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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活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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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千大喊:“现在你还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凤娘咬牙,一刀刺下。

就在她刀锋刺入曲平心口时,唐猛已扑面倒了下去。

就像是一根死木头般倒了下去。

凤娘怔住。

千千也怔住。

曲平却在笑,鲜血已经开始从他的心口上往外流,他笑得居然还是很愉快。

就在这里,危崖后又飞出条人影,凌空翻身,向他们扑了过来。

在夕阳最后一抹余光中,正好能看到他的脸,和那双毒蛇般的眼睛。

他眼睛里仿佛充满了怨毒和悔恨。

凤娘惊呼,放松了手里的刀,往后退,唐力整个人却已扑在曲平身上。

曲平却笑得更愉快。

唐力喘息着,狠狠的盯着他,嘶声道:“你好,你很好,想不到连我都上了你的当。”

他忽然看见曲平心口上的刀,立刻拔出来,狞笑道:“可惜你还是要死在我手里。”

曲平微笑道:“幸好我死而无憾。”

唐力手里的刀已准备刺下去,忽然回头看了凤娘一眼,脸上忽然又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

就在这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忽然僵硬。

然后他的头就垂了下去。

×××

他们回来了,却不是活着回来的。

<font face=黑体 size=4>四</font>

曲平脸色惨白,鲜血已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裳。

凤娘那一刀刺得并不太轻,只要再往前刺半寸,曲平现在也已是个死人。

想到这一点,凤娘的冷汗还没有干,又已开始流泪。

因为她已想到,她刚才要杀的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她们的救命恩人。

但她却还是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一定要曲平说出来。

曲平道:“唐力虽然不是唐家的嫡孙,武功却是唐二先生的亲传──”

据说蜀中唐家的内部,一共分成十大部门,其中包括毒药的配方和提炼、暗器的图样和制造、解药的制做和保管;以及警卫附设、训练子弟、分配工作、巡逻出击。

这十大部门分别由唐家嫡系中的十位长老掌管,唐二先生就是这十位长老之一。

没有人知道他掌管的究竟是哪一个部门,只知道他冷酷骄傲,武功极高。

在唐门十大长老中,他出来行走江湖的次数最多,所以名气也最大。

江湖中人只要看见一个身穿蓝布袍、头缠白布巾、嘴里总是衔着根旱烟袋的老头子,不管他是不是唐二先生,都会远远的躲开。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只要是得罪了唐二先生的人,就绝不会再有一天好日子过。

曲平道:“唐二先生独身到老,收的徒弟也不多,这个唐力不但为唐家出了不少力,而且吃了不少苦,才能得到他的传授。”

风娘心里在叹息,她知道唐力吃的是什么苦。

对一个男人来说,世上还有什么痛苦比被人阉割更不能忍受?

她的心一向很软,对于别人受到的伤害和痛苦,她也会同样觉得很难受。

曲平道:“我知道我们绝不是他们的对手,我……”

他垂下头,黯然道:“我的出身平凡,又没有得到过名师的传授,这几年来,我的杂务又太多,我连他三招都接不下来。”

风娘立刻又觉得对他很同情,柔声道:“一个人武功好不好并不是最重要的,我们毕竟不是野兽,并不一定处处都要依靠暴力。”

曲平勉强笑了笑,目中充满感激,道:“我也看得出唐猛是个疯子,绝不能让你们落在他手里,所以我只有想法子带他们到这里来。”

凤娘道:“你知道他们一到了这里,就非死不可?”

曲平道:“上次我来找赵公子的时候,曾经亲眼看见三个武功远比他们还高的人,死在那片危崖下,我正想过去看他们的死因,就听见有人警告我,那里是禁地,妄入者死!”

他说得很简略,其实那天发生的事,直到现在他想起来还觉得心有余悸。

他知道的也远比说出来的多。

那天死在危崖下的三个人,都是成名已久,而且还归隐多年的剑客。

他们到这里来,是为了寻仇。

他们的仇家是个在传说中已死了很久的人,可是以曲平的推测,这个人现在一定还活着,就隐居在这片“非人间”的危崖后。

这个人的剑法,在三十年前就已纵横天下,现在想必更出神入化。

他既然不愿让别人知道他还活着,曲平为什么要泄漏他的秘密?

泄人的隐私,本来就是件很不道德的事。

曲平已发誓绝不将这秘密说出来。

凤娘也没有再问,只轻轻的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刚才心里一定很难受。”

曲平道:“为什么难受?”

凤娘道:“因为我们不但错怪了你,而且还要杀你。”

她握住了曲平的手:“我也知道你刚才为什么不解释,因为那时你就算说出来,我们也不会相信。”

千千忽然冷笑,道:“你怎么知道他现在说的就是真话?”

凤娘转过头,看着她,柔声道:“我不怪你,因为我知道你心里也跟我一样觉得对他很抱歉,也跟我一样难受,所以才会说出这种话。”

千千闭上了嘴,连眼睛都闭上。

夕阳已消逝,黑夜已渐渐笼罩大地,风更冷了。

曲平道:“现在你一定要想法子生堆火。”

凤娘仿佛在沉思,没有开口。

曲平道:“唐力的身上,说不定带着火种。”

凤娘好像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忽然站起来,道:“我要去看看,一定要去看看。”

曲平道:“到哪里看看?看什么?”

凤娘边望着那一片在黑暗中看来宛如洪荒怪兽般的危崖,道:“那里既然有人,无忌说不定也在那里。”

她嘴里说着话,人已走了过去。

曲平失声道:“那里是禁地,你绝不能去!”

凤娘根本不理他。

看着她一步步朝那片“非人间”的危崖走过去,曲平的冷汗又湿透衣裳。

千千也急了,忍不住道:“那里真的是禁地,任何人进去都会死?”

曲平道:“嗯。”

千千道:“她是个女孩子,又不会武功,那里的人难道也会杀她?”

曲平道:“那里是非人间,怎么会有人?”

千千道:“既然那里没有人,她怎么会死?”

曲平道:“一个人到了非人间,又怎么能不死?……”

<font face=黑体 size=4>有鬼</font>

<font face=黑体 size=4>一</font>

暗夜,荒山,非人间。

凤娘一步步走入黑暗中,终于完全被黑暗吞没。

曲平脸上虽然全无表情,眼睛里却有了泪光,就好像眼看着一个人掉下深不见底的万丈绝壑中,却偏偏没法子去拉他一把。

千千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在替她难受?”

曲平道:“嗯。”

千千道:“如果到那里去的是我,就一定不会有人觉得难受了,因为我只不过是个不知好歹、蛮横无理的女人,死活都不会有人放在心上。”

曲平不说话。

千千道:“但是她却又温柔,又漂亮,男人只要一看见她,就会喜欢她。”

她又在冷笑:“就连那个姓唐的都喜欢她,我看得出。”

曲平终于忍不住道:“别人喜欢她,只因为她心地善良,不管她长得有多美或者是难看都是一样!”

千千道:“对,她心地善良,我却心肠恶毒,又不会拉住人家的手,故意作出温柔体贴的样子,我……我……”

她的声音哽咽,眼泪已流下面颊。

其实她心里何尝不知道自己不应该说这种话的,她心里又何尝不难受?

她正在为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嫉妒悲伤时,忽然看见一个影子向她飞了过来。

一条淡淡的白色影子,仿佛是个人,一个很小的人。

如果这真是个人的影子,这个人一定是个小孩。

小孩怎么会飞?怎么会有这么快的速度?

她正在惊奇,忽然觉得腰下麻了一麻,一阵黑暗蒙住了她的眼。

她立刻觉得自己好像有十年没有睡过觉一样,仿佛要睡着了。

她真的睡着了。

<font face=黑体 size=4>二</font>

窗外阳光灿烂。

灿烂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一张明亮如镜的桌子上。

屋子里每样东西都跟这桌子一样,光亮洁净,一尘不染。

千千醒来时,就在这屋子里。

她明明是在一个黑暗、寒冷的荒山绝顶上,怎么会到了这里?

难道这是个梦?

这不是梦,她的确已醒了,完全清醒,她也看见了曲平。曲平本来是在看着她的,等到她看到他时,就避开了她的眼睛,去看窗台上一盆小小的花。

黄花已盛开。

凤娘那间总是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屋子里,窗台上也有这么样一盆花。

这不是凤娘的屋子。

“凤娘呢?”

曲平没有回答,眼睛里却带着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的悲伤。

──我们怎么会到这里来的?这里是什么地方?

千千没有问,这些事都已不重要。

她并没有忘记曲平说的话,也没有忘记唐猛临死前的表情。

她一定要去找凤娘,不管那地方是不是人间都一样。

但是她还没有去,凤娘就已经来了。

×××

“我刚走过那片危崖,就看见一个小小的白影子朝我飞了过来,只听见一个人对我说:‘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然后我就好像忽然睡着了。”

“你醒来时就已到了这里?”千千问道。

凤娘点点头,眼睛里充满迷惘:“这里是什么地方?”

谁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都可以算是个好地方。

窗外是个小小的院子,灿烂的阳光正照在盛开的花朵上。

花丛外竹篱疏落,柴扉半掩,假山下的鱼池里养着十几条活活泼泼的鲤鱼,檐下鸟笼里的画眉正在吱吱喳喳的歌唱。

六间屋子三明三暗,布置得简朴而清雅,有书房,有饭厅,还有三间卧室,连床上的被褥都是崭新的。

厨房后的小屋里堆满了柴米,木架上挂满了香肠、腊肉、咸鱼、风鸡。

后面还有个菜园,青椒、豆角和一根根比小孩手臂还粗的大萝卜。

看来这里无疑是户很富足的山居人家,主人无疑是个退隐林下的风雅之士。

日常生活中所需要的东西,只要你能想得到的,这里样样俱全,一件不缺。

可是这里没有人。“主人也许出去了。”可是他们等了很久,还是没有看见主人的影子。

千千道:“住在非人间里面的,究竟是些什么人?”

曲平说的还是那句话:“既然是非人间,怎么会有人?”

现在连曲平自己都知道别人一定能看得出他在隐藏着什么秘密。

他已下了决心,不管怎么样,都绝不把这个秘密说出来。

因为无论谁知道了这个秘密都绝对不会有好处。

千千道:“他们是人也好,是鬼也好,既然是他们把我们送到这里来的,我们就可以在这里住下去。”

曲平道:“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住下去?”

凤娘道:“因为无忌虽然不在非人间,却一定还在这九华山里,我们只要有耐心,迟早总能听到他的消息!”

她一向很少发表意见,她的意见一向很少有人能反对。

曲平虽然很不想留在这里,也只有闭上了嘴。

卧房有三间,他们每个人都可以单独拥有一间,这地方简直就像是特地为他们准备的。

千千显得像孩子般高兴,她本来一直担心在山上找不到地方住,想不到却忽然凭空出现个这么样的地方。

这实在是件很好玩的事,简直就好像孩子们在玩“家家酒”。

就连凤娘都似已将心事抛开,道:“从今天起,烧菜煮饭是我的事。”

千千道:“我洗衣服洗碗。”

曲平也只有打起精神,道:“我去劈柴挑水。”

×××

屋子左面的山坡后,就有道清泉,山坡上桃李盛开,已结了果实,李子微酸,桃子甜而多汁,正都是女孩子们的恩物。

一个人生活中所需要的一切,这里几乎都已经有了,只不过少了一样而已。

这里居然没有灯。

非但没有灯,连蜡烛、灯笼、火把、灯草、火刀、火镰、火石──任何一样可以取火照明的东西都没有。

这里原来的主人若不是睡得很早,就是晚上从不回来。

幸好灶里居然还留着火种,曲平燃着,凤娘蒸了些风鸡、腊肉,炒了一大盘新摘下的豆角,煮了一大锅白米饭。

千千用小碟子盛满油,将棉花搓成灯蕊,就算是灯了。

她得意的笑道:“这样我们至少总不会把饭吃到鼻子里去。”

凤娘道:“外面的风景这么美,如果我们能够有几盏那种用水晶做罩子的铜灯那就更美了。”

她一向是个很爱美的人。总觉得在这依山面水、满园鲜花的小屋里,能燃起这么样一盏灯,是件很有诗意的事。

可是她也知道在这种地方,是绝不会有这种灯的。

所以他们很早就睡了,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去打听无忌的消息。

晚上风娘在那个用碟子做成的小油灯下,写她那从无一日间断的日记时心里还在想着这种灯。

第二天她起得最早。

她一推开门,就看见了十盏这么样的灯,整整齐齐的摆在门口,一个个用水晶雕成的灯罩,在旭日下闪闪的发着光。

×××

“这些灯是谁送来的?”

“他怎么知道你想要这样的灯?”

凤娘没法子回答。她看着这些灯,痴痴的发了半天呆,苦笑道:“其实我根本不想要这么多,只要每间屋子有一盏就够了,多了反而麻烦。”

然后他们就出门去寻找无忌,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十盏灯果然已只剩下五盏。

每个人都怔住,只觉得仿佛有股冷气从脚底直冒上来。

是不是一直都有个人躲在这屋子里,偷听他们说的话?

他们嘴里虽然没说,心里却都在这么想。于是他们立刻开始找,把每个角落都找遍了,甚至连床底下箱子里屋梁上灶洞下都找过,也看不到半个人影子。

千千手脚冰冷,忽然道:“你们知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凤娘道:“你想要什么?”

千千道:“我想要个泥娃娃。”

她又问凤娘:“你呢?今天你想要什么?”

凤娘道:“泥娃娃容易摔破,我想要个布娃娃。”

曲平道:“布做的也容易破,用木头雕成的岂非更好?”

千千说:“你是不是想要木头娃娃?”

曲平道:“我想要两个。”

×××

这天晚上,他们睡觉之前,又将自己屋子里每个地方都找了一遍,确定了绝没有人躲着后,才锁好门窗、上床睡觉。

他们睡得都不好。

第二天早上,他们推开门,门外既没有泥娃娃,也没有木头娃娃。

门外只有一个布娃娃,好大好大的一个。

千千瞪着凤娘。

凤娘虽然也怔住了,却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别人无论要什么,这个人都不重视,只有凤娘开口,他才会送来。

难道他是凤娘的“朋友”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朋友”为什么不敢露面?

这件事凤娘自己也没有法子解释,因为她自己也想不通。

她在这里连一个认得的人都没有。

千千眼珠子转了转,忽然道:“你做的菜我已经吃腻了,我想换换口味。”

凤娘道:“你想吃什么?”

千千道:“我想吃逸华的酱肘子和酱牛肉,还有狗不理的肉包子。”

这些都是京城里的名点。

逸华斋在西城,酱肉用的一锅老卤,据说已有两叁百年没熄过火,他们卖出来的酱肉,只要一吃进嘴,就可以辨出滋味不同。

狗不理在陕西巷,包子做得也绝不是别家能比得上的。

京城距离这里远在千里之外,就算是飞鸟,也没法子在半天之间飞个来回。

凤娘知道千千这是故意在出难题,立刻道:“好极了,今天晚上我就想吃。”

千千还不放心:“你想吃什么?”

凤娘一字字道:“我想吃北京逸华斋的酱肘子和酱牛肉,还有狗不理的肉包子。”

×××

他们又出去找了一整天,心里却在想着酱肉和肉包子。

那个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子赶到京城去把这些东西买回来的。

千千心里在冷笑:“我倒要看你以后还有没有脸再玩这种把戏?”

还没有日落,他们就匆匆赶了回去。

桌子上果然摆着一大盘酱肘子、一大盘酱牛肉;二十个包子还在冒着热气。

这还不稀奇。

稀奇的是:酱肉果然是逸华斋的风味,一吃就可以吃出来是用那一锅陈年老卤卤出来的,别的可以假,这一点却绝对假不了。

曲平也喜欢吃这种酱肉,可是现在吃在嘴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千千又在盯着凤娘冷笑道:“看来你这个朋友的本事倒不小。”

凤娘不怪她。

这件事实在太奇怪,本来就难免要让人怀疑的。

千千道:“你这位朋友是谁?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来跟我们一起吃顿饭?”

她故意作出笑得很愉快的样子,说道:“不管怎么样,这些东西都是他老远买来的……”

曲平忽然问道:“多远?”

千千道:“很远。”

曲平道:“你能不能在半天工夫里,赶到这么远的地方去买这些东西回来?”

千千道:“我不能。”

曲平道:“你想不想得出天下有什么人能在这半天工夫里,赶到京城去把这些东西买回来?”

千千道:“我想不出。”

曲平道:“我也想不出,因为世上根本就没有人能做得出这种事。”

千千道:“可是现在这些东西明明摆在桌子上。”

曲平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说没有‘人’能做得出这种事。”

他特别强调这个“人”字。

千千忽然又觉得脚底心在发冷:“难道你是说这地方有鬼?”

<font face=黑体 size=4>鬼屋主人</font>

<font face=黑体 size=4>一</font>

鬼能够听得见你说话,不管你说得声音多么小,鬼都能听得见,你却听不见鬼讲话。

鬼能够看见你,你的一举一动,鬼都能看得见,就算在黑暗中也能看得见,你却看不见鬼,就算鬼在你旁边,你也一样看不见。

鬼不用点灯。这屋子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灯。

鬼可以在瞬息间来去千里,你却要骑着快马奔驰三天三夜才能跑一个来回。

风娘的“朋友”难道不是人?是鬼?这屋子难道是间鬼屋?

×××

夜,繁星。清澈的泉水在星光下看来就像是根纯银的带子。

凤娘沿着泉水慢慢的向前走。她睡不着,她心里很闷,不但闷,而且害怕,怕得要命。

她并不是怕鬼。如果那真是个鬼,既然对她这么好,她也用不着害怕的。

她从小就不怕鬼,她觉得有些人还比鬼更可怕,

不管是人是鬼,只要真心对她好,她都会同样感激。

她害怕,只因为她忽然想到了无忌。

虽然这世上真的有鬼魂,也只有无忌的鬼魂才会对她这么好,难道无忌已死了?难道这个鬼就是无忌?

她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敢在千千面前提起,她发觉她们之间已有了距离。

这也许只因为她们本来就不是亲密的朋友,她们之间的关系,只因为无忌才能联系。

千千本不了解她,也不信任她,人们如果不能互相了解,又怎么互相信任?

×××

泉水的尽头,是个小小的水池。四面长满了巨大的针枞树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花。

满天星光。

她忍不住蹲下去,用手掬水,池水还带着白天阳光的温度,又清凉,又温柔。

在她家乡的山坡后,也有这么样一个水池。

她小的时候常常在半夜里偷偷的溜到那里去游水。

她本来是个很顽皮的孩子,只不过一直在尽量约束自己。

现在她无意间想起了那欢乐的童年,那一段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日子。

她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会不会再做一个像现在这么样的人?”

她心里忽然有了种秘密的冲动。

一个人如果能暂时抛开一切,再重温童年时欢乐的旧梦,这种想法无论对谁来说,都是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她的心在跳,越跳越快。

她实在已被约束得太久,也应该偶尔放松一下自己。

夜深入静,荒山寂寂,池水又是那么清凉,那么温柔。

她忍不住伸出一只微微颤抖的手,解开了一粒衣钮……

×××

也许就因为童年那一段顽皮的生活,她发育得一向很好。

她的腿修长笔挺,乳房饱满结实,只不过因为很久没有晒过太阳,所以看起来显得有点苍白柔弱,却更衬出了她女性的柔媚。这正是一个少女最值得骄傲珍惜的,她从未让任何人侵犯过,甚至连她自己都很少去看。

她自己看了也会心跳。

她很快就滑入水里,让清凉的池水和童年的梦境将她拥抱。

就在这时候,她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发亮的眼睛,隐藏在茂密的野花和草木间,瞬也不瞬的盯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惊奇、喜悦和一种淫猥的赞赏。

她立刻觉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用双手掩住了自己,沉入了水中。

等她再伸出头来呼吸时,这双眼睛还在盯着她,而且在吃吃的笑。

她没有叫。

她不敢把千千和曲平叫来,她只恨自己,为什么这样不小心。

其实她已经很小心的四面看过,在这静夜荒山,本不该有人来的。

这人忽然笑道:“你想不到这里会有人吧?”

风娘闭着嘴。

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她只希望这人是个君子,能赶快走。

这个人却显然不是君子,非但连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反而从草丛中站了起来。

他是个很健壮的年轻人,穿着身浅黄色的紧身衣,看来矫健而有力。

凤娘的心沉了下去。

这种年轻人本来就精力充沛,无处发泄,怎么经得起诱惑?

看到她脸上的惊骇与恐惧,这人笑得更愉快:“我也想不到,我居然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幸好水很暗,他看不见躲在水面下的部分,可是他也在解自己的衣钮。

难道他也要跳下来?

他还没有跳下来,凤娘的心已经快跳出来了,失声道:“不可以。”

这人故意眨了眨眼,道:“不可以怎么样?”

风娘道:“你……你不可以下来。”

这人笑道:“这水池又不是你家的,我为什么不可以下去玩玩?”

他并不急着下水,就像是一只猫已经把老鼠抓住了,并不急着吞下去。

他还想逗逗她。

凤娘已经忍不住要叫起来了。

这人笑道:“你叫吧,你就算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的,这种地方只有鬼,没有人。”

他是想吓吓她,想不到却提醒了她。

她忽然想到了那个有求必应的鬼魂,立刻大声道:“你知道我现在想要什么?”

这人道:“是不是想要我?”

凤娘咬了咬牙,道:“我只想要你变成瞎子。”

这句话刚说完,黑暗中忽然有寒光一闪,就像是闪电下击。

这人一双发亮的眼睛,立刻变成了两个血洞。

他好像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愣了一愣后,脸上才露出恐惧之极的表情,才开始放声惨呼,抱着脸冲出去,却一头撞在树上,跌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凤娘也吓呆了。

刚才那道闪电般的寒光,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了。

空山寂寂,不见人影,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那个人却已明明倒下,忽然间就真的变成瞎子。

风娘不住放声大呼:“我想看看你,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

空山寂寂,没有回应。

风娘实在快吓疯了,不顾一切的跳起来,湿淋淋的穿上衣服,狂奔回去。

这一路上总算没有意外,她总算又奔回了那神秘的小屋。

虽然她又怕、又累,却还是不愿吵醒千千和曲平,等到自己的喘息稍微平静了些,才悄悄的推开门,回到自己的房间。

房里一片黑暗。

幸好她还记得火种在哪里,很快就燃起了灯,光明温暖的灯光,总会使人觉得安全。可是灯光一亮起,她就失声惊叫了起来。

她房里赫然有个人。

一个脸色惨白的素衣人,动也不动的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一双眼睛也是惨白色的,看不见眼珠,也看不见瞳仁。

这人竟然也是个瞎子。

<font face=黑体 size=4>二</font>

千千和曲平也来了。

其实他们也没有睡,凤娘回来的时候,他们都知道。但他们却不知道这瞎子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们也吃了一惊。

千千失声道:“你是什么人?”

这瞎子脸上全无表情,冷冷的反问:“你是什么人?”

千千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瞎子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千千怒道:“现在是我在问你!”

瞎子道:“我也知道现在是你问我,只不过这话却是我应该问你。”

他冷冷的接着道:“这是我的家,你们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干什么?”

千千说不出话来了。有时候她虽然很不讲理,可是这一次她却连一句强词夺理的话都没法子说出口。

她们实在连一点道理都没有。

她也相信这瞎子并没有说谎,像这么样一栋房子,当然绝不会没有主人。

这地方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灯,只因为这地方的主人是个瞎子。

瞎子当然用不着点灯。

曲平赔笑道:“我们是到这里来游山的,只想暂时在这里借住几天!”

瞎子道:“我不管你们是干什么的,只希望你们快走。”

曲平道:“我们能不能多住几天?”

瞎子道:“不能。”

曲平道:“我们愿意出租金,不管你要多少都行。”

瞎子道:“不管你出多少都不行。”

千千又火了,大声道:“难道你要我们现在就搬走?”

瞎子在考虑,终于说道:“好,我再给你们一天,明天日落之前,你们一定要走。”

他慢慢的站起来,用一根白色的拐杖点地,慢慢的走了出去,嘴里仿佛在喃喃自语:“其实你们还是快走的好,再不走,只怕就要有大难临头了!”

×××

外面依旧一片黑暗。

瞎子一走出去,忽然就消失在黑暗里。

一个瞎子怎么会住到深山中来?怎么能将这地方收拾得这么干净?

曲平叹了口气,道:“这瞎子一定不是普通人,我们……”

千千冷笑道:“你是不是想劝我们快点走?”

曲平不否认。

千千道:“我们当然是要走的,反正这种鬼地方,我早就住不下去了!”

她在跟曲平说话,眼睛却盯着凤娘。

凤娘看起来就好像刚从水里捞起来。

一个人三更半夜跑出去干什么?怎么会掉到水里去?

凤娘自己也知道自己这样子难免要让人疑心,可是千千却连一句话都没有问。

不问比问更糟。

她知道她们之间距离已愈来愈远了。

×××

夜更深。

凤娘本来以为自己一定睡不着的,想不到忽然就已睡着。

她睡得并不沉。

晕晕迷迷,她觉得自己身边仿佛多了样东西,这样东西竟仿佛是个人。

这个人睡在她旁边,身材仿佛很矮小,身上带着种很奇异的香气。

她想叫,却叫不出来,想动,也动不了。

这个人仿佛在抱着她,亲她的脸、亲她的嘴。

她又急,又怕,身体却起了种奇怪的反应,她想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人是谁?

是不是无忌?

她眼睛睁不开,随便怎么样用力都睁不开。

她仿佛听见这个人在说:“你是我的,除了我之外,任何人都不能碰你!”

声音明明在她耳边,却又仿佛很远。

这个人是不是无忌?听起来为什么不像是无忌的声音?

她忽然又睡着了,醒来时一身冷汗。

<font face=黑体 size=4>三</font>

她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当然是曲平去开门。

敲门的居然又是昨天晚上那瞎子,曲平很意外!

“你是不是又来催我们搬走?”

更意外的是,瞎子居然摇摇头,道:“你们不必搬走了。”

这瞎子主意变得好快。

曲平几乎不相信,道:“你是说,我们又可以住下去了?”

瞎子道:“随便你们喜欢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

曲平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

瞎子道:“因这房子也不是我的。”

曲平道:“这房子的主人是谁?”

瞎子道:“是个朋友的。”

曲乎道:“朋友?谁的朋友?”

瞎子不回答。

但是曲平已想到了那些用水晶做罩子的灯和逸华斋的酱肉。

曲平觉得呼吸间有点冷,却还是不能不问:“那位朋友答应我们留下来?”

瞎子道:“他有条件。”

曲平道:“什么条件?”

瞎子道:“今天晚上他要来吃饭。”

曲平怔住。

这条件他实在不敢答应,却又不能不答应。

不管怎么样,你住了人家的房子,人家要来吃顿饭,总不能算是苛求。

问题只有一点。

那位“朋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朋友?

曲平还在犹豫,千千已经冲出来:“他要吃什么?”

瞎子道:“随便吃什么都行,他知道你们这里有位卫姑娘,能烧一手好菜。”

×××

黄昏。

凤娘在准备晚饭的菜。

风鸡、腊肉、香肠都已经上了蒸锅,咸鱼是准备用油煎的。

刚拔下来的萝卜,可以做汤,虽然没有鲜肉排骨,用咸鱼肉烧起来也一样很鲜。还有两条刚从池里捞出来的鲤鱼,她本来是想做汤的,可是后来想一想,还是清蒸的好。

鲜鱼如果烧得太久,就会失去鲜嫩,不鲜不嫩的鲤鱼,就好像木头一样索然无味。

如果是鲫鱼,她就会用来做汤了。

配菜也是种学问。

一些并不太好的菜料,在一个很会做菜的人手里,就好像一把并不太好的剑,握在一个很会用剑人的手里一样。

对于这一点,凤娘很有把握。

但是她炒菜的时候,心里却一直很不安定。

──这屋子的主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究竟是“人”?还是鬼魂?

──他是不是无忌?

──如果不是无忌,会是谁,为什么对她这样好?只要她说出口,总是有求必应。

×××

凤娘在洗豆荚。

用紫红色的香肠炒青绿色的豆荚,也是样色、香、味俱全的好菜。

千千在切香肠,忽然回过头,盯着她,问道:“你是不是我的嫂子?”

风娘心里在叹息!

虽然她觉得千千不应该问她这句话的,她却不能不回答:“我永远都是你的嫂子!”

千千道:“那么你就应该告诉我,今天晚上要来吃饭的人是谁!”

风娘道:“我怎么会知道他是谁?”

千千用力切下一片香肠,板着脸道:“你怎么会不知道,难道他不是你的朋友?”

风娘闭上眼睛,生怕自己流下泪来,纵然她有泪,也只能在腹中流。

她又想到了昨天晚上那个绝不可能向任何人诉说的噩梦。

那奇异的香气,那灼热的嘴──

他究竟是不是无忌?

如不是无忌,为什么要这样子对她?

凤娘的手虽然没在冷水中,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在发抖。

就在这时候,她听见外面有人在说话,正是那瞎子的声音:“你们的客人,已经来了。”

×××

凤娘在炒豆荚,用已经切成片的香肠炒,她平生第一次炒菜忘了放盐。

她心里一直想着那位已经坐在前厅里的“客人”──他应该算是客人?还是主人?她只希望能快点炒好这最后一样莱,好到前面去看看他。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会有那种神奇的力量,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

×××

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位神秘的客人,只不过是个小孩子。

<font face=黑体 size=4>贵客</font>

<font face=黑体 size=4>一</font>

这小孩高坐在上位,并没有一点不安的样子,就好像久已习惯了受人尊敬。他身上穿着的是件雪白的衣裳,质料高贵,一尘不染。他的态度也很高贵,苍白的脸上带着种王侯般的严肃表情。

这种苍白的脸色,和这种冷淡严肃的表情,好像已成了贵族们特有的标志。虽然他在尽量做出大人的样子,可是年纪却很小,最多也不过十二三岁。

看到凤娘走进来的时候,他严肃冷淡的脸上,忽然起了种奇怪的变化,眼睛也露出灼热的光。

曲平正在为他们引见──“这位就是我们的贵客雷公子,这位就是能烧一手好菜的卫姑娘!”

这小孩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一双灼热的眼睛始终盯在凤娘脸上。

如果是个大男人这样盯着个女孩子看,无疑是件很失礼的事。他却只不过是个小孩子。

风娘虽然觉得很惊奇,很意外,心里的负担却减轻了。

昨天晚上那个人,当然绝不会是这个小孩,那也许只不过是个梦而已,又荒唐,又可怕的梦。

想到那个梦,她的脸又有些红,等到她发现菜里没有放盐的时候,脸就更红。

可是这位小贵客却好像对这道菜很感兴趣,因为别的菜他几乎连碰都没有碰。

他吃得很少,说得很少。事实上,他根本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这屋里的人除了凤娘之外,在他眼中看来简直都像是死人一样,他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凤娘。虽然他只不过是个小孩子,凤娘还是被他看得有点难为情。

千千看着他们的眼神,也让她觉得很不好受。幸好这位贵客已经站起来,好像已准备要走,这顿可怕的晚宴总算已将结束。凤娘心里舒了一口气,这小孩子却忽然道:“你陪我出去走走。”

他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竟全不顾别人对他的想法。

他认为自己说出来的话就是命令,绝对不容人违抗。

凤娘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希望千千能帮她说句话,千千却显然已决心不管他们的事。

这小孩还在看着她,等着她的答复,眼神中带着种热切的盼望。

凤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终于答应:“好,我陪你出去走走!”

她也像无忌一样,从来不忍拒绝别人的要求,何况他毕竟是个孩子。

一个十二三岁孩子,能对她怎么样?

<font face=黑体 size=4>二</font>

夜,繁星。

他们沿着银带般的泉水往上走,走了很久都没有开口。

“这孩子实在很特别,很奇怪。”

凤娘实在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有时他看起来还很小,有时看起来又比他实际的年龄要大得多。

又走了一段路,又快走到泉水源头处那个水池了。

凤娘忍不住道:“我们不要往上面走了,好不好?”

小孩道:“为什么?”

凤娘说不出,也不敢说,昨天晚上的事,直到现在还让她心跳、害怕。

小孩盯着她,忽然道:“你用不着害怕,昨天晚上那个人,已经不在那里。”

凤娘吃了一惊:“你说是哪个人?”

小孩道:“就是那个忽然变成了瞎子的人。”

凤娘更吃惊:“你怎么会知道?”

小孩笑了笑,说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他的笑容看来仿佛很神秘,又很得意。

凤娘吃惊的看着他,试探着问道:“难道是你?”

小孩道:“当然是我。”

凤娘问道:“是你刺瞎了那个人的眼睛?”

小孩淡淡道:“他是我们一个仇家派来找我们的人,我本来就不会放过他的,何况,他又对你那样无礼。”

他的表情又显得很严肃道:“只要有我在,就没有人能欺负你。”

凤娘又惊讶、又感激:“那些水晶灯也是你送去给我的?”

小孩点点头,道:“逸华斋的酱肘子也是我送去的。”

风娘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先叹了口气,然后又笑了:“我怎么看不出你有那么大的本事?”

小孩傲然道:“我的本事比你想像中还要大得多。”

凤娘忽然觉得,他不但神秘。而且有趣极了,道:“那些酱肘子,你是怎么弄来的?”

小孩道:“你不必管我用的是什么法子,只要你说出来的事,我就能够替你做到。”

凤娘又感激,又高兴。

这孩子对她实在很好,有这么一个神奇的小孩做她的保护人,实在是件很有趣的事。

她忍不住要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道:“我的名字就叫雷,雷电的雷。”

凤娘道:“那么你的姓呢?”

小孩脸上忽然露出很悲伤的表情,冷冷的道:“我没有姓。”

他为什么会没有姓?

难道他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的姓氏么?

凤娘心里立刻充满了怜悯的同情,只觉得自己也应该像这孩子母亲一样来保护这孩子。

她轻轻的拉起了小孩的手,柔声道:“那么,我以后就叫你小雷。”

他的手心忽然变得滚烫,用力握住她的手,喃喃地说道:“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也不知是因为他那滚烫的手心,还是那双灼热的眼睛,她竟然觉得自己的心在跳。

她告诉自己:“他只不过是个孩子。”

可是他的手,他的眼睛,都已不像是个孩子。

她想挣脱他的手,又怕伤他的心,只有叹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愿意做你的大姐姐。”

小雷道:“你不是我的姐姐。”

凤娘道:“我不是?”

小雷道:“难道你不知道你是我的人了?自从昨天晚上之后,你就已经是我的人了。”

凤娘的心又几乎要跳出了脖子,失声道:“昨天晚上是你?”

小雷点点头,道:“你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我都看过,每一个地方我都……我都……”

他的手心更热,把凤娘的手握得更紧。如果是千千,现在早已摔脱他的手,一个耳光打过去。

凤娘不是千千。

凤娘是个温柔而善良的女人,正是中国典型女人的化身。

她很不忍伤任何人的心。

他只不过是个孩子,这只不过是种孩子气的冲动,因为他太孤独,太寂寞,太需要别人的爱。

她希望她能让他冷静下来:“你做的事,我都可以原谅你,只要你以后记得千万不要再那样子做了。因为我已经是有了丈夫的女人。”

小雷却用力摇头,大声道:“我知道你没有丈夫,你那个还没有成婚的丈夫赵无忌已经死了,现在我已经是你的丈夫,除了我之外,谁也不能碰你。”

他忽然紧紧的抱住了她,就像昨天晚上一样,亲她的脸、亲她的嘴。

她完全混乱了。

一种母性的温柔,使得她不忍伤害这孩子,不忍去推他。

何况她要推也推不开。

另一种女性的本能,却使她身体自然有了种奇妙的反应。

她全身也开始发热,发抖,而对方却只不过是个孩子。

她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这时候,小雷忽然从她身上凭空飞起,就像是背后有根绳子忽然被人提了起来的木偶。

×××

是不是真的有人把他提了起来?

凤娘没有看清楚。

她只看见了一灰白色的影子,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就消失在黑暗中。

小雷也跟着这影子消失。

<font face=黑体 size=4>三</font>

一切又都已过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凤娘是不是也能把它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面对着寂寞的空山,闪动的星光,她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悲伤涌上心头,却不知是为了这样的遭遇?还是为了无忌的消息?

难道无忌真的忍心就这样离她而去,连最后一面都不让她再见着?

无忌当然不愿死,更不想死。

但是死亡就正如世上所有不幸的事一样,通常都令人无可奈何,身不由主的。

凤娘决心不再哭。

要哭,也要等到看见无忌时再哭。

不管他是死也好,是活也好,等她看见他时,她都要大哭一场。

那么现在又何必哭?现在她就算哭死也没有用。

她擦干眼泪,站起来,忽然发现有个人正站在她面前冷冷的看着她。

×××

这个人当然不能用眼睛看她,因为这个人就是昨天晚上的那个瞎子。

可是这个人却偏偏像是在看着她,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看着她,忽然问道:“你想不想再见赵无忌?”

凤娘一颗心立刻拎起:“你知道他在哪里?”

“你跟我来。”瞎子转过身,那根白色的拐杖点地,慢慢的向前走。

凤娘想也不想,就跟着他走。瞎子穿过一片密林,又来到那泉水尽头的小水池旁。

“就在这里?”

“是的!”

小池边却没有人,只有一口棺材,崭新的,漆黑的棺材。难道无忌就在棺材里?

×××

棺材是空的。

“无忌呢?”

“你想见无忌,就睡下去。”

“睡进棺材去?”

“是的。”

活人为什么要睡到棺材去?是不是因为别人已将她当作个死人?瞎子脸上全无表情,谁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可是只要是能见到无忌,就算要她死,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睡了下去,睡进棺材里。

<font face=黑体 size=4>活埋</font>

<font face=黑体 size=4>一</font>

棺材的盖子已经盖了起来,接着,棺材就被抬起。

这瞎子难道准备把她活埋?

凤娘还是很清醒的,恐惧总是能令人清醒。她感觉到抬棺材的绝不止一个人,因为棺材抬得很平稳,走得很快。

开始的时候,他们走的路还很平坦,然后就渐渐陡峭。

虽然躺在棺材里,她还是可以感觉到愈来愈冷,显见他们是在往上走,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算来已经接近山顶。

但是他们并没有停下来,走的路却更奇怪,有时向上,有时很直,有时很曲折。

听他们脚步的声音,有时仿佛走在砂石上,有时却是在坚硬的石块上。

外面的气温忽又转变,变得很温暖,仿佛走入了一个岩洞里。

又走了一段路,外面忽然传来几声奇怪的响声,仿佛岩石在磨擦,又仿佛绞盘在转动。

棺材虽然盖得很严密,却还是有通风的地方,她忽然嗅到了一种芬芳扑鼻的香气。

这时候棺材已被轻轻的放下,好像是放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

如果他们准备活埋她,为什么要走这么一段路,选在这里?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

四下很安静,听不到一点声音。

她躺在墨黑的棺材里等了很久,外面还是没有动静,她敲了敲棺盖,也没有回应。

把棺材抬来的人放下她之后,就似已悄悄的退出去。

她又等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把棺材的盖子抬起,外面果然没有人,连那瞎子都不见了。

她用力移动棺材,坐了起来,就发现自己仿佛已进入了一个神话中的梦境里。

就算这不是梦,这地方也绝非人间。

×××

这是个用大理石砌成的屋子,四面挂满了绣满金红的大红锦缎,门上挂着织锦的门帷。

在屋子的正面,有一个仿佛是天然洞穴一样的神龛,里面却没有供奉任何菩萨和神祗,只摆着一柄剑。

剑身很长,形式很古雅,绝没有用一点珠宝来装饰。和四面的华丽显得有点不相衬。

难道这柄剑就是这地方主人信奉的神祗?

屋子里灯火辉煌,灯火是从许多盏形样奇巧的波斯水晶灯中照射出来的。

几上的金炉中散发出一阵阵芬芳扑鼻的香气,地下铺着很厚的波斯地毡,花式如锦绣,一脚踩下去,就像踩在春天柔软的草地上。

凤娘虽然也生长在富贵人家,却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奢侈的地方。

惊奇使得她几乎连恐惧都忘了,她一面看,一面走,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叫。

她又碰到了一口棺材。

一口用古铜铸成的棺材,一个人笔笔直直的躺在棺材里,双手交叉,摆在胸口,雪白的衣裳一尘不染,惨白枯槁的脸上更是连一点血色都没有,看来已死了很久。

她是被人用棺材抬进来的,这里居然另外还有口棺材。

难道这地方只不过是个华丽的坟墓?

<font face=黑体 size=4>二</font>

凤娘只觉得手脚冰冷,一种出于本能的反应,使得她想找样东西来保护自己。

她想到了那柄剑。

她转身冲过去,手指还没触及剑柄,忽然听到一个人说:“那柄剑碰不得!”

声音既冰冷又生涩,赫然竟像是从那口古铜棺材里传出来的。

凤娘吓得全身都已僵硬,过了很久,又忍不住回头去看。

棺材里那个死人竟已站了起来,正在用一双水晶灯般闪烁光亮的眼睛看着她,一字字道:“除我之外,天下没有人能动那柄剑!”

他的声音中带着种令人绝不能相信的慑人之力:“谁动,谁就死!”

凤娘道:“你……”

这人说道:“我不是死人,也不是僵尸。”

他声音里又露出尖锐的讥讽:“有很多人,都认为我已经死了,可惜我还没有死。”

凤娘舒了口气,忍不住问道:“这地方是你的?”

这人道:“你看这地方怎么样?”

凤娘喃喃道:“我不知道,我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想了想,又道:“我也没有到皇宫去过,可是我相信这个地方一定是比皇宫更漂亮。”

这人忽然冷笑道:“皇宫?皇宫算什么?”

皇宫的华丽、帝王的尊贵,在他眼里看来,竟算不了什么。

凤娘忽然鼓起勇气,道:“我有句话要问你,不知道你肯不肯告诉我。”

这人道:“你问。”

凤娘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人沉默着,慢慢的转过身,去看挂在棺材外面的一副对联!

“安忍不动如大地,

静虑深思似秘藏。”

凤娘反复看了几遍,苦笑道:“我看不懂。”

这人道:“这是地藏十轮经上的两句经文,地藏菩萨因此而得名。”

凤娘吃惊的看着他,道:“难道你就是地藏菩萨?”

这人缓缓道:“这两句话虽然是佛经上的,但是也包含着剑法中的真义。”

他的眼睛更亮:“普天之下,能懂得这其中真义的,只有我一个人。”

凤娘还在等着他回答刚才的问题。

这人又道:“这里就是地藏的得道处,他虽然得道却决不成佛,而是常现身地狱中。”

他的目光忽又黯淡:“这二十年来,我过的日子,又何尝不像是在地狱中?”

凤娘道:“那么你……”

这人终于回答了她的问题:“我不是菩萨,但是我的名字就叫地藏,其他的你都不必知道,知道了对你没有好处。”

凤娘不敢再问了。

她已看出这人一定有段极悲惨的往事,他的身世来历一定是个很大的秘密。

这人仿佛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了,仿佛忽然觉得很疲倦。

凤娘正想问他:“是不是你要那瞎子送我来的?无忌的人在哪里?”

他却又躺入棺材,闭上眼睛,双手交叉,摆在胸口,连动都不动了。

×××

凤娘不敢惊动他。

──别人需要休息睡眠的时候,她从没有因为任何原因去惊动过任何人。

她坐下来,眼睛看着这屋里两扇挂着织锦帘帷的门。

她很想出去外面看看,可是,这是别人的家。

──她从来没有在别人家里随便走动过,不管是谁的家都一样。

她当然也不能就像这么样坐在这里等一辈子。

幸好瞎子又出现了。

他掀起那织锦门帷走进来,只说了一个字:“请。”

×××

这个字就像是某种神奇的魔咒,让凤娘不能不跟着他走。

门后是另一个梦境,除了同样华丽的布置外,还多了一张床。

瞎子道:“从今天起,这间房就是你的,你累了,可睡在这里,你饿了,只要摇一摇放在床头的这个铃。随便你想吃什么,都立刻有人送给你。”

他说的就像是神话。

每个人都难免有好奇心,凤娘忍不住问:“随便我要吃什么?”

她想到了逸华斋:“如果我想吃逸华斋的酱肘子呢!”

瞎子用事实回答了她的话,他出去吩咐了一声,片刻后她要的东西就送来了。

凤娘不能相信:“这真是从京城逸华斋买来的?”

瞎子道:“逸华斋的酱肘子,已经不是真的,他们那个铁锅和原汁,已经被我用九千两银子买来了。”

凤娘道:“狗不理的包子呢?”

瞎子道:“在那里做包子的大师傅,多年前就已在我们的厨房里。”

听起来这也像是神话,却绝对不是谎话,这至少解释很多本来无法解释的事。

凤娘道:“我并不想知道狗不理的大师傅在哪里,我只想知道无忌在哪里?”

瞎子道:“等到你应该知道的时候,你就会知道的。”

他死灰色的眼睛里一片空茫,也不知隐藏了多少秘密。

凤娘没有再问。

她是个很懂事的女人,她知道世上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都要等待时机。

如果时机未到,着急也没有用。

但是她却可以问:“你为什么要花九千两银子去买个铁锅?”

瞎子道:“我买的不是铁锅,是那一锅陈年的卤汁。”

凤娘道:“我知道那锅汁很了不起,据说就算把一根木头放下去卤,吃起来也很有味道。”

瞎子淡淡道:“我们卤的不是木头,是肉。”

凤娘道:“你花了九千两银子,为的就是要买那锅汁来卤肉?”

瞎子道:“是的。”

如果是千千,她一定会问:“你们是不是想开家酱肉店,抢逸华斋的生意?”

凤娘不是千千,所以她只问:“为什么?”

瞎子道:“因为我的主人随时可能想吃。”

凤娘道:“你为什么不去买?”

瞎子道:“因为就算是骑最快的马,昼夜不停的奔驰,也要二三十个时辰才能买得回来。”

凤娘道:“你试过?”

瞎子道:“只试过一次。”

凤娘道:“那一次你就连那锅卤汁也买回来了?”

瞎子道:“是的。”

凤娘道:“只要是你主人想吃的,你随时都有准备?”

瞎子道:“是的。”

凤娘道:“如果他想吃……”

瞎子冷冷道:“如果他想吃我的鼻子,我立刻就会割下来,送到他面前去。”

凤娘说不出话了。

瞎子道:“你还有什么事要问?”

凤娘终于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想问这些事。”

瞎子道:“我知道你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凤娘道:“你知道?”

瞎子道:“你想问我,他究竟是谁?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权力?”

凤娘不能否认。

她忽然发现瞎子虽然连眼珠都没有,却能看透她的心。

瞎子道:“你是个很有教养的女人,很温柔,很懂事,从来不会说让人讨厌的话,更不会做让人讨厌的事,为了别人你宁可委屈自己。”

他居然也叹了口气,又道:“像你这样的女人,现在已经不太多了。”

这本来是句恭维赞美的话,可是他的口气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悲伤惋惜。

他那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里,仿佛已看到了她本来的不幸。

×××

这瞎子第二次进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了。

凤娘并不能确信是不是真的过了两天,这地方无疑是在山腹里,根本分不出昼夜。

她只知道屋角那铜壶滴漏,已经漏出了二十几个时辰。

她觉得很衰弱。

因为她没有吃过一粒米、一滴水。

虽然她知道只要摇一摇床头的铃,就可以得到她所想要的任何饮食。

可是她没有碰过那个铃,这屋里任何一样东西她都没有碰过。

虽然门没有锁,她只要掀开那织锦的帷帘,就可以走出去。

可是她宁可待在这里。

因为她从来不愿做她明明知道做了也没有用的事。

虽然她很温柔,很懂事,很能够委屈自己,可是她不愿做的事,也从来没有人能勉强她去做。

×××

瞎子仿佛又在“看”着她,可是这一次他也看不透她了。

凤娘对他还是很温柔,很有礼,一看见他就站起来,道:“请坐。”

瞎子没有坐,却掀起了门帷,道:“请。”

凤娘并没有问他这次准备带她到哪里去,对任何事她好像都已准备

逆来顺受。

她走出这扇门,就看见那个自称为“地藏”的白衣人已在厅里等着她。

桌上摆满了丰富的酒菜,两个石像般伺候在桌旁的昆仑奴,手里托着个很大的金盘,堆满了颜色鲜艳、成熟、多汁的水果,有并州的梨、莱阳的枣、哈密的瓜、北京的石榴、南丰的蜜橘、海南岛上的香蕉和菠萝蜜。

他坐在饭桌旁,虽然没有站起来,态度却显得很和气,就连那双眼睛中利刃般闪动的光芒,都已变得温和起来。

在这一刻间,他看来已不再是诡异的僵尸,而是个讲究饮食的主人。

他对面还有张铺着银狐皮垫的椅子,虽然是夏日,在这阴寒潮湿的地底,还是很需要的。

他说:“请坐。”

凤娘坐下来。

摆在她面前的晚餐是她生平从未见过的丰盛菜肴。

白衣人凝视着她,缓缓道:“你是个很奇怪的人,无论谁在你这种情况下,都一定不会像你这么样做的。”

凤娘笑了笑,道:“其实我什么事都没有做。”

白衣人道:“你也什么都没有吃。”

他慢慢的接着道:“一个人如果不想吃,谁都不能勉强他,也无法勉强他。”

凤娘道:“我也是这么想。”

白衣人道:“如果我告诉你一件事,不知道你会不会改变主意?”

凤娘等着他说出来。

白衣人道:“赵无忌并没有死,你迟早一定可以看见他的。”

凤娘尽量控制自己,在饭桌上显得太兴奋激动,是件很失礼的事。

白衣人道:“我保证一定让你们相见,我一生中从未失信。”

凤娘什么话都没有再说,什么话都没有再问。

她举起了筷子。

×××

白衣人也像小雷一样,吃得非常少。

凤娘吃得也不多。

一个已经饿了两天的人,骤然面对这么样一桌丰盛的酒菜,本不该有她这么样优雅和风度。

她却是例外。

因为她自己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力量反抗别人,只有用她的意志。

她无论做什么事,都尽量克制自己。

白衣人看着她,目中带着赞赏之色,缓缓道:“你应该看得出我是个很好吃的人,但是我却不能吃得太多,而且时时刻刻都需要休息。”

他语声停顿,仿佛在等着凤娘问他原因。

凤娘果然适时问道:“为什么?”

白衣人道:“因为我中了毒。”

凤娘动容道:“你几时中了毒?”

白衣人道:“几乎已经快二十年。”

他的神情忽然变得悲愤而沮丧:“那实在是种很可怕的毒,这二十年来,时时刻刻都在纠缠着,每年我都要去求一次解药,才能保住我的生命,只不过我还是不能太劳累,更不能妄动真力,否则毒性一发作,连那种解药也无能为力。”

无论谁都可以看出他是个多么骄傲的人,现在居然对凤娘说出了他不幸的遭遇。

这使得凤娘不但同情,而且感激,柔声道:“我想,这些年来你一定受了不少苦。”

白衣人居然避开了她的目光,过了半晌,忽又冷笑道:“那解药并不是我去求来的,而是凭我的本事去换来的,否则我宁死也不会去求他。”

凤娘虽然不知道他和萧东楼之间的恩怨,却绝不怀疑他说的话。

白衣人目中又射出精光,道:“昔年我一剑纵横,杀人无数,仇家遍布天下,就是跟我没有仇的人,也一心想要我的头颅,因为无论谁杀了我,立刻就可以用我的血,染红他的名字。”

他又在冷笑,道:“只可惜我绝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愿的。”

凤娘现在终于明白,他时时刻刻都像死人般的僵卧不动,并不是为了吓人,而是生怕毒性会忽然发作。

他像死人般住在地下,以棺材为起居处,也并不是在故弄诡秘玄虚,而是为了躲避仇家的追踪。

她忽然觉得这人一点都不可怕了,非但不可怕,而且很可怜。

因为他虽然没有死,却已等于被活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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