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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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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直贵喘了口气,又说,“我哥在监狱里。”一瞬间,由实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原没想告诉她,可直贵又觉得还是先跟她说了好。不知自己什么地方中她的意,可她显然想跟自己接近。这件事本身并不讨厌,可她的单纯让直贵感到苦恼。她肯定认为自己是个普通的男孩儿,才这样接近自己的。“不是谎话。”他盯着平稳下来的由实子的脸继续说道,“因杀人罪被抓起来的,抢劫杀人。杀了为老太太。”一旦全说出来,就像是故意去按着痛的牙一样,有种快感。而且同时又有种自我厌弃的感觉,自己把这些事告诉这个女孩子究竟是为什么呢?

由实子像是找不出回答的话,只是凝视着他的胸前。直贵双手拿着放着用过餐具的托盘站了起来,向返还餐具的地方走去,没感到她有追上来的意思。这样,她再也不回来跟我搭话了吧?不过,想到这儿,多少有些寂寞的感觉。

三月底,他把必需的申请手续送到帝都大学函授教育部,然后就是等结果了。送去的手续材料中没有触及到刚志的东西。即便这样,还是担心大学方面通过什么方式知道了这事,而且把它看做问题。结果是杞人忧天。四月里的一天,收到了入学通知书。直贵当天就把入学费用和其他费用汇了过去,那是攒了好几个月的钱。从银行出来,直贵觉得像是全身的力气都用完了一样。

不久,大学寄来了教材和其他资料,让他体会到了好久没有过的幸福感。光是贴有自己照片的学生证就不知看了多少遍。要进大学的事在三月份就跟公司打过招呼,而且想好,如果公司方面有啥意见就办理退职手续。没想到福本社长一下子就答应了。

“下这样的决心不是挺好的吗,不可能为你做什么特别的照顾,但如果需要提供什么方便的话我会尽力做的。”然后,又补充道,“要是开始干了可不能再逃掉啊!好好想想,为什么函授教育没有入学考试呢?就是因为谁都可以进来,可不一定谁都可以毕业。要是像普通学生那样整天玩儿的话肯定过不去的。”“我知道,”直贵答道。

四月中旬正式开始了大学生活。下班以后,在宿舍里做功课,然后寄给大学。修改结果寄送回来的日子,要复习到半夜。终于能够继续学习的喜悦以及学习结果受到好评时的喜悦,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更让直贵兴奋的是晚上的面授时间。每周要去大学几次,接受真正的授课。阶梯教室里的细长桌子,在他眼里是那么新鲜,和初中、高中完全不同的气氛。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书写的声音勾起了他的怀念,不管写的是什么,都让他觉得珍贵。参加面授的有各种各样的人,有的是跟普通学生没什么两样的年轻人,也有穿着西服像是公司职员的人,还有像是家庭主妇似的中年妇女。直贵不知道自己看上去像什么。

寺尾祐辅把长长的头发扎在脑后,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有时还戴着墨镜。摘去墨镜的面孔,长得十分端正。是不是演员或是模特呢?最贵想象着,不管怎样,是个和自己根本无缘的人物,看上去不容易接近,而且也没看得见他和谁说过话。不过,女孩子看见他,嘀咕着说他帅的话倒听到过。所以,寺尾祐辅主动跟自己说话的时候大吃一惊。他迟疑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跟自己说话。当时寺尾祐辅坐在自己身后,他在问课程的选择方法,附近除了直贵没有别的人。

“哎,你问我?”直贵回过头去,大拇指指着自己胸口。“是啊,是在问你。不合适吗?”口气很平稳,这时的寺尾祐辅也戴着墨镜,看不出他的表情。“不,没什么……,你问什么?”寺尾祐辅又问了一遍。不是什么难事,要是好好读一下介绍面授的小册子就可以明白的内容。看来寺尾祐辅不是那么专心的学生。那以后直贵问过一次寺尾祐辅,为什么那时要问自己?寺尾祐辅爽快地回答:“因为那时看了一圈儿教室里的人,觉得你是脑瓜最好的。”大概是选择的科目比较相似,面授的时候经常和他碰面。后来每次都能见面了。这不是偶然,只是寺尾觉得选择编排课程太麻烦,干脆原封不动照搬直贵选的来听课了。进六月以后,每周日都有体育课,寺尾还是一同参加。

寺尾是普通公司职员的儿子,进函授教育部据说是因为复读过一年,不愿再复读的缘故。也就是说复读了一年还是没有通过大学入学考试。“不过,我没觉得失败,也没有惋惜那样的感觉。本来就没想进大学。”有一天,他这样说过,“可是,父母没完没了地说,所以不管怎样先进了这里。可我还有另外想做的事呢!”“那是音乐。”他说道。“我们有个乐队。武岛也来看看现场演奏吧!”“现场演奏……”

直贵到那时为止跟音乐没有过接触,顶多是看电视知道一点流行歌曲之类的,但也没有太关心。家里没有音响,要说接触过的乐器,只有直笛和响板等学校教育用的东西。连卡拉ok都没有去过。他印象中音乐是个花钱的爱好。他跟寺尾说这些的时候,他像是根本不理会似的鼻子里哼了一下:“音乐不是要你专门去学去研究的东西,喜欢的时候用喜欢的方式听就行了。不管怎样来一趟吧,你一听就明白了。”寺尾朝着还在犹豫的直贵,砰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来吧!”把票塞给了他。

梅雨季节中阴郁的一天,直贵去了新宿的演奏厅。有生以来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他多少有点儿紧张。现场有些昏暗,大小跟小学教室差不多。一侧有提供饮料的柜台,直贵在那里拿了杯可乐。没有椅子,只有四张桌子放在房间里。房间里已有不少客人,和稍微有点拥挤的电车里差不多。可这样是不是已经算是满座了,直贵当然不知道。年轻女孩子很多,其中有的好像在面授教室里见过,直贵感到有些意外。像是寺尾在直贵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跟她们成为相识,而且也给了她们入场券。

不久,寺尾他们出现在舞台上,是四人组成的乐队。乐队好像已经有了固定的粉丝,有人在高声欢呼。那之后的一个小时左右,对直贵来说是一个远离现实的世界。寺尾他们演奏得好还是不好,他不能做出判断。但是,通过音乐,很多年轻人的心变成了一颗心,这样的感觉确实存在。他感到自己身体内的什么东西被释放了出来,渐渐地和大家的融为一体。

并没有花多长时间,直贵的心便完全沉浸到音乐中。看寺尾祐辅他们演出的几天后,他成了cd出租店的会员,但是没有听cd的工具。他在宿舍附近的旧货店里,买了一个已经很旧的cd随声听。

傍晚干完活儿以后回到宿舍,一边听音乐一边学习,成了他标准的生活模式。他并不挑拣音乐的种类。与其这样说,不如说并不了解更细微的分类,只能先从某一方面听下去。对直贵这一新爱好给予强有力支持的,当然是寺尾祐辅。不仅是听音乐,还要教他创作音乐的乐趣。而这事儿的起因,是一次去卡拉ok的时候。那是某一天晚上面授之后寺尾约他去的。乐队的其他成员也在一起。“我就算了!”直贵开始拒绝道。可他拉着直贵的手就是不放开。“来吧!想让你唱一次歌嘛。”

硬被带着去的卡拉ok店里,除了其他三位乐队成员,还有三位女孩子。据说这些人都是寺尾他们的粉丝。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唱着,直贵一边觉得困惑一边也愉快地听着。搞音乐的寺尾当然没的说,大家都唱得不错,或者说非常熟悉。所有的人唱过一遍以后,麦克风自然转到直贵这里。他觉得为难,没有非常熟悉的歌。“什么都可以,你随便点一首就是了。过去的老歌也行。”寺尾说道。“过去的老歌也可以吗?而且还是外国的。”“当然可以。”“那……”

直贵点的是约翰·列侬(英国著名摇滚乐队“披头士”成员,著名音乐家、诗人、社会活动家。)的《想象》。听到这个歌名,一人笑了起来。“现在还有披头士啊?”是在乐队里做贝斯手的男孩。“你烦不烦呀,住嘴!”寺尾瞪着他说道,操作着机器。直贵唱了刚刚学会的歌。在别人面前唱歌,还是中学以来第一次。他觉得因为紧张并没有完全唱出来,腋下也因出汗突然觉得冰凉。他唱完了。一瞬间谁也没有反应。是不是让大家冷场了,他有些后悔,要是唱个更欢快的,哪怕唱得不好也不会影响大家的气氛。

最初开口的还是寺尾,“你喜欢列侬的歌?”“不是都喜欢,不过喜欢这首《想象》。”“还有会唱的吗?”“不,我也不知道,就是这首也是第一次唱。”“那,什么都行,像是会唱的告诉我,我来放。”“等一下吧,现在我刚唱完。”“没关系的……是吧?”寺尾征求大家的意见。乐队的成员和女孩子们都在点头。令人不解的是,不像是因为乐队头头说的关系,而是他们自己也愿意的表情。一个女孩子嘟囔着:“武岛……是吧,我也想听。”“我也是,”另外两人也点头说。“你还真行!”负责击鼓的男孩说道,“你,相当可以!”看到他认真的表情,直贵反而有些畏缩。

结果,直贵在那之后又连续唱了四首。寺尾自己做主放的,四首韵律和气氛根本不同的歌。“下次能来录音室吗?”直贵唱完之后寺尾说,“参加一下我们的练习好吗?”“参加?我可不懂乐器呀!”“不是可以唱歌吗。”寺尾看着其他的成员,“想不想让他加入一下看看呢?”没一个人反对,大家的目光中都闪烁着光芒。“我们可能有点好运了!”寺尾说着笑了起来。

公司进入盂兰盆节假期不久,直贵被寺尾带到了涩谷的录音室。不用说,去那样的地方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进了门有个像是洽谈室似的空间,几个业余爱好者模样的人,手里拿着自动售货机上买的饮料在商谈着什么。直贵想,要不是这样的场所,只会觉得是一帮精神不大正常的家伙。他觉得像是踏进了一个迄今未知的世界一般。

寺尾以外的三人在录音室里等着,像是几个人已经开始了练习。据他们说,这里是按小时收费的,一分钟也不愿浪费。首先是包括声乐兼主旋律吉他的寺尾,和以前一样的四人组合开始演奏。是他们自己原创、在演奏会上也受到欢迎的曲目。音量相当大,直贵觉得自己身体内部都能感到震动。

“武岛,这首能唱吗?”第一次的演奏结束后,寺尾问道。“不大清楚,”直贵晃了下脖子,“要知道歌词,说不好,也许会唱错。”“来吧!”寺尾招着手。刚站到麦克风前,演奏就开始了。寺尾专心弹着吉他,丝毫没有唱歌的意思,没办法,直贵唱了起来。直贵马上就感到了冲击,由真人伴奏唱歌,可以感到一种在卡拉ok无法体会的陶醉感。自己的感觉渐渐地朦胧起来,像是和平常完全不同的声音,从身体不同的地方发了出来。唱到中途寺尾也加入了进来,直贵觉得两人的声音非常协调。唱完后的一刻,由于兴奋脑袋里还是迷迷糊糊的。

“听到了吧?喂!听到了吧?”寺尾问其他的成员,“怎么样,和我说的一样吧,把他放进来我们就大不一样了!”贝司、吉他和击鼓的三人点着头。一人还嘟囔着说:“陶醉了。”“哎,武岛,和我们一起干吧!”寺尾问直贵,“一起拼个胜负怎么样?”“是说让我加入乐队?”“是啊!绝对行。我们是绝配的二重唱。”“不行吧。”直贵笑着摇了摇头。“怎么?是因为不懂乐器吗?那好办,重要的是声音。我从第一次跟你说话的时候,就觉得应该让你唱一次试试,我猜中了,你的声音中有和别人不同的东西,不发挥的话就可惜了啊!”被这么说还是第一次,直贵从没把自己和音乐联系在一起考虑过,连考虑这事儿的机会也没有。

“在乐队里确实很愉快,”直贵又摇了摇头,“可还是不行!”“说什么呢!你忙大家都知道,跟我们不同,还准备认真地在大学学习,但不能说一点儿时间也没有吧?还是不喜欢跟我们在一起?”“不!不是那么回事。”直贵苦笑着。一副认真的表情,“是不愿给大家添麻烦。”“又是说不会乐器的事了吧。”“我说的不是乐器的事。”直贵叹了口气。早晚都要说出来的,直贵想。将来越是熟悉越不好讲了,不能总是隐瞒下去。相互间不让对方感到不愉快,若无其事地设置一定的距离,直贵觉得这样的关系更为理想。

“是我家庭的事。有个哥哥,没有父母。”“哥哥怎么啦?”寺尾问道。

“在监狱里。抢劫杀人罪,十五年徒刑。”因为是在录音室里,他的声音格外响亮。寺尾他们四个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直贵。直贵轮流看了他们一遍,接着说:“和这样的人有什么瓜葛的话不会有什么好事的,我喜欢你们的音乐,今后也让我听听,但一起干的话还是会不舒服的。”贝斯手、吉他手和击鼓手三人把目光移到一边低下了头,只有寺尾还凝视着他。

“什么时候进去的?”“前年秋天被抓的,进监狱是去年春天。”“那还有十四年啊!”直贵点了点头。不知道这个提问究竟有什么意义。寺尾看了看其他三个伙伴,又转过头来看着直贵:“是这样啊。真是的,要说人啊,不管是谁,都背着自己的艰辛啊!”“因为有这些事,我……”“慢着!”寺尾的表情像是有些厌烦,把手伸了出来,“你说的我都明白了。我想够那家伙受的,你也怪可怜的。可是,你哥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这事不是跟乐队没关系吗?”“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可我不愿意让人同情。”“不是同情,也不是你蹲监狱,同情你有什么用。哥哥进了监狱,弟弟就不能搞音乐了,有这样的法律吗?没有吧,没必要那么在意吧?”直贵看着较真地说着的寺尾,他这么说让人感动得要流泪,可是不能原封不动地接受他的说法。虽然他说的不像是谎话,是真心话,可那样说没准只是一时的自我满足,直贵想。以前也是这样,事件发生后也有过体贴关心自己的朋友,但最后都离开了。不是他们不好,谁都把自己看得更重,不愿意跟有麻烦的人纠缠在一起。

“干吗犹豫不定呀!”思维焦急地说,“我们只是喜欢你的歌,想跟你一起干下去,你家里有什么事没关系的。难道说你还在意我们亲属没蹲监狱?”“没有那个意思啊!”“那样的话,就别絮絮叨叨地说那些无聊的话了!”“无聊的话?”直贵瞪着寺尾。“无聊!对于我们来说,最重要的只是制作好的音乐,那以外的事情都是无聊的。没有什么说的,是吧?”对寺尾的问话,三个人都点着头。可是,直贵还是沉默着。于是,“好吧,这样吧!”寺尾拍了一下手。“还是采取民主方式吧,少数服从多数。谁反对武岛加入乐队?”没有人举手。“那么赞成的呢?”寺尾当然不用说,其他三人也都举起了手。看到这样,寺尾满足地说:“五个人中四个人赞成,无人反对,一人弃权,这样还有什么说的吗?”

直贵皱起眉头,感到困惑,“真的可以吗?”“你啊,不是唱了约翰·列侬的《想象》吗,好好想象一下,没有歧视和偏见的世界。”说着,寺尾笑了起来。直贵险些流出泪来。寺尾祐辅他们的反应,跟以往直贵曾告诉过刚志事情的别人完全不同,要说表现出露骨的冷淡或者态度突然变化的并不多,但大多数人就像外国风味餐厅店长那样,很快地就垒出一堵墙,只是不同的人垒出的墙壁有厚有薄而已。但在寺尾他们这里没有那种感觉,理由也许是他们心里还需要自己,这件事令人高兴。假如不是叫作武岛直贵的人,不管是谁,要知道大家都想要他的声音,也会感激的。不对!

知道直贵的情况,又没有垒出什么墙的还有一个人,就是白石由实子。虽觉得她大概不会再主动来接近自己了,可每次乘坐巴士见到的时候,她还是跟过去一样没有任何顾虑地打招呼,让人感到她是以前早已非常熟悉的人。

一天午休,他躺在草坪上听着随身听,感觉有人坐到他的身旁。睁开眼睛一看,是由实子的笑脸。“最近总是在听着什么啊,究竟是什么呀?英语会话?”“哪儿有的事儿,音乐。”“嗯?直贵君也听音乐?我以为成大学生了在学习呢。”“学习当然在学,可有时也听听音乐。”“哦,那倒是。什么音乐?摇滚乐?”“啊,差不多吧。”他模棱两可地回答。还没有完全弄懂音乐的类别。

由实子从直贵耳朵上夺走了耳机,直接戴到自己耳朵上。“喂!还给我!”“我听听不行吗。哎!没听过的歌啊……”说到这儿她的表情变了。从满惊奇的目光转向直贵,“这个,难道说是直贵?”“还给我!”他要拿回耳机,可她扭转了一下身体躲开了。“真不得了,直贵君,在做乐队?”“不是我在做,是人家让我加入的。”“能做声乐,真了不起!”由实子用双手捂住耳机,眼睛中闪烁着光芒。“好了吧!”终于要回了耳机。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概两个月以前,其他人都做了好几年了,怎么样,还好吧?”“演奏挺好的,直贵君的歌更棒!能当职业的啊!”“别说傻话!”

无聊!直贵做出那样的表情。可心里却因由实子的话增添了信心。这两个月来,他完全成了音乐的俘虏。在录音室里尽情歌唱的时候是他最幸福的时间。觉得要是一生都这样持续下去是多么美好!这想法当然连接着一个梦想,就是当上职业的音乐人。这个梦想和寺尾他们也是共同的。和伙伴们一起持有同样的梦想,热烈地交谈,那也是最大的喜悦。

“是不是自己也觉得好听,才总是听呢?听着是很高兴吗?”“不是那么回事儿。我在检查唱得不好的地方,离现场演奏会没有多少时间了。”“演奏会?还要开音乐会吗?”由实子的脸上一下子亮了起来。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可已经晚了。由实子没完没了地询问者演奏会的事儿。什么时候呀?在哪儿演奏呀?有票吗?要唱几首歌呀?直贵屈服了,一个一个地回答着她的问题,最后连他带着的四张门票也叫她夺走了,当然票钱当场就付给了他。本来门票卖出去是件高兴的事儿,可直贵不愿意欠她的情,不愿意迎合她对自己的热情。“我绝对要去!哇!好高兴啊!”她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内心,由实子高兴地撒欢儿。

离演奏会没有几天了,而且和大学的面授时间重叠着,调整日程非常困难。但是直贵只要有点儿可能就尽量参加练习。录音室的费用不能白花,虽然是按人数均摊,可还是对生活费产生不小的影响。不过,他觉得如果失去这个,活下去就没有什么意义,心已经叫音乐夺走了一大半。以直贵的加入为契机,乐队改了名字,新的名字叫“宇宙光”,来源于寺尾一次失败的动作,他本人原想在胸前单纯地做一个“x”符号般的动作,结果跟奥特曼发出宇宙光时的姿势很相似,本人一再否定说:不是那样的!反而更加显得有趣,就成了乐队的名称。

见过几次面以后,直贵和寺尾以外的成员也都完全熟悉了。他们直呼他的名,他也称呼他们各自的爱称。有趣的是,寺尾从来都是郑重地称他的姓——武岛。他大概从一开始就这样叫了难以改变。联系两个小时后,他跟他们一起喝着廉价酒的时候,这是直贵最放松的时刻。大家一起说些女孩子的事呀,打工的牢骚话呀,时装的事——世上年轻人平常聊的内容,直贵也非常自然地加入到了中间。这可以说是刚志出事以后,第一次出现的青春时光。乐队成员们像是风,从一个直贵很久没有接触过的世界里,把一些闪闪发光的东西带给了他。

五个人在一起不管说些怎样愚蠢的话题,最终还是回到同一个地方,就是音乐。大家继续创作什么样的音乐,朝着哪个目标,为了实现它需要怎样做。有时争论得非常热烈。要是喝多点酒,甚至要闹到险些动手。特别是寺尾和鼓手幸田容易脑瓜发热,经常会出现喊着:“我不干了!”“随你的便!”这样的场面。刚开始,直贵看到这种情形真捏把汗,慢慢的知道了这只是惯常的节目,笑嘻嘻地不管他们,等到他们俩的兴奋劲儿过去就行了。直贵感到他们都是一心一意地走音乐这条路。除了寺尾,三个人都没进大学,一边打工一边不断地寻找机会。寺尾也不过是给父母做个姿态,在大学里挂个名而已。每次想着这些,直贵有些内疚。但又想无论如何也不能退学。他知道,顺利地从大学毕业,是给在监狱里的哥哥激励的唯一办法。

开始搞音乐的事儿通过写信告诉了刚志。估计他可能担心,特意预先写了“以不影响学业为限度”,回避了朝着专业发展的想法,以后也打算瞒下去,如果要公开这件事,也要等正式登台演出成功以后。要是出了自己的cd,可以送给哥哥。那样的话,也许刚志会很高兴,在那之前先不让他知道。新乐队的首次演出是在涩谷的演奏厅。紧张到了极点的直贵,一登上舞台脑子里变得一片空白。寺尾介绍他这个新成员的时候,什么都没搞明白,像是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不过,也许这样更为有趣,满屋的来宾哈哈大笑。

还没有消除紧张情绪演奏就开始了。直贵眼里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是同伴们发出的声音流入他的耳朵。再就是通过他的反复练习,已经到了听到那些声音就会条件反射地发出声来的程度,他忘我地唱了起来。后来听寺尾讲,他发出第一声后,全场一下子寂静了下来。然后,唱完第一个段落时,来宾们开始用手打着拍子,随着乐曲晃动着身体。“他们都呆了,肯定没料到我们还藏着这样的秘密武器。”寺尾得意地说道。第一首、第二首,唱着唱着直贵逐渐稳定下来,开始看到基本上是满员的状态,而且也看到他们随着自己的歌晃动着身体。有四个人占了最前面的位置,拼命地挥动着手。开始以为是这里的常客,发现其中一个是由实子的时候,稍微有些狼狈。像是她带着朋友来,而且占据了最前面的位置,拜托其他三人齐声高喊掀起高xdx潮。最贵的目光只和由实子对视了一次,她的眼睛比平常更加闪亮。

值得纪念的第一次演奏会以成功告终,要求再唱的掌声久久不能平息。寺尾他们说,从未有过这样的场面。

马上就预订了第二次演出。与此同时,寺尾建议录制试音带。“送到唱片公司去,以前也曾做过几张,但要是不做武岛唱的就没有意义。”据说打算一共收录六首曲子。都是原创的,作曲几乎都是寺尾。有一首是直贵负责写的歌词,但他自己并不喜欢。“六首曲子的声乐部分都是直贵吗?”幸田问道。他父亲在广告代理点工作,可以说是他们走向音乐界的唯一窗口。

“当然是那样,要不就没有了宇宙光的特色,是吧?”寺尾征求贝斯手敦志和吉他手健一的意见。两人稍微点了一下头。“正是这个。”幸田又开口说道,“说到特色,我觉得还是在于我们有两名歌手这一点,而且两名都要出色,这才能显现出我们最强。只是直贵一人唱的话,给人留下的印象不深,不能表现出我们的特色。”听起来,幸田的口气还是顾虑到直贵似的。不过,直贵觉得他说的对,实际上自己也感觉到,自从自己加入以后,寺尾主唱的少多了。

“我和武岛水平有差距,以前我也说过的。”寺尾像是有些不耐烦。“也许是那样,歌手出色的乐队有很多,要想在这里面出众,不和别人显现出差别来肯定不行。”“做点小花招不行吗?”“不是花招的事。以前是祐辅做歌手,那时也是以专业为目标的,不是也有公司对我们感兴趣吗?”又开始了争论。不知是不是父亲的影响,幸田努力说明成功的理论,而寺尾又有些感情用事。结果又采取了表决的方式,包括直贵在内的四个人,主张在六首曲目中有二三曲由寺尾担任主唱。“武岛,你对自己再有些自信好不好!脸皮不厚点儿是做不了歌手的。”寺尾勉勉强强同意了四人的意见。

寺尾家里有些录音器材,利用那些器材制作了有六首曲子的试音带。做好的磁带在直贵眼中像是闪闪发光的宝石。“啊,我们如果在美国就好了!”幸田手里拿着磁带说道。大家问为什么。“不是说美国是机遇更多的国家吗,和门路、经历或种族没有关系,有能力的人就可以得到恰当的评价,能够升到任何位置。知道麦当娜当年没成名的时候,一心想成功做了什么吗?她坐上出租车,说:‘带我去世界中心!’那是纽约的时代广场。”“就是在这个国家也会有机会的,”寺尾笑着说,“听了这个磁带的人会飞奔而来的。”要是那样就好了!其他成员的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

“哎,要是有几个公司都回了信怎么办呀?”健一问道。“那样的话,先都谈一遍,再跟条件最好的公司签约。”幸田说。“不,不是条件。重要的还是看谁更懂我们的音乐。”寺尾照例反驳着幸田的功利主义。“要是什么都不懂的编导,让唱些像是偶像式的歌真是堕落。”“不会让唱那样的歌的。”“可也有不少都是最初以别人作的曲子失败的,我是绝对不会那样做的!”“最初没办法呀,不过慢慢地有名了,自己也会做主的,到那时候再干些自己喜欢的事不好吗?”“我说的是不出卖自己的灵魂。”“别尽说那些孩子般的话,总这样说会失去机会的。”又要开始争斗了。敦志和健一赶紧说:“好啦!好啦!”他插到他们中间。直贵只是微笑着一言不发。所谓还没捕到狐狸就算计起怎么卖狐狸皮,就是这样的事。即便如此,这样的谈话对直贵来说也是一种幸福,使他重新认识到梦想的伟大。

那天回到宿舍收到了大学寄来的邮件。开始以为是修改过的报告寄还回来,结果不是。是关于转为正规课程的说明材料。也就是说不再是函授教育而是一般的大学课程。直贵忘记了吃饭,反复地看那些材料。一般大学课程是他的梦想。照材料里说的,如果通过考试就可以转入正规课程,他曾听说过这种考试并不是十分难。想象着自己也能像普通大学生一样每天在大学里学习,直贵心里异常兴奋,一定有面授中没有的刺激。而且转入正规课程,跟谁都可以堂堂正正地说自己是大学生了。现在当然也可以说,但还是有些心虚,或者说自卑感。不过,还是不行啊!

直贵叹了口气,合上了说明材料。如果转入正规课程白天不能工作,晚上还有乐队的练习,不能说要工作就不去参加学习。其他的成员也都是有工作,想办法挤出时间参加练习的。而且,他想,对于梦想不能脚踩两条船。现在最大的梦想是乐队获得成功。以此为目标的话大学的事儿就应稍微忽略一些,虽然想转为正规课程,可这样做对其他的伙伴来说是严重的背叛。我有音乐,有乐队,他心里嘀咕着,扔掉了说明材料。

第二次演出在新宿的演奏厅举行。比前一次的地方大了些,可仍是接近满员的状态。也许是因为在很多地方做了宣传,但还是觉得是上次演出获得好评的缘故。直贵依然很紧张,但比起上次来,多少观望了一下周围的情形。除了演出中健一吉他的琴弦断了这样的意外事故,没有发生其他什么问题。

不记得给过谁演奏会的票,可那天由实子和两个朋友还是在最前排挥着手。不仅如此,演出结束后,还来到了后台。“太好了!太帅了!”她兴奋着,不仅跟直贵,而且还和其他的成员也亲昵地说话。其他的人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对她表示了感谢。“她有点儿闹腾,不像是直贵的女朋友啊!”由实子走了以后敦志说道。“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公司里的女孩。”严格地说,连一个公司的也不是,但说明起来太麻烦干脆省略掉了。“不过,她可是喜欢直贵啊,不是挺好吗,做女朋友。现在不是没有交往的的女孩子吗?”敦志仍纠缠着说。“我现在可没那闲功夫,要是有玩儿的时间还要用在练习上呢。”“光是练习练习也不行吧,偶尔跟女孩子出去玩玩。”“你是玩过头了!”寺尾的插话引来大家的笑声。

之后又连续进行了几场演奏会,场租费非常高,可所有的成员像是着了迷一样热心。直贵也觉得对于自己现在是非常重要的时期。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来到后台是在第五次演奏会结束之后。看上去像是三十来岁的年纪,皮夹克加牛仔裤,衣服粗犷的打扮。“谁是头儿?”那男人问道。寺尾出面后男人拿出了名片,可那不是这男人的东西。“这人说想跟你们谈谈,如果愿意的话,现在就来一下这家店里。”说着,他递过来一只火柴盒。像是咖啡店里的火柴。寺尾拿着名片看着看着脸色有些变化。他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明白了吗?”男人苦笑着问道。“明白了。我们马上就去。”“那我们等着。”说完男人走了出去。寺尾面向着直贵他们:“这下可不得了了!”“怎么啦?到底谁在等着呢?”幸田问道。寺尾把手中的名片转向大家。“ricardo公司。是ricardo公司的人来见我们。”听了他的话,一瞬间大家全不吭声了。“瞎说!是真的?”终于幸田像是呻吟般地说道。“自己看吧!”

幸田从寺尾手中接过名片。健一、敦志和直贵围到他的身旁。“ricardo公司企划总部”几个字跃入直贵的眼帘。ricardo公司时行业内最大的公司。“喂!我以前说过吧。”寺尾叉着腿站立俯视着直贵他们,“这个国家也有机会的。怎么样,这不是来了。”幸田点着头,其他人也模仿着他。“这个机会绝对不能放过!”寺尾右手伸到前方做了一个抓的动作。

直贵也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在咖啡店里等着的是个叫根津的人。他看上去也就刚过三十。宽阔的肩膀和消瘦的下颚给人留下印象。嘴的周围留着胡须,与黑色的西服非常相称。“对于音乐什么最重要?”他问直贵他们。寺尾回答:“心。要抓住听众的心,这是最重要的。”直贵觉得回答得没错,其他成员好像也没有异义。于是根津说:“这么说,你们是想作出能够抓住听众的心的曲子吗?探索着怎样才能实现,然后尝试着作出来,经过练习,在演奏会上演奏出来,是这样吗?”“这样不好吗?”“不是不好,”根津取出香烟抽了起来,“不过那样的话不会成功的。”寺尾看着直贵他们,像是在问,我的回答不对吗?可没有人能给他出主意。

“不管你们怎样努力,不会震撼人们的心。知道为什么吗?回答是简单的,因为你们的歌曲没有到达他们那里。连听都没听过的曲子肯定谈不上感动或是什么其他的。对于音乐最重要的,是听它的人。没有人,不管你们作出多么满意的音乐,也成不了名曲。不,首先那连音乐都不是,你们做的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的事情。”“所以我们才举行演奏会呀。”寺尾有些不高兴似的说道。根津没有表情地点了点头。“在演奏会上演奏,哪怕是很少的人听到,也会逐渐传开,早晚可以获得成功,这样考虑的吧?”这样考虑有什么不对吗?直贵搞不明白。大家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确实,”根津接着说,“查一下成功艺术家的经历,也许会找到这样的例子,但是查一下失败艺术家的经历的话,会发现同样的情况。崇拜偶像的女孩子不管在涩谷的街上怎么转悠,就算被物色新人的人看上,成功的几率也是级低的。和这一样的道理,即使被人发现实现了登台演出的艺术家也不一定能够走红。你们认为只好做出好的音乐,早晚会被人们所认识。成功与否只是实力问题,不是吗?”是的。从来讨论时都是这样的。所以谁也没有反驳。

“我刚说过,要是没有听的人,也就没有好的音乐盒坏的音乐,不过是音符汇集到了一起。演奏会上的一点点听众,跟没有差不多。所以你们现在和没在做音乐也差不多。”“不过,根津先生,不正是你看了我们这些人的演奏会,才招呼我们的吗?”对寺尾的反驳根津苦笑着。

“如果认为自己的音乐得到了认可,我先表示否定。要是让在演奏厅得到好评的乐队都一个一个进入演艺界的话,我们这个买卖就没法儿做了。我去看了一眼你们的演奏会,不是因为听到了大家的评论。可以理解为那是一种偶然。我们为了找到万分之一的原石,持续地挖掘着,虽然这种几率很低,但我们是发现原石专家。原石还不会发光,需要我们研磨才能成为宝石。如果认为是你们自己的光把我吸引来的那就大错特错了。这一点想跟你们预先说清楚。”直贵慢慢明白了根津想说的话。重要的是,不是他认可了直贵他们的音乐,只是觉得经过他加工研磨会发光,不,有可能发光。“差不多我们进入正题吧,”根津看了一遍所有的成员,“是关于想让你们做音乐的事儿,不是玩儿,而是正经的音乐。”

跟根津分手以后,直贵他们去了经常去的小酒店。演奏会结束之后要去祝贺一下,但今晚的情况不同,比起演奏会成功有更重要的事情。作为新人正式登台演出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直贵还是觉得像在做梦,想跟其他人说说这事,确认不是在梦里。不过,没有特别欢快的气氛。因为从根津那听到的那些话始终留在脑子里。“你们有实力,也有魅力。可是,那些几乎还没有发挥出来。只是一张雪白的画布。在上面画什么样的画儿要由我来决定,你们只要按照我们说的做就行了。那样的话肯定能够成功。”还说了不要想自己出头,如何出头是我们专家的工作。把一切汇集起来才是音乐,光有乐器、歌手和乐曲成不了音乐。

“要不靠我们自己原创的东西还有什么意思,到了今天还能演奏别人作曲的东西吗?”寺尾急速地喝着啤酒,很快就用有些醉意的口气发起牢骚来。“没说不让我们演奏自己原创的东西呀,只是说怎样把我们推出来由他们决定。推出来的方法的问题。这样的事要是不交给他们专业的人来做恐怕不行吧。现在是这样的时代啊!”幸田安慰般地说道。“哼!到底是广告代理人的儿子,连说的话都像是广告。要是说别发挥我们的个性,还有什么乐趣?”“没说不要发挥,只是说不要自己去发挥。展示自己的个性也要方法。是吧,祐辅,别那么倔,朝前看着点。好不容易才有这个机会!”“是啊,是个机会!”敦志也说道。“我们终于要正式登台演出了!”健一深切地说,看着直贵。直贵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是啊!终于要登台了。不管是什么形式,祐辅也会高兴吧。”被幸田这么一说,是啊!寺尾只是半边脸笑着。

那天晚上对于“宇宙光”来说,是成立以来最好的夜晚。这件事要不要写进给刚志的信中,直贵犹豫了。以前没有告诉过他要正经开始搞音乐,而且是朝着专业的方向。突然说要正式登台演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可是直贵觉得刚志一定也会非常高兴。刚志期望着弟弟能有出息,大学不过是一个象征。如果有别的途径达到那个目的,不会有什么不满。

可是连写信的空闲时间都没有。大家从根津那里得到指示:再作几首新的原创歌曲,顺利的话也许其中一首能作为首次登台演出的曲目,有这样的感觉。寺尾当然是全力以赴,其他成员也都是尽最大可能聚集到一起练习。直贵必须要顾及打工、上学和乐队,回到宿舍只是睡觉,一直持续着这样的生活。寺尾像是推出了大学,但直贵还没有下那么大的决心。

幸田、敦志和健一来到直贵的宿舍,这是非常稀有的没有大学课程也没有乐队练习的一个晚上。直贵刚从公司回来,还没脱掉工作服。“想跟你说点儿事,”幸田像是代表他们几个说道,另外两人在他身后低着头。“好,进来吧!只是屋里很小。”直贵让他们三人进到屋里。

也许是直觉,他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

“还算是正经的房子啊!”幸田看了一圈室内,“说是季节工用的宿舍,还以为是简易房那样的地方呢。”“是一流企业的宿舍啊,怎么能那样呢。”直贵笑着说道。腾出三人坐的地方。三个人并排靠墙坐着。不过没人盘腿坐,敦志和健一双手抱着膝盖,幸田不知为啥是正坐的姿势。“喂!喝点什么吗?要是可乐之类的还有。”“不,不用客气!”幸田说道。“是吗……”直贵正对着三人坐了下来。看到他们的目光不知怎么有些害怕。

沉默着尴尬了几秒钟。直贵连“有什么事吗?”这样的话也没说出口。“那个,今天,根津和我们联系,找到我。”幸田开口说。直贵抬起头,“说什么?”幸田看了一下另外两人。敦志和健一不吭声,像是委托幸田说似的。“根津说,从上次以后对我们的事情做了各种各样的调查。工作场所的评价啦,住所附近有什么传闻啦,还有经历……”捎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家庭情况等,因为怕正式登台后引起什么麻烦纠葛。”“然后呢?”直贵装出平静问道,但心里已经慌了。幸田说的一部分话在心里反响,家庭情况、纠葛。

幸田舔了一下嘴唇,说:“根津也调查了直贵的情况。也知道了直贵哥哥的事情。”怎么调查的呀?直贵最初想到。但是想这些也没什么用了。“不妙……”幸田冒出这么一句。直贵抬起头来,马上又把目光沉了下去。像是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似的,嗯了一声。他已经快撑不住了。“正式登台,就算是能走红,肯定有帮人要对成员的事这个那个地追究。据说是那个圈子里互相拆台的缘故。亲属中如果有那样的人,正好给他们提供了口实。那样的话乐队的形象就会下降,演出变得困难,公司也使不上劲儿了,所以……”“是不是说要是现在这个状况,就不让我们正式登台了?”“啊……”直贵叹了口气。看到呼出的气在空气中成为白色,才想起忘了点燃电暖气了,可是,连扭动开关的力气都没有了。

“要是我不参加,是不是就可以让乐队登台呢?”直贵低着头问道。“根津先生说:声乐有祐辅也就行了,不让直贵参加实在遗憾。”像是根津脑子里就是要把直贵拿掉。“是吗?所以三人聚到一起来说服我啊!”直贵把目光从幸田移到敦志和健一身上。两人低着头。“直贵,原谅我们!”幸田两手支在地上,低头说道,“我们都想登台演出啊!就是为了这个才奋斗到了今天。不愿意放过这次机会。”其他两人也调整一下坐姿,模仿着他低下头。看到他们这个样子,直贵越发觉得凄凉。

“寺尾呢?他怎么不在呀?”“关于这件事祐辅还一点儿不知道呢。只有我们知道。”幸田还是低着头说道。“为什么不告诉寺尾呢?”于是,敦志和健一担心般地看着幸田。看上去像是他们也在为寺尾的事发愁。“根津先生不是跟祐辅,而是跟我联系的,据说就是怕他不会简单地同意。担心闹不好祐辅会大发脾气,说出哪怕不登场也不干的话来。”那是可以预想的,直贵点点头。“不过不和寺尾说也不行吧,因为我要退出了,必须要跟他说明,你们打算怎么办呢?”直贵一问,幸田沉默了。牙齿紧咬着嘴唇。好像不是不知怎么回答,而是苦恼怎么回答才好,直贵有这个感觉。“是这样吧……要我自己说不干了,找个适当的理由从乐队里退出来,这样寺尾就不会觉得奇怪了。”“对不起!就是这样想的。”幸田一说,另外两个人头低得更低了。“根津先生也说过这样最好。”

好像一切都是按照那个男人的指示办的。直贵觉得全身有种虚脱感。这就是成年人干的事儿吗?成年人真像是不可思议的生物,有的时候说不能有差别,有的时候又巧妙地举荐差别。这种自我矛盾怎样才能理解呢?自己是不是也会逐渐成为这样的人呢?直贵想。

“不过,要是被寺尾挽留怎么办呢?他不会一下子就答应的。”“我们也知道,所以我们也准备帮忙做。”对幸田的话,真想说:“这时候知道帮忙了呀?”可直贵忍住了。“好吧!我明白了,”他看着三人,“我退出。”幸田抬起了头,接着敦志和健一也抬起头来,三个人都是一副伤心的神情。

“下次练习的时候,我跟寺尾说,在那之前想好退出的理由。”“对不起!”幸田小声说道。“真对不起!”另外两人也嘟囔着。“算了,想起来,原来我就不是乐队的成员,觉得这样也好,我也不会什么乐器。”三个人也明白这话这话不过是他在安慰自己,他们只是难过般地听着,什么也没说。

三个人走了之后,直贵半天没有站起来,盘腿坐着,凝视着墙上的一点。结果还是这个样子啊!

像是终于从噩梦中解脱出来的感觉,今后作为一个普通的年轻人活下去的信心反而增强了,结识音乐以后关闭上了的所有的门又都打开了,有种这样的感觉。那些全都是错觉,状况没有丝毫改变。把世界与自己隔开的冰冷的墙壁依然存在于自己眼前。要想越过它,只会使墙壁变得更高更厚。直贵躺到榻榻米上,身体成了一个大字,仰望着屋顶。污迹斑斑的屋顶像是在嘲笑:看看你,跟这个地方差不多。

不知什么时候,他低声哼起歌来。是首悲伤的歌,唱的是看不到希望的光芒,在黑暗中痛苦挣扎的样子。直贵闭上嘴,意识到自己再也不会有在人们面前唱歌那样的事情了。他闭上眼睛,泪水从眼睛中流淌出来。

寺尾瞪大了眼睛,眼睛里有些充血。表情跟直贵想象的一样。“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所以,”直贵舔了一下嘴唇,“希望让我退出乐队,不再参加‘宇宙光’演出了,就是这个事。”“瞎话!你是认真说的?”“是真话。”“你,到现在这时候说这话你觉得合适吗?”寺尾走近了一步,直贵要被他的气势所压倒了。

那是在涩谷的一家录音室里,开始练习之前。直贵跟寺尾说有点事情要商量。另外三个人虽然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脸上还是有些紧张。“我知道是我自己任性,不过还是希望你能同意。是我考虑再三后提出来的。”“不是问你怎么考虑的!”寺尾从旁边拉了把椅子,胡乱坐了下来,“你也坐下!站着不踏实吧。”直贵叹了口气,在键盘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他瞟了幸田一眼,他在打击乐器后面低着头。“我是考虑将来的事情。”“我也不是没考虑将来。”寺尾的口气很严厉。“我也想搞音乐,如果能吃这碗饭最好。可是,怎么说呢,我还是不能在这上面赌一把。”“你说我们的音乐是赌博?”“不是那样的,成功不成功不是光靠实力,更多的是靠运气。对不起,我不是可以依赖那种东西的身份呀。想确保一条自己一个人也可以活下去那样坚实的路。”“那样的话,我们也一样啊!音乐上失败了的话,其他什么都没有了。碰壁也是大家一起碰呀!”直贵摇了摇头。“你们不都有家吗,有亲属。我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在监狱里的哥哥。”那个唯一的亲属还在拖后腿,包括这次——直贵想说,又忍住了。

寺尾开始不停地晃动着双腿,焦急时候的怪癖。“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以前不是也没说过什么吗!你的处境我都明白,但那也不是昨天今天发生的事啊。为什么在这个关键时候变心了呢?”“正因为是这个关键时候,”直贵平静地说,“我们追求梦想的时候是快乐的,满脑子想的都是能成为专业的有多好。可真的要实现了,这样好吗?反而不安了起来。所以才考虑再三,觉得要是这样的心情是坚持不下去的。”“我也感到不安。”“不是说过,我跟寺尾的处境不一样呀。”直贵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道歉。不想以这种形式来背叛。正因为心里把他当做伙伴,寺尾才这样认真。他是真正的朋友,欺骗朋友真是件痛苦的事儿。

“喂!你们也说点儿啥呀!”寺尾看着其他的人,“帮我劝劝这傻瓜!”

三人互相看了看,最后幸田开口说:“这么说,直贵也有直贵的情况啊!”其中一人委婉地说道。(-__-|||到底是谁说的?)寺尾眼角向上挑了起来:“你啊,是哥们儿不是呀?”“正因为是哥们儿,才应该尊重他的意志。本身犹豫不定的人硬是要他留下没有意义。”“我说的是他这样犹豫才没有意义呢!”寺尾再次看着直贵,“再考虑一下好吗?为什么非要退出乐队呢,难道说有更好的事?”“想转入正规课程,”直贵说,“寺尾你也应该收到通知了吧。马上就要到申请期限了。我想转过去。不知道还要不要考试。”“唉!”寺尾喉咙里响了一声。

“成了正规的大学生有什么意思,每天只是无聊。”“也许是没什么意思,可是将来就职的路就宽了。”“想成为公司职员,每天在拥挤的电车里摇晃?你的梦想就是那样?”“不是在说梦想,而是现实。”“作为专业的正式登台也是现实的话。而且这样还会实现更大的梦想。”“祐辅,别说了!”幸田插话说,“直贵肯定也烦着呢。乐队里现在缺了直贵也不好过,可是没办法啊!”“是啊,而且缺了直贵好像也让我们正式登台的。”

听了健一的话寺尾眼睛一亮,不好!直贵想。可是已经迟了,寺尾站起来,一把抓住健一的衣领。“喂!那是什么意思?怎么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呢?”健一刚明白是自己失言,“不!不是那样的。”语无伦次地辩解着。看到他那个样子,寺尾更加觉得不对头。“你们几个,知道武岛要退出的事啊。不对,还不止这样,是根津暗中唆使,让你们劝武岛退出的吧?”“不是!”直贵说道,可好像没有进到寺尾耳中。“恶心!你们这帮家伙。想什么呢?只要自己好怎么都行吗?”寺尾把健一推倒,又一脚踢开竖在一旁的自己的吉他,“好吧,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没有这个乐队了。”说着跑出了录音室。

直贵追在后面,走出建筑物,看到快步走着的寺尾的背影。跑过去把手搭到他皮夹克的肩上,“等一下,寺尾。”“干吗?放开我!”“你也替他们三人想想,他们是怎样一个心情来找我的。”“我知道,不是秉性不好才干不出那样的事来。”“他们也是被逼着做出选择的,要音乐还是要朋友?也是痛苦选择之后要了音乐的。那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应该受到指责吗?”寺尾像是不知怎么回答。转向一旁,肩膀上下起伏着。

“对我来说大家都是哥们儿。从哥哥出事以后,第一次找到了知心的朋友。不能从这样好的朋友中夺去他们的音乐,不愿为了我给大家添麻烦,希望你能理解。”“你在的话也可以搞音乐,什么时候也能登台的。”直贵听了寺尾的话摇了摇头。“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会觉得不光彩,不得不一边觉得对不起大家一边唱歌,那样的话像是地狱。而且没有出头之日。根津先生是对的,这个社会上不可能没有差别。”“如果那样再说吧。”“是说不正式登台也行吗?想想其他三人的心情会是怎样。他们不是相信寺尾才跟着你到现在吗。不管怎样回到他们那里干下去。”直贵就地跪了下去,深深地低下头。“你干什么!”寺尾抓住他的手,把他拉了起来。“你们四个好好干吧,我期待着你们成功!”直贵说道。寺尾的脸歪着,紧咬着嘴唇。

要动手!直贵觉得。要是那样的话就老老实实地让他打吧。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对还是不对,但肯定深深伤害了这个好朋友。不过寺尾并没有打过来,伤心地摇了摇头,呻吟一般地说:“以前我从没憎恨过你哥哥,可今天我恨他,要是他在这儿我肯定要狠狠揍他。”“是啊,”直贵笑了一下,“要是行的话,我也想那么做。”寺尾松懈了下来,直贵后退着,一下子离开他,转身走了开来。感觉到了身后寺尾的视线,可不能再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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