找了个有钱男人,在市里买车买房,把父母都接到城里住。”
“说她怎么就这么苦,生了三个没用的赔钱货。”
王颖声音哽咽道:“我家里人口多,每年过年一大堆人,除了热闹,也没别的了。伴随着我长大的只有贫穷和无休无止的争吵,我从来没感受过家庭的温暖,根本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儿。”
常意安递给她一张纸。
“我父母在渝城都有工作,爸爸是律师,妈妈是老师,我是独生女,从小被宠到大。”
她扯了下唇,像是笑,又像是没笑。
“可我的幸福来得猛,去得也快。十七岁那年,我们一家遇上地震,我爸妈都不在了,我失去了半条腿。”
“后来嘛。”她低下头,压了压唇角。
“后来我就没读书了,一个人来安城生活。高中都没读完,只是初中文化,身有残疾,找工作处处碰壁。”
她语气平静地说。
“我曾为了一份一千块的工作,跪下求老板收留我,并承诺一定不会因为身体的缺陷而影响做事。”
“有人开玩笑,让我跪到天桥下去要饭,说凭我的相貌,说不定哪天被一个路过的暴发户看上,还能做富太太。”
“呜呜呜呜……”
王颖终究没能绷住情绪,抱着常意安哭出声。
“安姐,安姐我们都会好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常意安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回应她。
“是的,会好的。”
她又说:“这世间有恶意,也有善意。比如遇到你们,就是我人生里的善意。”
“有的人是先苦后甜,有的人是先甜后苦。”
“而我们小颖,就是先苦后甜,你一定会幸福的。”
“你也是,安姐你也是,你也一定会幸福的。”王颖抱着她一个劲说。
常意安应了声:“嗯嗯,我们都是,好了别哭了,有人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