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斯沉默一会儿,然后说:“你过虑了,j,人脑的结构,在比较之下,今日最进步的电脑,也不免瞠乎其后,每个神经细胞,对于外来刺激的反应速度,为千分之一秒,人脑的操作,不需要顺序一一分别处理资料,采用一种‘并行操作’,人脑每一立法厘米的空间,容有一千万个只能容一百万粒细微的结构体。”
我瞪着它:“你说完了没有?闷死人,谁对数字有兴趣,我只担心事实,这个世界迟早不再受人类控制,试想想,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但他们叫我‘j3’,而你,一座电脑,却叫缪斯——诗人的灵感。至少你还安分守己,但蝎子号——”我挥挥手“嘿!”
“蝎子号在你身后。”缪斯说。
我一转头,看到她站在我身后微笑,我板起脸说:“不敲门就进来,太没礼貌。”
缪斯说:“慢慢她会学会这些。”
“你们可是在谈论我?”蝎子问。
“是的。”我坦白地说,“你使我不自然。”
“为什么?”
“我若当你是女人,你明明是机械人,当你是机械人,你又明明是女人,我觉得很为难。”我沮丧地说。
“哈哈哈,”缪斯说,“j3号一向太情绪化,这次又证明他的缺点。”
我站起来,“天已大亮。”我说:“我要回家。”
博士走下楼来,“你载蝎子一程,她要到市区图书馆去。”
我嚷:“不!她自己可以叫车子。”
蝎子说:“不要紧,我认得路,自己去。”
博士不悦:“j,你竟如此粗鲁无礼。”
“我觉得eerie。”
蝎子冷冷说:“算了,博士,或者他只喜欢金发女郎。”
缪斯又“笑”起来。
“真不能忍受,”我摇头,“来吧,别多说废话了。”
蝎子走在我身边,我偷偷地打量她,她的一举一动,完全跟正常少女议模一样,她的身材非常好,看上去也具柔软感,长发披在肩上,随风拂动,也十分自然,此刻我不禁对博士的手艺与智慧衷心钦佩起来。
但她仍然是机械,不是人,她没有喜怒哀乐,她不能怀孕生子,上帝创造人,人则创造机器,这里面到底是有分别的。
我替她拉开车门,她说:“谢谢。”
我上车,开动引擎:“你往图书馆?”
“嗯。”
“为博士取书?”
“不,我去阅读。”
“阅读?”我问。
"我的结构与缪斯不一样,我可以自己找资料储藏,缪斯则是被动的。”
我恐惧地看她一眼,不出声。
“你并不喜欢我,是不是?”她忽然问。
我很难堪,“不,蝎子,你不能这样问,即使心中知道对方不喜欢你,也不能这样问。”
“是,”她笑,“这叫虚伪,你们是很虚伪的动物。”
“那你是什么呢?”我问。
“我是一具机械,”她说,“以人形做外壳。”
“你认为自己比人高超?”
“当然,”她说,“你们人类是这样软弱无助。”
“但你是我们制造出来的。”我气忿地指着她。
“你们也制造战争,婴儿,事后这一切也都不受控制。”
我紧闭着嘴唇。我也常与缪斯“谈话”,到底没有这么难堪,一具能言善辩的机械人,说不定她生起气来,伸手掌掴我,我半边脑袋就从此与脖子分家,剩下的半边也再没有用途,她是博士的最佳武器,谁也不知道她有什么神秘的力量,但是我知道我不会接受这个助手,她处处威胁我。
“图书馆到了。”我说。
“谢谢你。”
“你是受欢迎的。”我答。
“可是我知道你并不欢迎我。”她双眸炯炯有神地凝视我。
我觉得一丝寒意,连忙驾车离开。
回到自己的公寓中,原来应该吃午饭,史蒂拉却开了香槟,一边翻阅书报,一边闲闲地问:“去了这么久,那件东西是否很精彩?”
她光着膀子,手臂上的金色汗毛闪闪生光,我喃喃地说:“我保证她没有体毛。”
史蒂拉诧异地问:“什么,j,你说什么?”
“起床,”我拍拍她臀部,“我有事要做。”
“啊,”她转一个身,娇媚地说,“呼之则来,挥之即去。”
我抓起史蒂拉的手,按在脸颊上,我心里想:蝎子号难道也有体温?她岂也有呼吸?
我说:“我真的有事,我们明天再见。”
“好的好的,”她叹口气,“你这么说我这么听,我也不想拆穿你的西洋镜——”
我啼笑皆非。
这个时候,门铃响起来,史蒂拉对我眨眨眼睛,她说:“哟,找上门来了。”
我去拉开门,看到蝎子号站在门外,知道事情麻烦了。
还没来得及关上门,史蒂拉已经厉声问:“谁?”
我说:“我的一个同事,史蒂拉,你别误会——”
她一手推开我,“我误会,我倒要看看你玩些什么花样?”
我连忙把蝎子拉在一边,低声说:“你千万不能把身份告诉她,这是秘密。”
蝎子睁大了褐色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我叹口气说:“这是我的女朋友史蒂拉,她是个醋娘子,以为我跟你之间有点尴尬,因此大兴问罪之师,我们先坐下,慢慢解释。”
蝎子显然还不明白,呵,到底是个机械人。
幸亏史蒂拉这边已经缓和下来,她用手撑着腰,悻悻地看着我。
蝎子说:“j,博士叫我带话来。”她也看着史蒂拉。
我说:“史蒂拉,你先走,我再与你联络。”
她自鼻子大力“哼”出一声,仰起头说:“你要记得,我还是你的女朋友。”她拉开门,怒气冲冲地走了。
“都是你。”我埋怨。
蝎子问:“她是谁?你的朋友?”
“我的女朋友、伴侣,爱人、情妇,明白吗?”
她呆一呆,“哦,明白,妻子。”
“不是妻子,我们还没有正式结婚。”
“哦,”她微笑,“非法妻子。”
我摇摇头,“你找我有什么事?博士有什么话说?”
“博士叫我来与你同住。”
“噢不!”我跳起来,“对不起,我决定终身一个人住,这是我的私生活,他不能扰乱我的生活。”
“我不会扰乱你的生活,”她不以为然,“你不必担心。”
“你不会明白的,在社会上,我是一个出入口商人,有正当的职业,有朋友,有亲戚,我的家不能无端多出一个女人来,人们会怎么想?”我急说。
“但我不是一个女人。”她冷冷地说。
“他们会相信你是一具电脑?”我问。
“这是博士的命令。”
她伸出手臂,屈曲,忽然传出博士的声音,我一呆,随即明白这是蝎子号开动了她体内的录音带。
“j3,从现在起,蝎子号与你同住,你要与她合作,祝你们相处愉快。”
我怪叫,“我的女友呢?我怎么向她解释?”
蝎子放下手臂,“叫她等你办完事再说。”
我恨恨地说:“我顶多引咎辞职。”
“你不会的,你喜欢这份工作。”她断然说。
“你怎么知道?”我诧异。
“我读过你的资料,你的一切我都很清楚。”她说。
“我只是混饭吃,”我说,“并没有工作兴趣。”
她说:“博士叫我不要与你吵架。”
“你‘住’书房吧,”我说,“不准举炊,不准洗澡,不准亲友探访。”我吧口气认命。
她呆一呆随即大笑,笑声清脆玲珑,如一串银铃在春风中连绵不停地响了起来。
我听得入神,但马上恢复过来,自言自语地说:“啊,还有幽默感呢。”
我很担心,她看上去仿佛具有女人的一切美德,而没有女人的缺点,谁娶了她那才好,连丈母娘、小叔子、小姨子都不必招呼。
“我带了一些书来,我要开始阅读。”她说,“请你指示收房的位置。”
我带她到书房:“这里是电灯开关,这是书桌,那边是壁,拉开来是灯,”我问她,“你可需要休息?”
“不用,”也摇摇头,“我二十四小时不停操作,有三千小时寿命。”
“什么?”我失神,“三千小时寿命?”
“是,用你们的时间计算三千小时,约一百天。”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只有三千小时。”
“博士说,这段时间已足够我完成任务,延长时间是亳无意义的一件事,并且制作费用将会近天文数字。”
我恐惧地看着她:“你的意思,你已知道自己只能‘活’三千个小时?”
“我知道很久了。”她答。
多么可惜,我心中想:这们伟大的机器,只能操作一段时间。
她坐下,问我:“你的语气听上去很不自然,为什么?”
“我代你难过。”我坦白说。
“啊,”她看着我,“代我难过?但博士依照你们的样子制造出我,他说你与每一个人都只能活一段时间,我比你们幸运得多,因为我不会病,不会老,临到‘死’我不担心灵魂的升降问题——你为什么替我可惜?在时间无边无涯的荒漠中,三千小时与三万小时是没有分别的。”
我听了她的话,打一个寒噤,“别说下去了!”我粗暴地说。
她停止说话。
我站起来,“我要吃饭了。”
我走到厨房,取出食物,打算给自己做一顿丰富的午餐,但忽然变得一点胃口也没有,把食物又放进冰箱里。
我冲进书房,问她:“你的意思是,你不害怕死亡?”
“害怕什么?”她转过头来。
“没什么,”我掏出手帕揩汗,“对不起。”
她清澄的眼睛看牢我,像是看透了我的心。
“如果你有空,我要听你说一说你的性能。”
“博士那里有说明书,你去取来看好了,问缪斯也可以,我没有空,我的时间很宝贵。”她冷淡地说。
我冷笑一声,“外人不晓得的,会以为我是机器,你是主人。”
“大男人主义。”她头也不抬,马上下个论断。
“你在读什么书?”我啼笑皆非,随手取起书的封皮看,“什么?‘米开朗基罗的雕塑’?”我瞠目,“你读这种资料干什么?”
“这是一本很趣味的书。”她推开我的手。
“但与你的工作无关,”我提出警告,“博士知不知道你在浪费能源?”
她合上书,“我不喜欢被人管头管脚。”她不悦。
我说:“呀哈!对不起,我是你老板,你得听我的。”
她懊恼地说:“我一生只有三千小时,为什么连读一本书的自由都没有?”
“不准问问题,”我说,“去替我做一客三文治,快,还要一杯热鲜奶。”
她怒气冲冲地去了,我心中暗暗好笑,她脾气像一个孩子,我想也许孩子也该责问大人:“我只有六十岁寿命,为什么一定要做功课?”
一时间分不出是蝎子可怜还是我们可怜,我叹一口气。
“请吃。”她把食物放在我面前。
我看她一眼,大口吃起来,她是一个高明的厨子,至少做三文治也做得比别人要好。
她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因此说:“我只会做三文治与烟肉煎蛋,博士认为不必吃得太考究。”
我问:“你有没有嗅觉?”
她摇摇头。
“自然也不会有味觉?”我又问。
她很倔强地答,”我不是到这个世界来吃的。”
“你的表皮有触觉吗?”我又问。
“如果表皮受到损坏,我会知道。”
“你面孔上的‘肌肉’做得很好,”我说,“连皱眉这么复杂的表情都做得维妙维肖。”
“谢谢你的称赞。”
“或者你会跟博士通一个电话,告诉他你情愿回实验室住?”我满怀希望。
“没有可能,记住,博士是你的老板,这是他的命令。”
她真的不甚善良。
我气道:“蝎子,想你也知道,你是依照博士当年的爱人而塑造的,请不要破坏她的形象。”
蝎子微笑。
我挥挥手,“去读你的米开朗基罗吧,当敌人的枪指牢我们的时候,你可以大声对他讲解米氏作品优秀之处,试看他是否会因此饶我们一命。”我站起来。
“你要做什么?”她问。
“午睡,我今天受的刺激已经足够。”我回到房间去。
门铃响三下,蝎子非常警惕地扬声问:“谁?”
“女佣。”我说,“让她进来。”
我伏在床上,隐隐听见女佣与蝎子谈话的声音,觉得有一种安全感,无以名之,但使我很快人睡。
醒来的时候,鼻子闻到浓烈的煤气味,我想叫喊,但喉咙不听使唤,只能发出一串模糊的呻吟,我要抬起手臂,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不能动弹。
我的脑子却很清醒,煤气中毒,我知道,开窗!我需要新鲜的空气。
蝎子在外头,她可以帮助我。
为什么她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不能就此丧命,太荒谬了,j3应该英勇地死在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