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之季,最养闲情。许多农事被搁浅,看着淅沥缠绵的雨,竟也不恼,倒是安享这繁春的简净时光。一家人聚坐厅堂,听雨喝茶,炉火里冰糖煮梅子,案几上摆放三五样自制的点心。或有邻里上门闲坐,喝茶说些家常,也论古今沧桑变迁。
我时常和隔壁的珍儿,登上戏台玩耍。乡村戏台简陋亦精美,木板搭建,立柱、斗拱、飞檐和宝顶皆有雕刻的图案。左右两扇门的横梁上,写着出将入相。台柱两旁的楹联和匾额,出自乡儒耆宿之手,多年后再去瞻仰,只觉字迹圆润潇洒,颇有唐宋风骨。
戏班子来时,戏台被他们华丽的道具装饰,一旦离去,又回到初时的冷清。台上装扮着皇族贵胄,台下则为天涯戏子。有时节日里请来戏班子,若遭逢雨天,便将他们安置在祠堂里。家境殷实的大户,管他们一日三餐的伙食。殷勤的人家,则请他们到家里喝茶吃果点,略尽东道之谊。
梨园如梦,他们有如漂泊的大雁,奔走于浮尘乱世,栖身于南北的屋檐。生命如流水,匆匆流逝,没有片刻的停息。在我记忆里,人生最奢侈的事,莫过于在古老的旧宅听雨,和寻常岁月温柔相守。途中遇见的风景虽然美丽,却总有太多无常的聚散,让人措手不及。
一场秋雨一场凉,那绵密无声的秋雨,洒落在万户的屋檐,令人惆怅忧伤。寂夜听雨,凉薄的风透过幽窗,案上的煤油灯光影浮动。母亲为我压好被角,继续坐于灯下赶织毛衣。旧年为我缝制的衣裳穿在身上已经小了,而我多希望时光可以缓慢些,不要这么快长大。那样母亲的青丝,亦不会成白发,秀美的容颜,更不会仓促老去。
父亲打着伞,独自走着夜路,从这个村庄,赶去那个村庄。一个小小药箱,救治了方圆数十里的村人,而他亦为此积劳成疾。若干年后,父亲患了一场大病,挽回了性命,却从此依附药物维系健康。外婆曾说,父亲年轻时救死扶伤积了许多功德,它日必有相等的福报。父亲说,医者父母心,真正的良医,当以慈悲济人,不图回报。
李玉山有诗吟:“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雨是一种闲情,亦是一种愁绪,更是一种意境。曾经被称作白莲之乡的故里,漫植莲荷,清秋时节,整个村庄都可以听到雨打残荷的声音。“闷斟壶酒暖,愁听雨声眠。”诗人词客,在雨夜里煮酒交心,静卧闲谈。乡野村夫,则守着一窗烟雨,思虑着明日的劳作。
细雨缠绵,飘荡太多的过往。这些年,我在异乡听风听雨,总忘不了那扇雕花的小窗。母亲说,村里的戏台重新修建,戏班子换了一批又一批。与我童年做伴的珍儿,早已嫁作人妇。我依稀记得曾与她有过什么约定,只是被淹没在无涯的时光里,再也不能兑现。
外婆酿的茉莉花酒可以开坛了,逝者已矣,以后的岁月,我当守诺,每年栽种几盆茉莉,对之情深。无论我走得多远,寂寥雨夜,至少还有回忆相陪。梦里外婆依然健在,着一件蓝色斜襟盘扣上衣,梳光洁的发,簪一朵洁白的茉莉。她笑靥如花,恍若重生。
人生多少恨意,恨年华匆匆不能停驻,恨离合生死太无常,恨姹紫嫣红总成昨天。其实此生,听过一场缠绵悱恻的雨,爱过一个情深如水的人,亦当无憾。东坡居士有词云:“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