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在那家店里工作?”他又问。
“不,我是学生,暑假太长了,我能做什么呢?你是学生吗?”我也顺口问。
“不。我不是学生,”他说:“我十四岁便开始工作了。”
“哦。”我不说什么。人各有志,我无权过问他的事。
但是在这里,政府一直津贴学生,鼓励学生,他为什么这么早出来做工?又能找得到什么好工作?工作是受气的、辛苦的。当学生却优哉悠哉,两条路,他为什么选了那条又黑又苦的路?
他说:“我带妹妹到湖中央去划下船。”
“我必需回去工作了。”
他微笑着,“谢谢你。”他很深意的说。
这下子是我面孔红了。他看穿了我的的意思,我们那家店是永远不会大减价的。我只想帮他一个忙,但是想尽了办法,还是着了痕迹,叫他看穿了。
他是一个相当骄傲的人。
“再见。”他说。
他那个不会说话的妹妹向我摆摆手。我向他们说再见,一个人回了小店。老板娘来了几个朋友,正在聊天呢。我从橱窗里把那只音乐盒子拿出来。
老板娘转身过来,“你好像很喜欢它?”
“是。”我说:“我要将它买下来。”
老板娘惊异的说:“上帝,我把整家店顶给你算了,这一个多月来,你买的东西,比顾客还多。”
我笑,“我还是要买它,”我拿出十镑的钞票。
“这是今早我才付你的薪水?”
“是的。”我笑。
“傻女孩,你坐在店里,没事就每样玩具慢慢的玩好了,买回家去做什么?发神经?”
“它太可爱了。”
“好吧,八镑卖给你,自己人。”她说:“瞧,你白白替我做了一个星期。”她耸耸肩。
“谢谢你。”我说。
我付了钱,拿了收据,却再把它放回橱窗里。
老板娘瞪大了双眼,“你怎么了?”
“只是把它放在那里,看上去好极了。”我说。
“我真不明白中国人!”她嘴里虽然这么说,还是咪咪的笑着。
我也不明白自己。
我常常做这种傻事。当我在香港的时候,我送过人一只卡蒂埃打火机,七百块港。事后这个人大概花了三块钱,寄了一张圣诞卡给我,我还乐得半死,因为我喜欢他。喜欢不是用钱来量的。我也买过跑车给男孩子开,花的是爸爸的钱,也是为了喜欢。问题是……问题是我常常喜欢上不对路的人。他们拿我当傻蛋。
我的眼睛睁得不大,看不清楚事实。
像这个八镑,我还得装成店家大减价,求他要这只音乐盒子。为什么?满街都是长睫毛的男孩子,为什么?他感动了我什么?
是那个小女孩吗?
或许。
她会很快乐。一定是因为那个小女孩子。我寂寞我不开心,但是别人,如果我可以帮助别人,我想他们开心一点,这次我可以,何乐而不为呢?我又不希望得回什么报酬。
他们明天会来吗?
他是一个骄傲的人。
他会来吗?
我痛恨恋爱,我甚至避免喜欢某一个人。看,我喜欢这样一对兄妹,我甚至不晓得他们姓什么名什么,我已经挂念住他们了。烦恼就是这样开始的。
要完全的自由,一定要完全的感情独立与经济独立。不过寂寞。真的寂寞呵。
第二天,他没有来。
收店的时候,我对老板娘说:“真寂寞。”
“这是一家寂寞的店。对不起,超级市场才是热闹的。”她说。
我微笑,她很有趣。
我答:“有些人的心,像这家小店,另外一些人的心,像超级市场。”
“你想得太多了,我的爱。”她拍拍我的肩膀,“下一个暑假,回家去,这里太寂寞了。每一个人都回了家。”她说。
我们关门,回去了。
他没有来。他或许永远不会来了。
临回家,我隔着玻璃看着那只旋转木马音乐盒子,看了一会儿我也走了。
第二天是一个雨天。又一个雨天。
一个金发少妇走进来要买那只木马音乐盒子,我说已经卖出了。“还有同样的吗?”她问。“没有,太太,对不起。”我说:“看看别的好吗?”我几乎强逼性的令她买了一只布娃娃。
老板娘看着我,她说:“你是个好售货员,该去吃午餐了。”
“我在这里吃,我带了三文治。”
“昨天你也没出去吃。到公园去,那公园的空气对你有好处。”她扬扬手。
“是,许大大,你越来越像我母亲了。”我说。
她看着我,“你在等一个人,是不是?”
我的脸红了,几乎是马上红的。我以为隔了这些年,已经是既老又辣了,谁晓得心里的事,被旁人一眼就看了出来。我不响。
“但是等谁?”老板娘问:“他为什么不上你家去?是几时发生的事?我也是一个寂寞的人,我很多事,但你不必回答我。”
我不响,还是不响。我想这件事情根木是笨得离了谱的。像我这种年纪,怎么还可以做这种笨事呢?
老板娘开口了,“我喜欢中国女孩子,因为她们还懂得脸红,因为她们会懂得等候,因为她们有时维持静默。”
我笑了,“谢谢你。”我说。
我还在等,等那个长睫毛的男孩子来这里,但等了一个礼拜,他没有出现过。我有时候把音乐盒子取出来,上了链子,听它叮叮咚咚的奏“许久许久之前”,我会微笑。
他一定会来的,不是为了我,是为了这首可爱的歌。
他来了,时间不大对劲儿。我与老板娘都忙,来了一批游客,什么都想看一看,什么都不想买。我蹲在地下,一头大汗,他来了,我没看见他。老板娘轻轻的推我一下,说:“你等的来了。”
“什么?”
“他来了。”老板娘重复一次。
我抬头看见了他,我的欢欣是莫名的。我太高兴了,我把手中所有的东西都扔回纸里。
他的眼睛在微笑。大大的蓝灰眼睛,美丽的眼睛。
“你好?”我问。
“很好,你呢?”他也问!“你还在这里?”
“是的。”我笑,“还在这里。”
老板娘在旁边说:“当然她还在这里,不然你看得到吗?”
我的脸又红了,一定是因为店里人多,热的关系。
我跑到橱窗把音乐盒子拿了出来,我递给他,“我留给你的。”我说:“七十五便士。”
他看住我很久。“我──”
“你得付钱啊。”我说:“我为你留了一个星期了。”
“事实上我不是为了它而来的,我也想来看看你。”
“七十五便士。”我的脸火辣似的熨,但是我笑着。
“好的好的。”他掏出了钱给我。
我松了一口气,我没理其他的顾客,我把他的盒子包裹得极其漂亮,又加上一个大的缎带花。我给他。我真开心,比他还开心。
“谢谢。”他说。
“没关系,你妹妹好吗?”我问。
“我来告诉你,她的耳朵,她可以听得很清楚了,现在他们看她是否可以说话。”
“多么好。”
“她听到这个音乐,会很高兴。”他扬扬盒子。
“我也这么想。”我看着他。
“上星期,我很忙,我在一家木器店工作,他们接了订单,忙得我走不开,对不起。”
“没关系,我知道你会来的。”我说。
“谢谢你。”他说:“你这么忙,不妨碍你了,我还是走吧,下次再见。”
“呃──”
“你要马上回大学了,是不是?”他说:“要开学了。”
“是的.我是大学里唯一的中国女孩子于:那只是一间小大学,荷里斯,就在对面,很容易找。”
“我记得。”他说:“谢谢你。”
“代我向你妹妹问好。”
“我会的,再见!”他扬扬手走了。
我看着他,他短短的棕色头发,他美丽的身型,白t恤,蓝牛仔裤。我微笑了。我知道他会来的。他果然来了,我转回头来。
我帮老板娘打发了那班游客。他们买了不少筷子、珠子、扇子之类的东西。今天生意真算不错,天天这样就好了,我想,热闹一点。
然后我忽然想起,他的姓名,我仍然不知道他的名字。
老板娘冲了两杯茶出来,把其中一杯递给我。
她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的说:“原来如此。”
我看她一眼,“他有一个妹妹,耳朵刚刚治好,本来是聋的。他买不起那只音乐盒子──”
“所以你送给他。嘿!七士五便士,那只缎带花都不止七十五便士。宝贝,你听着,你爸妈再多,也不够你这么乱花,当心点!男人都一样的,他们不遇是来占一点便宜──大的,小的,他们都是一样。”
我低下了头。
“一声‘谢谢’,你就把生命交了给他?他只在木店里工作,你是大学生,你真打算跟他出去?想一想,我的孩子,想一想。”她真是好意,完全像一个母亲。
“是,贝许太太,我……很不实际,我知道。”
“你几岁了?”
“廿一。”
“你到了该现实的年纪了,张大眼睛,选一个大学生,别浪费时间。是的,他是一个好孩子,但这是生活!不是圣诞节,每天都来免费大赠送,还得了?”她说。
“你认为他会回来吗?”我问。
“谁知道?”她耸耸肩。
我笑了。
“哦,我应一该告诉你一声,唐,那个染红头发去做歌星的男孩子,他要回来了,在伦敦差点没饿死。他求我收留他,我想,好吧,反正你开学要走的,就让他回来吧。”
“他的歌唱得不好?”我奇问。
“谁晓得?”她又耸耸肩。
两个星期过去了。我马上要开学了,于是向贝许小店,贝许太太告辞。她说她会想死我。我说:“我只住隔壁,我一有空就来看你。”
她吻了我的睑。
我把一张字条给她。“我的地址,我的大学,我的名字,如果他再来找我,告诉他,我喜欢他,我希望再见到他。把这张纸给他。谢谢你。”
老板娘看牢我很久。
我垂下了我的头。
我知道他不会来了。老板娘也知道。但希望还是希望,我留下了字条。至于上一次,上一次他到小店来,到底是为了这只‘大减价’音乐盒子呢?还是为我?不得而知。我永远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
老板娘接过了字条,她说:“我明白了。”
“谢谢你,再见。”我推门出去。
“孩子!”她追出来,“过没多久就下雪了,你独自一人在此,好好当心自己。”
“我会的,谢谢你,再见。”
她向我摆摆手。我走了。
一间小店。
一只音乐盒子。
一个长睫毛的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