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他说得轻描淡写,连一点火气都没有。
但是无论谁都知道,唐大爷如果要杀一个人,这个人就已死定了。
对他来说,杀人绝不是件很严重的事,不管是不是杀错都没关系。
无忌忽然也问他:“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的一句话?”
唐缺道:“什么话?”
无忌道:“我从不免费杀人的。”
唐缺道:“我记得。”
无忌道:“我想你一定也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唐缺道:“所以我并不想要你免费杀人。”
他在笑,笑得非常愉快。
他已经从身上拿出了一叠银票:“两百九十万两虽然太多了些,十万两我还有的。”
很少有人会把十万两银子随时带在身上的,可是他居然带了。
看来他好像随时都在准备着要无忌替他杀人。
这是山西大钱庄里发出来的银票,这种银票一向最硬,无论在什么地方,都绝对可以十足十当现金使用。
这叠银票正好是十万两。
无忌已经接过来,慢慢的数了一遍。
他的脸色没有变,手也没有抖。
他的手稳定而有力,正是一双非常适于杀人的手,杀人的时候也绝不会抖的。
但是他怎么能杀这个人?
这个人是大风堂的忠实子弟,也是和他妹妹千千非常接近的一个人。
这个人到唐家堡来,无疑是为了寻访他的行踪。
这个人并不是赵无忌,他才真正是唐缺要杀的人。
他怎么能对这个人下手?
但是现在他扮演的这个角色,是个为了十万两银子就能杀人的人。
现在十万两银子已经在他手里。
如果他还不肯出手,唐缺一定会对他怀疑,他的身份也难免要暴露。
如果他的身份暴露了,非但救不了曲平,他自己也必死无疑。
上官刃还活着,他怎么能死?
他怎么能不杀这个人?
曲平苍白的脸上已有了冷汗。
他从来没有正视着无忌,是不是因为他已猜出了无忌的身份?
他当然也不想死。
就算他不愿出卖无忌,可是等到无忌要杀他的时候,他会不会改变?
无忌没有佩剑。
但是唐缺并没有疏忽这一点,已经示意唐三贵,送了一柄剑给无忌。
一柄三尺六寸长的青钢剑,虽然不是宝剑利器,却铸造得完全合于规格。
这柄剑是绝对可以杀得死人的。
现在剑已到了无忌手里,他的手已握住了剑柄,他的手还是同样稳定。
唐缺正在盯着他这只握剑的手,曲平也在盯着他的手。
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的手。
他应该怎么办,是拔剑?还是不拔?
还有谁来送死?
无忌拔剑!
“呛”的一声,剑已出鞘。
无忌拔剑,只因为他已别无选择,就算他不惜暴露身份,也同样救不了曲平。
但他却可以杀了唐缺,和曲平一起冲出去。
这样做虽然冒险,却值得一试。
他是不是应该这么样做,还是应该牺牲曲平?为了顾全大局,又何妨牺牲一个人!
可是他自己又怎么能问心无愧?
他只有冒险。
只要他今天能冲出去,以后就一定还有机会。
他这一剑不能失手!
剑锋薄而利,剑锷、剑柄轻重、长短,都铸造得完全合于规格,绝不是普通的铁匠可以铸造得出来。
他相信这一定是唐家堡里铸造暗器的工匠所铸成的剑,用的一定是他们铸造暗器时所剩下的精铁。
用唐家的剑,杀唐家的人,岂非也是人生的一大快事!
他已准备出手。
曲平忽然道:“等一等。”
唐缺道:“你还想说什么?”
曲平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好说了,我只不过想替你省下十万两银子而已。”
唐缺道:“哦!”
曲平道:“我也会杀人,而且是免费的,要杀人又何必找他?”
唐缺道:“你难道要我找你?”
曲平道:“杀别人我也许还没有把握,要杀我自己,我保证绝没有任何人比我杀得快。”
他是不是已经看出了无忌的痛苦?所以决心牺牲自己?
唐缺大笑,道:“好,好极了。”
他忽然出手,用两根又白又胖又短的手指,捏住了无忌手里的剑尖。
他的出手快而准确。
这个看来比河马还笨的人,身手竟远比任何人想像中都高得多。
无忌刚才那一剑若是出手,如果想一剑刺中他的咽喉,几乎是不可能的。
现在无忌已不能出手了,这是他的幸运,还是他的不幸?
唐缺正在用那双尖针般的笑眼看着他,悠然道:“我想你一定不会跟一个快要死的人抢生意的。”
无忌只有松开手。
无忌倒提起这柄剑,将剑柄慢慢的递给了曲平。
曲平慢慢的伸出手。
他还是连看都没有去看无忌一眼,他的神色已变得很平静。
因为他已下定了决心。
他确信自己的决定绝对正确,确信自己的牺牲是值得的。
曲平的指尖,已触及了剑柄。
无忌没有阻拦,也不能阻拦,他求仁得仁,死已无憾。
想不到唐缺却又不让他死了。
唐缺的手轻轻一抖,一柄三尺六寸长的青钢剑,忽然就从中间断成了两截。
他用的是阴劲!
他的阴劲练得远比唐玉高得多。
曲平吃了一惊,道:“你干什么?”
唐缺道:“我忽然发现这柄剑可以断,你这个人却不能死。”
曲平道:“你为什么忽然间改变了主意?”
唐缺笑了,眯着眼笑道:“我这个人的主意本来就随时会改变的,变得比谁都快。”
曲平道:“我为什么不能死?”
唐缺道:“因为你活着对我更有用。”
曲平道:“有什么用?”
唐缺道:“我至少可用你来钓鱼。”
曲平的反应并不慢,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要钓的当然是千千,如果用曲平做饵,千千无疑会上钩的。
曲平的人已飞扑而起,向唐缺扑了过去。
然后他就发现了一件事──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武功远比自己想像中还要差得多。
他一直认为一个人并不一定要靠武功才能成功,机智、镇定、人缘,都比武功重要。
现在他才知道他错了。
因为他干的是这一行,在他生存的这个环境里,武功不但是极重要的一环,而且是一个人的根。
如果你是一个商人,你就绝不会放下你的算盘,如果你是个文人,就绝不能放下你的笔。
因为那是你的根。
如果你忽略了这一点,不管你有多聪明,不管你的人缘多好都一定会失败的。
现在曲平终于明白了这一点,他已经从痛苦的经验中获得了教训。
他的身子刚扑起,唐缺那双又白又胖的小手已经到了他的穴道上。
他倒下去时,正又听见唐缺在说:“如果我不让你死,你想死只怕还不太容易。”
院里很阴凉,因为院里有很多树。
唐缺就站在一棵枝叶很浓密的树下,也不知是槐?是榕?还是银杏?
对于树,无忌知道的并不多,对于人,他知道的却已不少。
虽然他不知道这棵树是什么树,却已知道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一个人了。
这个人无疑是他平生所见过的人之中,最可怕的一个人。
他从未想到这个人有这么高的武功,这么快的身手。
这还不是唐缺可怕的地方。
最可怕的,是他的变化。
他的主意随时随地都在变,让别人永远猜不透他心里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他这个人也随时随地都在变,有时聪明,有时幼稚,有时仁慈,有时残酷。
有时候他做出来的事比白痴还可笑,有时候做的事让人连哭都哭不出。
现在曲平已经落入他的手里,以千千的脾气,如果知道曲平的消息,一定会不顾一切,冒险到唐家堡来救人的。
她能救得了谁?
到了唐家堡之后,她唯一能做的事,恐怕就是等着别人把绳子套上她的脖子。
无忌只希望能在她还没有听到这消息之前,就把曲平救出来。
如果他是个三头六臂的隐形人,说不定能够做到的。
只可惜他不是。
银票都是崭新的。
虽然大多数胖子都比较脏,比较懒,唐缺却是例外。
他有洁癖。
不喜欢女人的男人好像都有洁癖,他们都认为男女间的那件事是件很脏的事。
无忌慢慢走过去,把银票还给唐缺。
唐缺道:“你不必还给我。”
无忌道:“我从不免费杀人,也从不无故收费。”
唐缺道:“我要杀的人并不是只有那位赵公子一个。”
无忌道:“你还要我替你杀谁?”
唐缺笑了笑,道:“我要你去杀的这个人,你应该只收半价才对。”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你讨厌他,他也讨厌你,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
无忌道:“你说的是小宝?”
唐缺道:“除了他还有谁?”
这实在是件很意外的事,谁也想不到唐缺居然会要人去杀小宝的,但是谁也不会反对,小宝并不是很讨人喜欢的人。
这么样一个人如果死了,谁也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
无忌更不会。
如果唐缺昨天就要他杀小宝,他绝不会觉得有一点为难。
现在情况却不同了。
他已经知道小宝就是“西施”,也是他唯一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他忽然发现唐缺每次要他去杀的人,都是他绝对不能杀的。
可惜他又偏偏不能拒绝。
唐缺道:“你想不到,我会要你去杀他?”
无忌道:“我想不到,我以为你们是朋友,很好的朋友。”
唐缺道:“好酒会变酸,好朋友也会变坏的。”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我不喜欢一个没有鼻子的朋友。”
他眯着笑眼,悠悠的问道:“你是不是认为这理由还不够好?”
无忌道:“好像还不够。”
唐缺道:“对我来说却已足够了。”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以前我喜欢他,只不过因为他有一张长得很好看的脸。”
他说得已经很露骨。
无论多好看的一张脸上,如果没有鼻子,也不会好看的。
他当然不愿再看到这么样一个人,更不愿再被这个人纠缠。
这理由已足够。
唐缺忽笑道:“我记得你杀人好像只问有没有十万两可拿,并不问理由的。”
无忌淡淡道:“我只不过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想杀他而已。”
唐缺道:“如果我是真的要杀他,你怎么样?”
无忌道:“有钱可赚的事,我当然不会拒绝。”
唐缺微笑,道:“那么这笔钱你就已赚定了,而且赚得很容易。”
无忌也不能不承认:“要杀他的确不难。”
唐缺道:“三天够不够?”
无忌道:“你想要他什么时候死?”
唐缺道:“最好不要超过二天。”
无忌冷冷道:“那么他就绝对活不到第四天早上。”
唐缺笑道:“我就知道你绝不会让我失望的。”
无忌道:“但是我还有条件。”
唐缺道:“什么条件?”
无忌道:“我总不能坐在房里等着他送上门来让我宰。”
唐缺道:“你要怎么样?”
无忌道:“你至少应该通知附近的暗卡警卫,让我可以自由行动。”
唐缺说道:“这一点,我当然会做到的。”
他笑得更愉快:“现在,好像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吃饭去?”
无忌道:“现在我的胃口虽然不好,多少总可以陪你吃一点。”
唐缺道:“那就好极了。”
夜。夜凉如水。
这一天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过了,除了肚子里塞满了用各式各样方法烧成的鸡鸭鱼肉外,无忌简直连一点收获都没有。
非但没有收获,而且多了难题,曲平、小宝都是他的难题。
现在他的行动虽然已比较自由了些,却更不敢大意。他提出了那条件后,唐缺一定会更注意他的。
唐缺绝不会真的让一个身份还没确定的陌生人,在他们的禁区中随意来去。
他答应无忌这条件,很可能也是种试探。他做的每一件事好像都有用意,无忌不能不特别小心。现在限期已经剩下四天了,无忌却只能躺在床上,瞪着房顶发呆。
他很想好好睡一觉,睡眠不但能补充体力,也能使人松弛。
可惜他偏偏睡不着,越想睡,就越睡不着,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这里一向很安静,到了晚上,很少还能听到什么声音。
可是现在窗外却忽然有声音响了起来,有人在吆喝,有人在奔跑,就在无忌已经准备放弃睡眠,准备快不睡了,却偏偏睡着的时候,这些声音就响了起来。
他觉得很可笑,一个人在无可奈何的时候,除了笑一笑,还能怎么样?
他也觉得很奇怪!声音是从窗外那片树林里发出来的,好像又有奸细出现,惊动了暗卡埋伏。
这次他明明还睡在床上,难道唐家堡真的还有别人是奸细?
他忍不住披衣而起,推开窗户看出去,树林中果然有人影火光闪动。
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会是奸细?还有谁冒险到唐家堡的禁区里来?
不管是谁来了,都是来送死的!
上吊的人
火光还在闪动,吆喝的声音却渐渐小了。
就在这时候,无忌忽然又听见另外一种声音。声音是从一棵树的枝叶中发出来的,并不是风吹枝叶的声音,是铁链子震动的声音。
树林里怎么会有铁链子震动?
无忌立刻想起了雷震天脚上的铁链子。
火光在远处闪动,他已窜出了窗户,窜入了另外一棵树的枝叶中。
两棵树的距离很近。
他虽然看不见隐藏在枝叶间的人,却看见了一只手。
一只戴着铁链的手。
一只瘦长、有力、稳定,洗得很干净,指甲剪得很短的手。
这是雷震天的手。
无忌立刻窜过去,扣住了这只手的脉门,稳住了手上的铁链子。
雷震天居然没有挣扎,只问:“谁?”
“是我。”
他只说了两个字,雷震天已听出了他的声音:“我知道一定是你。”
无忌冷笑:“如果不是我,现在你就已死定了!”
雷震天道:“可是我早就知道是你,我知道你住在对面的小楼上,我已经听见你推开窗户的声音。”
他的耳朵真灵:“我也听见你窜过来的声音,所以我才伸出手,刚才我摇了摇铁链子,本来就是要你听见的。”
无忌道:“你怎么前来找我?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雷震天道:“我一定要来找你。”
星光于枝叶漏下来,照在他脸上,他本来全无表情的一张脸,现在却显得很焦急:“我非要找到你不可!”
无忌问道:“是不是已经有人发现了你?”
雷震天道:“没有,我很小心。”
无忌道:“可是这里的暗卡已经被惊动了。”
雷震天道:“他们发现的是另外一个人。”
无忌道:“什么人?”
雷震天道:“一个上吊的人。”
无忌道:“上吊?”
雷震天道:“就因为有个人刚才在这树林里上吊,惊动了这里的暗卡埋伏,所以我才有机会溜到这里来。”
无忌道:“这个人是谁?”
雷震天道:“不知道。”
他叹了口气:“我只知道唐家堡里想上吊的人绝不止他一个。”
无忌又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来找我?”
雷震天的手冰冷,道:“因为蜜姬来了。”
无忌道:“蜜姬?”
雷震天道:“蜜姬,就是我以前的老婆!”
无忌道:“你怎么知道她来了?”
雷震天道:“因为今天有人把她一绺头发送来给我。”
每天都有个篮子从上面吊下来,把食物和饮水送给他。
今天,这只篮子里不但有一只卤鸡,十个馒头,和一大瓶水,还有一绺头发。
雷震天道:“我虽然看不见,可是我摸得出那是蜜姬的头发。”
他所制作的,是世上最危险的暗器,只要有一点疏忽,就可能爆炸。
他已经是个瞎子,只能凭双手的感觉来操作一切。
这双手的感觉当然极灵敏。
蜜姬是他的妻子,他们同床共枕多年,他所抚摸的,又何止是她的头发而已。
他抚摸她的头发也不知有多少次了,当然能感觉得出。
想到这一点,无忌心里竟忽然觉得有点酸酸的,忍不住道:“你既然连她的人都抛弃了,又何必在乎她的头发?”
雷震天道:“我不能不在乎。”
无忌道:“哦?”
雷震天道:“他们已经看出了我是在故意拖延,所以这次给了我十天限期。”
无忌道:“什么限期?”
雷震天道:“他们要我在十天之内,完成他们交给我的任务。”
无忌道:“如果你做不到呢?”
雷震天道:“那么他们就会每天给我一样蜜姬身上的东西!”
他的声音已变了:“第一天他们给我的是头发,第二天很可能就是一根手指,第三天也许就是鼻子耳朵了。”
第四天会是什么?第五天会是什么?他不敢说,无忌连想都不敢想。
雷震天道:“我离开了她,的确有我不得已的苦衷,别人虽然不谅解,她却不会不明白的。”
无忌道:“哦?”
雷震天道:“她知道我信任她,除了我之外,只有她知道我的秘密。”
无忌道:“什么秘密?”
雷震天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不防一万,只防万一,这是每个江湖人都应该明白的道理,只要是在江湖中混过的人,不管做什么事的时候,都一定会先为自己留下退路。”
无忌也明白这一点。
雷震天道:“我也可以算是个老江湖了,所以我在和唐家堡联盟之前,已经为我自己留下了一条后路。”
他说得虽然不太明白,可是无忌已经了解他的意思。
他到唐家之前,一定已经将霹雳堂火器的秘密和历年积存的财富隐藏在一个极秘密的地方,除了他自己之外,只有蜜姬知道这秘密。
雷震天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如果我替唐家做成了散花天女,他们绝不会再让我活下去。”
无忌道:“如果你做不成,他们就一定会杀了蜜姬。”
雷震天道:“所以我一定要来找你,我也只能来找你。”
无忌道:“你要我去救她?”
雷震天道:“我也知道这是件很难做到的事,可是你一定要替我想法子。”
无忌沉默着,过了很久很久,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上官刃这个人?”
雷震天道:“我当然知道,可是我一向看不起这个人。”
无忌道:“为什么?”
雷震天冷冷道:“因为,他出卖了大风堂。”
无忌诧声道:“大风堂岂非是你的死敌?”
雷震天道:“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一向认为,一个人宁可去卖屁股,也不该出卖朋友。”
无忌道:“你知不知道他现在也快要做唐家的女婿了?”
雷震天道:“我知道。”
他冷笑,又道:“现在他住的屋子,就是我以前住的地方,我只希望他以后的下场也跟我一样。”
无忌眼睛亮了:“我也希望你能替我做件事。”
雷震天道:“什么事?”
无忌道:“唐家堡的地势和道路你一定很熟悉,我希望你能告诉我,那座屋子在哪里?有几间房?上官刃会住在哪一间?一路上的埋伏暗卡在哪里?”
雷震天道:“你要去找他?”
无忌道:“只要你能帮我做到这件事,不管你要我干什么,我都答应。”
雷震天忽然不说话了,脸上忽然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无忌道:“我是谁?”
雷震天道:“你是不是姓赵?是不是赵简的儿子赵无忌?”
无忌道:“不管我是谁,反正你我现在已经是一条线上的朋友。”
他握紧了雷震天的手:“我只问你,你肯不肯为我做这件事?”
雷震天道:“我肯。”
他的回答毫无犹豫:“我不但可以把那栋房子的出入途径告诉你,而且还可以替你画一张图,我虽然是个瞎子,但是我还有手,现在我虽然已经看不见,但是唐家堡的每一条路,每处暗卡,我都记得很清楚。”
无忌道:“你什么时候可以把这张图画给我?”
雷震天道:“明天。”
他想了想,又道:“有时候他们白天的防守反而比较疏忽,尤其是在午饭前后,你一定要想法子找机会到我那里去。”
无忌道:“那条地道还在?”
雷震天道:“当然在。”
无忌道:“他们没有到你那地室里去找?”
雷震天说道:“没有人敢到我那地室里去,你就是借给他们一个胆子,他们也不敢。”
无忌道:“为什么?”
雷震天又挺起了胸,傲然道:“因为我是雷震天,江南霹雳堂的第十三代堂主雷震天!”
现在他虽然已一无所有,可是他那地室中还有足够令很多人粉身碎骨的火药。
雷震天道:“没有我的允许,无论谁进去了,都休想能活着出来。”
他冷冷的接着道:“因为只要我高兴,我随时都可以跟他们同归于尽。”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狮虎虽死,余威仍在。
他的确是有他值得骄傲之处,不管在任何情况下他都绝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
无忌轻轻吐出口气,道:“好,我一定会去找你,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去找你。”
雷震天道:“你交到我这么一个朋友,我保证你绝不会后悔的。”
无忌又回到了房里,躺上了床。
他相信雷震天一定能够平安回去,有些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失去保护自己的能力。
雷震天无疑就是这种人。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没有人能够轻易击倒他。
快天亮的时候,无忌终于睡着。
可是他睡得并不安稳,朦胧中,他仿佛看见了一个人在他面前上吊。
他本来明明看见这个人是上官刃,可是忽然竟变成了他自己。
黑色的鸽子
四月二十四日,晴。
无忌从噩梦中惊醒时,阳光已经照在窗户上。
唐缺居然已经来了,正在用那双又白又胖的小手,替他把窗户支起。
窗外一片青绿,空气清爽而新鲜。
唐缺回过头,看见他已张开眼睛,立刻伸出一根又肥又短的大拇指,道:“要得,你硬是要得。”
无忌道:“要得?”
唐缺笑道:“要得的意思,就是你真行,真棒,真了不起。”
这是川话。
无忌道:“你说我硬是要得,就是说我真是了不起?”
唐缺道:“完全正确。”
无忌道:“我有什么了不起?”
唐缺又眯起了眼,微笑道:“你当然了不起,连我都没有想到你这么快就能得手的。”
无忌道:“哦?”
唐缺道:“我也想不到你居然会用这种法子,除了我之外,绝不会有人知道是你杀了他。”
无忌道:“哦?”
他实在听不懂唐缺是在说什么。
唐缺道:“现在我才知道,我那十万两银子付得实在不冤。”
无忌道:“哦?”
唐缺道:“你快起来,我们一道吃早点去。”
他笑得更愉快:“今天我的胃口虽然还不太好,可是我们一定要好好吃一顿,以资庆祝。”
无忌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庆祝什么?”
唐缺大笑,道:“你做戏做得真不错,可是你又何必做给我看呢?”
他大笑着,拍着无忌的背:“你放心,在别人面前,我也会一口咬定,他是自己上吊死的,可是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我心里都明白,就算是他自己要上吊,也是你替他打的绳结。”
无忌道:“然后我再把他的脖子套进去?”
唐缺大笑道:“完全正确。”
无忌不说话了。
现在他已经听懂了唐缺的话。
──昨天晚上在树林里上吊的人,赫然竟是小宝。
──唐缺已经认定了小宝是死在无忌手里的。
──因为他知道小宝这种人,绝不是自己会上吊的人。
──因为他已经给了无忌十万两,要无忌去杀小宝。
──会杀人的人,总会让被杀的人看来是死于意外。
这几点加起来,事情已经像水落后露出了石头那么明显。
连无忌自己都几乎要怀疑小宝是死在他手里的,因为他也确信小宝
绝不会自己上吊。
现在他已知道小宝有极机密、极重要的使命,现在任务还没有完成,
他怎么会无故轻生?
可是无忌自己当然知道,他没有杀小宝。
是谁逼小宝上吊的?
为的是什么?
这件事又在无忌心里打了个结,这个结他一直都没法子解开。
早点果然很丰富。
唐缺开怀大嚼,足足吃了半个时辰,连筷子都没有放下过。
无忌从来都没有看见过一顿早点就能吃这么多东西的人。
这茶楼也跟其他地方的那些茶楼一样,来吃早点当然不止他们两个人。
可是现在吃早点的时候已过去,别的客人也大半都散了。
唐缺终于放下筷子,在一个铜盆里洗过了他那双又白又胖的小手,用
一块雪白的丝巾将他那张小嘴擦得干干净净。
他的确是个很喜欢干净的人。
无忌道:“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唐缺摇摇头,忽然压低声音,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去杀小宝?”
无忌道:“因为你讨厌他。”
唐缺笑了:“如果我讨厌一个人,就要花十万两银子去杀他,现在我早就破产了。”
他又压低声音:“我要你杀他,只因为他是个奸细!”
无忌的心一跳,道:“他是奸细,像他那么样一个人,怎么会是奸细?”
唐缺道:“他看来的确不像,可惜他偏偏就是奸细。”
他笑了笑,道:“真正好的奸细,看起来都不会像是个奸细。”
无忌道:“有理。”
唐缺又在用那双尖针般的笑眼盯着他,道:“譬如说你……”
无忌道:“我怎么样?”
唐缺笑道:“你就不像是个奸细,如果派你去做奸细,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他吃吃的笑着,笑得就像是条被人打肿了的狐狸。
无忌也在看着他,连眼睛都没有眨,淡淡道:“你也怀疑我是奸细?”
唐缺道:“老实说,我本来的确有点怀疑你,所以我才叫你去杀小宝。”
无忌道:“哦?”
唐缺道:“到这里来的奸细,都是大风堂的人,因为别的人既没有这种必要来冒险,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无忌道:“哦?”
唐缺道:“如果你也是个奸细,也是大风堂的人,就绝不会杀他的。”
无忌道:“那倒未必。”
唐缺道:“未必?”
无忌道:“如果我也是奸细,为了洗脱自己,我更要杀他!”
唐缺大笑,道:“有理,你想得的确比我还周到。”
他又道:“可是,有一点你还没有想到。”
无忌道:“哪一点?”
唐缺道:“他自己并不知道我们已经揭破他的秘密,你也不知道。”
无忌承认。
他们一直都认为小宝把自己的身份掩护得很好。
唐缺道:“你们既然都不知道我们已发现了他的秘密,你的理由就根本不能成立。”
他又解释:“所以如果你是奸细,就算杀了他,也不能洗脱自己,如果你不是奸细,当然也不会知道他是奸细,所以你才会杀他。”
这本来是种很复杂的推理,一定要有很精密的思想才能想得通。
他的思想无疑很精密。
只可惜这其中还有个最重要的关键,是他永远想不到的。
无忌并没有杀小宝!
是谁杀了小宝?
为的是什么?
这还是个结,解不开的结。
知道唐缺要杀小宝的原因之后,这个结非但没有解开,反而结得更紧了。
幸好这个结是唐缺永远都看不见的。
唐缺道:“你既然杀了小宝,就绝不会是大风堂的奸细。”
他微笑,又道:“所以我又找了件差事给你做。”
无忌道:“什么差事?”
唐缺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上官刃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为什么会忽然提起上官刃来?
无忌想不通,脸色也没有变,道:“我知道一点,可是知道的并不太清楚。”
唐缺道:“这个人阴阴沉沉,冷酷无情,而且过目不忘。”
无忌道:“这点你说过。”
唐缺道:“这个人只有一点最可怕的地方。”
无忌道:“哪一点?”
唐缺道:“他好像从来都不相信任何人,他到这里已经来了一年,竟没有任何人能接近他,更没有人能跟他交朋友。”
无忌的心在往下沉。
如果连唐家的人都无法接近上官刃,他当然更无法接近。
如果他不能接近这个人,怎么能找到复仇的机会?
唐缺道:“不过这个人却的确是武林中一个很难得的奇才,现在他在这里的地位已日渐重要,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已不管了,所以……”
无忌道:“所以怎么样?”
唐缺道:“所以他要找个人替他去管管那些小事。”
他又道:“我也认为他的确有很多事情需要一个人去照顾,所以我准备推荐一个人给他。”
无忌道:“你准备推荐谁?”
唐缺道:“你。”
无忌的脸上没有表情,可是他的心已经跳得好像打鼓一样。
他一直在找机会接近上官刃,一直在想法子到上官刃的住处去。
想不到这么好的一个机会竟忽然从天上掉下来了。
唐缺道:“你不是唐家的人,你跟他完全没有一点利害关系,你聪明能干,武功又高,他说不定会喜欢你的。”
无忌道:“如果我能够接近他,我就会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我就要来告诉你?”
唐缺大笑,道:“完全正确,正确极了。”
他又大笑着,拍着他的肩:“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聪明绝顶。”
无忌道:“如果我真的是个聪明人,我就不会去做这件事。”
唐缺道:“为什么?”
无忌道:“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聪明人是绝不会去做的。”
唐缺道:“这件事,对你当然也有好处。”
无忌道:“什么好处?”
唐缺道:“我知道你有仇家,想要你的命。”
无忌当然承认。
唐缺道:“如果,你做了上官刃的管事,不管你的仇家是谁,你都不必再担心了。”
无忌不说话了。
其实他心里早已千肯万肯,可是他如果答应得太快,就难免会让人疑心。
唐缺道:“上官刃虽然阴险,却不小器,你在他身边,绝不会没有好处的。”
他眯着眼笑道:“你当然也应该看得出,我也不是个很小器的人。”
无忌已经不必再做作,也不能再做作了。
他立刻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去见他?”
唐缺道:“我们还要等一等。”
无忌道:“还要等什么?”
唐缺道:“要到唐家堡来并不难,要到“花园”里去,却难得很。”
无忌道:“花园?”
他的心又在跳,他当然知道“花园”是什么地方。
但是他不能不问。
唐缺道:“花园是唐家堡的禁区,上官刃就住在花园里,没有老祖宗的话,我也不敢带你到花园里去。”
他叹了口气:“现在我虽然已完全相信你,老祖宗却一定还要我等一等。”
无忌问道:“等什么?”
唐缺道:“等消息。”
无忌道:“什么消息?”
唐缺道:“老祖宗已经派了人到你家乡去调查你的来历,现在我们就在等他们的消息。”
他微笑,又道:“可是你放心,我们不会等太久的,今天他们就会有消息报回来。”
今天才二十四日,距离无忌自己订下的限期还有三天。
唐缺道:“别人去做这件事至少也要五六天,但是我们怕你等得着急,所以特别叫人加急去办,恰好我们最近从一个破了产的赌棍廖八那里,买来了一匹快马,又恰巧有个人能骑这匹快马。”
廖八的那匹马,就是无忌的马。
无忌虽然知道那匹马有多快,但却做梦也想不到这匹马竟落入唐家。
唐缺道:“我们派去的那个人,不但身轻如燕,而且精明能干。”
他笑得非常愉快:“所以,我可以保证,最迟今天正午,他一定会有消息报回来。”
无忌脸上还是完全没表情。
如果他有表情,很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会是种什么样的表情。
他付出的代价,他经过的折磨,他忍受的痛苦,现在却已变得不值一文。
因为现在他已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就没有机会。
没有时间,就什么都完了。
现在已将近正午,距离他的限期已经只剩下一个多时辰。
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时辰里,他能做什么?
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死。
如果换了别人,也许会立刻跳起来,冲出去,冲出唐家堡。
他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能忍,比任何人都能忍得住气。
他知道冲出去也是死!
不到最后关头,他绝不放弃!
除了他们之外,茶楼上还有六桌人,每桌上都有两三个人。
这六桌人位子都坐得很妙,距离无忌这张桌子都不太近,也不太远。
无忌这张桌子,刚好就在这六桌人中间。
如果他要出去,不管他往哪个方向出去,都一定要经过他们。
如果他们要拦住无忌,绝不是件困难的事。
这六桌人年纪有老有少,相貌有丑有俊,却都有一种相同之处。
每个人眼睛里的神光都很足,长衫下靠近腰部的地方,都有一块地方微微的凸起。
这六桌人无疑都是唐家子弟的高手,身上无疑都带着唐门追魂夺命的暗器!
无忌忽然笑了:“你们的那位老祖宗,做事一定很谨慎。”
唐缺微笑道:“无论谁能够活到七八十岁,做事都不会不谨慎的。”
无忌道:“那些人当然都是她派来监视我的?”
唐缺并不否认:“那六桌人都是的,每个人身上都带着老祖宗亲手发条子派下来的暗器。”
无忌道:“既然是老祖宗亲手发的条子,派下来的暗器当然都是精品。”
唐缺道:“绝对是的。”
他又道:“不但他们身上带的暗器都是见血封喉的精品,他们的身手,在江湖中也绝对可以算是第一流的,连我的几位堂叔都来了。”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这当然不是我的主意,我绝对信任你。”
无忌道:“哦?”
唐缺道:“可是你在老祖宗面前说的若是谎话,那么非但我救不了你,普天之下,恐怕再也没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你。”
无忌道:“你既然相信我,又何必为我担心。”
唐缺又笑了:“我不担心,我一点都不担心。”
他当然不担心,要死的又不是他!他担心什么?
茶楼四面都有窗子,窗子都是敞开着的。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有一群鸽子飞了过去,飞在蔚蓝的天空下。
一群黑色的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