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说不出来,──就算她知道,也不敢说出来。
所以她也只有闭上嘴。
每个人都闭上了嘴,这屋子里的人绝没有一个是笨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小姐忽然转过身,慢慢地走了出去。
她为什么连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
无忌正在奇怪,每个人都正在觉得奇怪的时候,她忽然说出了一句话。
走到门口,她忽然回过头,看着无忌,轻轻地说出了四个字。
她说:“你跟我来。”
她要无忌跟她到哪里去?去干什么?
无忌没有问,也不能问。
就算他明知她要带他上绞架,下油锅,他也只有跟她去。
他已别无选择。
花园里黑暗而安静。
怜怜走在前面,走得很慢很慢,仿佛心里也有个不能解决的问题,她一直都没有回头。
无忌也走得很慢,跟她总是保持着一段相当的距离。
她的背影看来苗条而纤柔,只要他一出手,她立刻就会倒下去,永远倒下去,这里就再也没有人会说出他的秘密。
有几次他都已忍不住要出手。
但是他一定要勉强控制住自己,因为他绝不能出手。
黑暗中到处都可能有埋伏,金老大和一丈红那些人一定也都在暗中监视着他。
胡矮子的硬功和掌力,已经不是容易对付的。
一丈红无疑也是个极可怕的对手,只看她那柔软而灵活的眼睛,修长结实的手和腿,就可以看出她的身手必定极灵敏。
女人的出手通常都比男人更毒辣,因为她们如果想在江湖中混下去,就一定要比男人更坚强,而且一定要有几招特别厉害的功夫。
那位病大夫虽然全身都是病,但是眼睛里,神光内蕴,想必有一身极精深的内功。
金老大当然更可怕。
他身经百战,也不知会过多少武林高手,不说别的,就只这种从无数次出生入死的艰苦战役中得到的经验,已经没有人能比得上。
要对付这四个人已经很不容易,何况除了他们之外,还不知有多少更可怕的高手在暗中跟着她,保护她。
如果她死在无忌手里,无忌还能活多久?
他怎么能轻举妄动?
可是就算他不出手,又能活多久?
无忌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
──如果我是她,我明明知道她是来杀我父亲的,我会把她带到哪里去?
这答案无论谁都可以想象得到,因为现在她也别无选择的余地。
她只有带着他去死。
他明明知道自己只要跟她往前走一步,距离死亡就近了一步,但是他却偏偏不能停下来。
怜怜忽然停了下来,停在一个小小的月门外,门里有个幽雅而安静的小院。
她终于回过头。
但是她并没有看无忌一眼,只是面对着黑暗,轻轻地说:“这个人是我以前就认识的老朋友,我想跟他安安静静的聊聊天,不管有谁来打扰我们,我都会非常非常不高兴的。”
谁也不敢让大小姐不高兴,谁也不会闯进去打扰他们的。
可是她为什么要跟无忌单独相处?她究竟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她准备用什么法子对付他?
如果一个人已经走上绝路,不管别人要用什么法子对付他,都没什么分别了。
院子里有个小小的莲池。
荷花虽然还没有开,风中却充满了莲叶的清香。
风从窗外吹进来,烛火在摇曳。
窗子是开着的。
窗下有张精巧而舒服的椅子,她想必常常坐在这张椅子上,看着窗外的莲池发呆。
现在她却没有在这张椅子上坐下来,反而招呼无忌:“坐。”
无忌坐下。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是站着也好,是坐下也好,都已没什么分别。
对面还有扇窗子,怜怜站在窗子下,背对着他,过了很久,才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道:“四月已经过去了,荷花又要开了。”
无忌没有开口,也没法子开口,他只有等。
又不知过了多久,怜怜终于回过头,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盯着他忽然道:“我知道你是谁。”
无忌也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知道。”
怜怜道:“我也知道,你是为什么来的。”
无忌道:“你应该知道。”
他不再否认,“我是来杀上官刃的。”
怜怜道:“我想现在你也应该知道,你要杀的人,就是我的父亲。”
无忌道:“我也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人会让别人来杀自己的父亲。”
怜怜道:“绝没有。”
无忌道:“现在,你准备怎么样对付我?”
怜怜沉默着,忽然又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
无忌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怜怜道:“因为,你这么样做并没有错。”
无忌道:“哦?”
怜怜道:“如果我是你,有人杀了我父亲,我也会杀了他的。”
无忌道:“只可惜你不是我。”
怜怜道:“如果你要杀的是别人,我一定会用尽所有的力量帮助你!”
无忌道:“只可惜我要杀的人,就是你的父亲。”
他淡淡地接着道:“所以不管你准备怎么对付我,我都不会恨你,因为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同样做的。”
怜怜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说道:“就因为我是他的女儿,所以我一直都不相信他真的杀死了你的父亲。”
无忌道:“哦?”
怜怜道:“他一向是个非常正直的人,有时虽然冷酷无情,却绝对正直,我实在没法子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
无忌道:“哦!”
怜怜道:“所以我一定要亲自到和风山庄去看看,其中是不是别有隐情。”
无忌道:“现在你已经去过了。”
怜怜黯然道:“我甚至还偷偷地到你父亲的书房里去过,站在你父亲被害的地方。”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悲伤,“那时候夜已很深了,四下寂无人声,就跟现在一样,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有一天你要来杀我的父亲报仇,我应该怎么办?”
这是个死结。
无忌道:“为什么?”
怜怜黯然叹息,道:“因为现在我忽然觉得自己还不如早点死了的好!”
她幽幽地接着道:“如果我已经死了,哪里还会有现在这种烦恼痛苦?”
无忌道:“现在你还是不该有什么烦恼,这件事并不难解决。”
怜怜道:“哦!”
无忌道:“现在我如果能杀你,还是一定会杀了你的。”
怜怜道:“我相信。”
无忌道:“刚才在花园里,我至少已有三次会杀了你的。”
怜怜道:“你为什么不动手?”
无忌道:“因为我虽杀了你,我也绝对没法子活着离开这里。”
怜怜承认。
无忌道:“我既然要杀你,你当然也可以杀我,这本来就是天公地道的事。”
怜怜说道:“你至少可以跟我同归于尽。”
无忌笑了笑:“我跟你之间并没有仇恨,上一代的仇恨,跟下一代完全没有关系,我为什么要你陪我死?”
他的笑容看来还是很镇静:“我这次来,本来就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现在我已尽了力,虽然没有成功,我死而无怨。”
怜怜看着他,过了很久很久,才问道:“你说的是真心话?”
无忌道:“是。”
怜怜又轻轻叹息道:“—个人只要能死而无怨,死得问心无愧,死又何妨?”
无忌忽然大笑,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明白我的意思!”
怜怜道:“我常常听人说,千古艰难唯一死,所以我一直认为,死是件很困难的事。”
无忌道:“那的确不太容易。”
怜怜道:“可是我现在已经明白,有时候活着反而比死更困难得多。”
无忌也不禁长叹,道:“有时的确如此。”
怜怜道:“所以一个人若是真心想死的时候,就不如还是让他死了的好。”
无忌道:“是的。”
墙上挂着一柄剑,一柄三尺七寸长的乌鞘剑。
怜怜摘下了这柄剑“呛”的一声,拔剑出鞘,剑锋寒如秋水。
她忽然将这柄剑交给了无忌,她的态度冷静而镇定。
她忽然说:“你杀了我吧!”
别无选择
剑是真实的。
当你的手握住了冰冷的剑柄时,那种感觉也是真实的。
对一个学剑的人来说,世上几乎已没有任何事能比这种感觉更真实。
无忌是学剑的人。
现在他手里已经握住了这柄剑,但是这次他心里却没有这种真实的感觉。
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实的事。
怜怜凝视着他,一个宇一个字慢慢地说:“这是真的,我真的要你杀了我。”
无忌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怜怜道:“因为我父亲已经杀了你父亲,我绝不能再伤害你。”她又补充:“我父亲已经错了,我绝不能再错。”
无忌还是不能了解。
怜怜道:“我若不死,你就难免要死在我手里,因为我绝不会让你去伤害我父亲。”
无忌苦笑,道:“你死了又怎么样?又能解决什么事?”
怜怜道:“我死了之后,你和我父亲才能活下去。”
无忌又问:“为什么?”
怜怜道:“因为我死了之后,就没有别人能揭穿你的秘密。”
她又道:“金老大他们绝对想不到你会杀我的,所以你杀了我之后就赶快走,他们绝不会阻拦你,现在你的秘密既然还没有被揭穿,要离开唐家堡还不难!”
无忌承认。
如果现在他立刻就走,的确还有机会逃出去。
怜怜道:“可是你杀了我之后就一定要赶快走,绝不能再停留片刻,所以你就没法子再去找我父亲了。”
她又笑了笑:“何况,你杀了我之后,心里多少总难免有点难受,我们两家的仇恨,说不定也会因此而渐渐冲淡。我自己当然也死得问心无愧,所以我想来想去,只有用这法子解决。”
这件事本来就是个死结,只有用“死”才能解得开。
无忌如果死了,这个结,也同样能解开。
她为什么不让无忌死?
她宁可牺牲自己,也不愿伤害无忌?为的是什么?
无忌就算是个不折不扣,无可救药的呆子,也应该明了她这种情感。
无忌就算真的是个冷酷无情,心肠如铁的人,对这种情感也应该感激。
只可惜现在他根本没有资格被别人感动,根本没有资格拥有情感。
因为他这个人根本已不属他自己。
自从他父亲惨死之后,他就已经将自己出卖给一个恶魔──一个名字叫“仇恨”的恶魔。
这个恶魔在人间已横行多年,已不知奴役过多少人的心。
窗外有风。
闪动的灯光,照着怜怜苍白的脸,她已不再是以前那个任性活泼的女孩子。
无忌忽然道:“你是个笨蛋。”
他绝不让自己脸上露出任何情感:“只有笨蛋,才会想得出这种笨法子!”
怜怜自己也承认。
这法子的确很笨,但却是她唯一能想得出的一种法子。
无忌道:“笨蛋都该死,我的确应该杀了你的。”
怜怜道:“你为什么还不出手?”
杀人的剑已经在手里,应该杀的人已经在面前。
无忌为什么还不出手?
只有一种理由解释,但是这个理由他既不愿承认,也不愿说出来。
有人替他说了出来。
他忽然听见一个人冷冷道:“他还不出手,只因为他也是个笨蛋。”
这个人赫然竟是上官刃!
无忌回过头时上官刃已经在他眼前。
无忌的脸色没有变。
上官刃的脸上也同样没有任何表情。
他们虽然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是他们至少有一点相同之处。
他们都不配拥有情感。
不共戴天的仇人已在面前。
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却无疑是最后一次。
无忌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
上苍对他总算不薄,又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他一定要把握住。
他绝不能再有任何顾忌,绝不能为了任何人、任何事把这次机会放过。
同情,怜悯,仁怨……这些高贵的情感,他都得远远抛开。
为了复仇,他只有不择手段。
剑光一闪,剑尖已到了上官怜怜的咽喉。
上官刃冷冷地看着他,冷冷的看着他手里的剑,连眼睛都没有眨。
无忌冷笑,道:“你真的以为我不敢杀她?”
上官刃道:“你当然不敢!”
无忌道:“为什么?”
上官刃道:“因为你要杀的是我,不是她,你若杀了她,就再也不会有机会杀我!”
赵无忌也不能不承认,他看得的确很准。
上官刃道:“所以,你根本没法子用她来要挟我,我也绝不是个会受人要挟的人。”
无忌道:“我看得出。”
上官刃道:“我也看得出你绝不会轻易放了她的。”
无忌道:“我绝不会。”
上官刃道:“所以我只有让你用她来跟我做个交易。”
无忌道:“你也知道我要跟你做什么交易?”
上官刃道:“你放了她,我就给你一次机会。”
无忌道:“什么样的机会?”
上官刃道:“公平交手的机会。”
无忌道:“这交易听来倒不坏。”
上官刃道:“我保证你绝对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主顾了。”
无忌道:“但是我怎么知道你说的话算数?”
上官刃道:“你不知道。”
无忌道:“只可惜现在我好像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上官刃道:“一点也不错。”
无忌盯着他,心里在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已别无选择?”
答案几乎是绝对肯定的。
是!
他的父亲就因为信任这个人,所以才会死在这个人手里。
只要他还有一点选择的余地,他绝不会信任这个人。
可惜他没有。
窗外有风,闪动的灯光,照着怜怜的脸,森寒的剑光也照着她的脸。
她的脸色忽然变成一种仿佛透明般的惨白色。
她不能眼看着无忌再受他父亲欺骗,她不能让无忌死。
她更不能眼看着他的父亲死在别人剑下。
可惜她偏偏无能为力。
无忌手里的剑锋,距离她的咽喉仿佛渐渐远了,她忽然大喊:“求求你,放了他吧。”
她忽然把自己的咽喉送上了剑锋。鲜血涌出,她倒了下去。
──这是个死结,只有“死”才能解得开!
她也已别无选择的余地。
宝剑双锋
别无选择!无可奈何!
人生中最悲惨的境界不是生离,不是死别,不是失望,不是挫败。
绝不是。
人生中最悲惨的境界,就是到了这种无可奈何,别无选择的时候。
只有身历其境的人,才知道那是种多么可怕的痛苦。
无忌了解。
看到怜怜自己将咽喉送上他手里的剑锋,看到鲜血从怜怜咽喉里涌出。
他也同样觉得一阵刺痛,仿佛也同样被人刺了一剑。
这一剑没有刺在他的咽喉上,这一剑刺到了他心底深处。
──求求你,放了他吧。
她是在求她的父亲放了赵无忌?还是在求无忌放了她的父亲?谁也不知道。
但是这句话的力量,却远比世上任何一柄宝剑的力量都大。
她只希望能以自己的死,换回这两人心里的仁爱与宽恕。
对她来说,死,根本算不了什么。
她只希望能让他们知道,生死之间,并不如他们想象中那么严重。
在这一瞬间,无忌整个人都已被她这种伟大的情感所震慑。
在这一瞬间,他几乎已忘记了一切,甚至连那种深入骨髓的仇恨都已忘记。
在这一瞬间上官刃举手间就可以杀了他。
奇怪的是,上官刃偏偏还要再给他一次机会。
等他从这阵震慑中惊醒时,他忽然发现自己梦想中的机会赫然就在眼前。
怜怜已倒了下去,倒在地上。
上官刃已冲过来,伏下身子去看她。
他的背对无忌。
他的背宽阔,无论谁一剑刺过去,都绝对不会错过。
年轻人都喜欢做梦,各式各样的美梦。
无忌还年轻。
在他做过的最美好的一个美梦里,就看见过这样的情况。
──他的手里有剑,他的仇人正好背对着他,等着他一剑刺下去。
可是这个梦境实在太荒唐──美丽的梦总难免有些荒唐。
他从来也没有期望这梦境有实现的时候,想不到现在梦竞已成真。
他的仇人正好背对着他!
他的手里正好有剑,这种机会他怎么能错过?怎么会错过?
他所受过的苦难,他心里的悲痛仇恨,都绝不容他将这机会错过。
剑光一闪,剑已出手。
奇怪的是,这一剑并没有刺下去。
幸好这一剑没有刺下去。
幸好上苍对他总算不薄,没有让他将这一剑真的刺下去。
怜怜咽喉上的血渍仍未干。
他这一剑没有刺下去,并不完全是因为这原因。
司空晓风曾经交给他一只白玉老虎,要他在杀上官刃之前,将这只老虎还给上官刃。
他这一剑没有刺下去,也并不完全是为了这原因。
他一向是个很守信的人,他已答应过司空晓风,可是在这一瞬间,他根本已忘了这件事。
他这一剑没有刺下去,只因为他是赵无忌。
也不知有多少种原因,才使得赵无忌变成了现在这么样一个人。
同样的,也不知有多少种原因,才使得他这一剑刺不下去。
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这虽然是佛堂的禅理,但是世上有很多别的事也都是这样子的。
这一剑虽然没有刺下去,剑锋距离上官刃左颈的大血管却已不及一寸。
上官刃当然可以感觉到这种贬人肌肤的森寒剑气。
但是他完全没有反应。
无忌握紧剑柄,每一根青筋都已因用力而凸起。
他尽量不去看倒在地上的怜怜,一字字道:“上官刃,你回过头来,看着我,我要让你看清楚我是谁。”
上官刃没有回答,冷冷道:“我早已看清了你,从你十岁时我就已把你看得清清楚楚,现在又何必再看。”
无忌动容道:“你已知道我是谁?”
上官刃道:“从你第一步踏入唐家堡,我就已知道你是谁。”
他忽然长叹息了一声:“赵无忌,你根本不该来的。”
无忌脸色变了。
如果上官刃那时就已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不将他的身份揭穿?
他拒绝去想这个问题。
他根本拒绝相信这件事。
上官刃道:“你若以为你真的能骗过我们,你就错了,你不但低估了我,也低估了唐家的人。”
他的声音冰冷:“现在你本该已经死过四次。”
无忌在冷笑。
他还是拒绝相信,上官刃无论说什么,他都拒绝相信。
上官刃道:“你说你叫李玉堂,是绩溪溪头村的人,那一次,你本来已经死定了。”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你还没有死,只因为派去调查你身份的人早已被人收买,替你隐瞒了实情。”
无忌忍不住问:“是谁收买了他?”
上官刃道:“是一个还不想让你死的人。”
这件事正是无忌想不通的,他不能不承认,这一次的确是死里逃生。
上官刃道:“你第一天晚上到这里来,居然就敢孤身涉险,夜探唐家堡。”
他的声音里似乎有了怒意:“你将唐家堡看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你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无忌也不能不承认,那一次他本来也已经死定了。
他没有死,只因为有人替他引开了埋伏──一个还不想让他死的人。
上官刃道:“若不是有人替你杀了小宝,你也死定了。”
无忌又忍不住问:“为什么?”
上官刃道:“因为你绝不会杀他的,你一定会想法让他脱身,因为你已经知道他是大风堂潜伏在这里的人。”
他冷冷地接着道:“但是你不杀他;你就必死无疑。”
无忌道:“难道唐缺也已查出他的身份?”
上官刃道:“他要你去杀小宝,就是在试探你,他远比你想象中厉害得多。”
他忽又冷笑:“雷震天也比你想象中厉害得多。”
无忌道:“雷震天?”
上官刃道:“你以为他会跟你同仇敌忾,对付唐家堡,其实他已经准备把你出卖给另一个人,因为对他来说,那个人远比你有用。”
无忌道:“幸好有人知道了这件事,又替我杀了雷震天?”
上官刃道:“不错。”
无忌问道:“小宝也是被这个人杀了的?”
上官刃道:“是。”
无忌道:“那个不想让我死的人就是他?如果不是他,我已死过四次?”
上官刃道:“是的。”
无忌忽然闭上了嘴。
他本来还有很多话要问的,至少他应该问。
──这个人究竟是谁?
—上官刃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
他没有问。
其实他根本不必问,就已应该知道这两个问题的答案。
但是他拒绝相信,拒绝承认。
不管怎样,他都一定要杀了上官刃!
他付出的代价已太大!
他绝不能因任何理由改变他的决心!
只可惜他毕竟是个人,是个有思想的人,有很多事,他可以不问,却不能不去想。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手中的剑也在抖,因为他毕竟还是想到了那可怕的问题。
──难道那个救过他四次的人就是上官刃?
可是上官刃为什么要救他?
他想不出一点理由。
剑光闪动,他不能不在心里问自己。
──剑有双锋,这件事是不是也有正反两面?
白玉老虎的秘密
宝剑有双锋,一枚铜钱也有正有反,很多事都有正反两面的。除了“正义”外,几乎每件事都有。
这件事无忌所看到的一面是;上官刃谋杀了他的父亲,背叛了大风堂,不忠不义,罪无可恕。
这都是事实,铁证如山,没有人能推翻,他实在想不出这件事怎么还会有另外一面。
不管上官刃是不是救过他?不管上官刃是为了什么救他都一样。
他还是要杀这个人!
但是就在他已决心下手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那只白玉老虎!
司空晓风为什么一定要他出手前将这只白玉老虎交给上官刃!
──这只白玉老虎中有什么秘密?
白玉老虎仍在。
他随时随地都将这只白玉老虎带在身边,一伸手就可以拿出来。
现在他已将这只白玉老虎捏在手里。
他的另一只手里握着剑。
──不管怎样,先杀了上官刃再说。
──不管怎么样,都得先将这只白玉老虎交给上官刃!
他心里充满了冲突和矛盾,他的两只手都已因用力而凸起了青筋。
忽然间“波”的一声响,他竟将这只白玉老虎捏碎了。
这只外表看来坚实细密的白玉老虎,竞像是一些外表看来温良如玉的君子一样,竟是空心的。
唯一不同的是,它心里藏着的不是伪善和罪恶,而是一卷纸,一个秘密。
一个惊人的秘密。
一个足以改变很多很多人命运的秘密,也改变了赵无忌的一生。
宝剑有双锋,一枚铜钱也有正有反,很多事都有正面反面的。
现在无忌终于看到了这件事的另外一面,这一面才是真正的事实。
白玉老虎中藏着的这张纸,是他父亲的手笔,是赵简临死前亲手写出来的。
他写出的绝对是个令人做梦都想不到的秘密。
他写的当然绝对是事实。
这件事发生时,就是在一年前那个诸事皆宜的黄道吉日。
那时霹雳堂已经和蜀中唐家联盟,势力倍增,已经不是大风堂所能抗拒的。
那时,大风堂的情况已日渐衰败,大风堂门下弟子的情绪也都很低落。
如果没有奇迹出现,霹雷堂和庸家只要一发动攻击,不出三个月,大风堂就要彻底被毁灭。
那时大风堂的堂主云飞扬云老爷子正在坐关,要怎么才能拯救大风堂,这责任就落在赵简,司空晓风,和上官刃三个人身上。
他们不能坐在那里等着奇迹出现。
他们更不能眼看着大风堂被毁灭。
奇迹既然不会出现,他们只有用“奇计”。
他们想起了春秋战国时,那些英雄志士为了保全自己的家国所作的壮烈牺牲。
他们想起了聂政、荆坷、高渐离,和勾践的故事。
这些人这中,有的为了刺杀暴君,不惜血溅五步,和对方同归于尽,有的为了复国复仇,只能忍辱负重,卧薪尝胆。
这些人所用的方式虽然不同,所作的牺牲却同样惨烈。
为了大风堂,他们也同样不惜牺牲自己。
计划就是这样决定的。
要挽救大风堂的危机,必须先做到几件事。
──阻延对方发动攻势的日期,争取时间加强自己的力量。
──隔离霹雷堂和唐家的联结,收买对方的部下,造成对方内部的冲突。
──刺探对方内部的机密,找出对付唐家独门毒药暗器的方法,和唐家独门解药的配方。
──查出大风堂自己内部的奸细。
要做到这几件事,就一定要潜入对方的内部,获得对方的信任。
大风堂门下,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唐门和天下所有别的帮派都不同。
因为他们并不是一个因为利害关系而组成的帮派,而是一个巨大的家族,不但先天就有血亲作为维系的力量,而且还有多年的历史基础。
要打进他们的内部绝不是件容易事,除非这个人能使他们绝对信任。
要获得他们信任,最好的法子,就是先替他们做几件久已想去做,却做不到的事,把一样他们久已想得到,却没法子得到的东西带去给他们。
──唐家最想得到的是什么?
于是司空晓风、上官刃、赵简又想到另一个故事。
他们想到了樊于期樊将军的头。
赵简和唐家有宿仇。
如果有个人能把赵简的头颅送去,唐家也一定会很感激。
为了要让聂政能有行刺的机会,樊将军不惜牺牲自己的大好头颅。
为了同样的理由,赵简也不惜把自己的头颅割下来。
最重要的问题是:谁把赵简的头颅送到唐家去?
这个人所作的牺牲,所付出的代价,远比赵简的死更大。
为了自己的理想,为了一个自己誓死效忠的组织,引刀成一快,赵简的死已经有了代价。
这种事并不痛苦。
可是这个人却要忍受天下的骂名,被天下英雄所不耻。
在真象还不能公开的时候,他一定要自认为叛徒。
这还不够。
这个人不但要能忍辱负重,忍受各种试探和侮辱,还要沉着冷静,机敏过人,才能获得唐家的信任,深入他们的内部,绝不能被人看出一点破绽来,绝不能被任何人怀疑。
这个人所作的牺牲实在太大,所负担的任务实在太重。
大风堂门下,有谁能做得到?
只有上官刃!
就在那个喜气洋洋的黄道吉日,他们决定了这计划。
──赵简壮烈牺牲。
──上官刃潜入敌后。
──司空晓风坐镇留守。
为了大风堂,二个人都同样要有牺牲,只不过牺牲的方式不同而已。
他们选择在这个黄道吉日开始行动,只因为这一天是赵简的独生子赵无忌的吉期。
又有谁能想到,一个人竟会在自己儿子成婚的那一天做这种事?
为了要获取唐家的信任,他们实在已经把每一件能做到的事都做“绝”了。
他们还替这次行动计划取了一个秘密的代号。
白玉老虎!
这计划当然是绝对机密。
参与这计划的,只有他们三个人,他们决定连无忌都要瞒住。
上官刃杀了赵简,赵简的儿子如果不去找他复仇,是不是会引人怀疑?
所以他们绝不能让无忌知道这秘密。他们要无忌去找上官刃复仇。
到必要时,甚至连无忌都可以牺牲。
但是上官刃却绝不能死!至少在任务还未完成之前,绝不能死!
所以他们又考虑到一点。
万—无忌真的能排除万难,潜入了唐家堡,有了刺杀上官刃的机会,那怎么办?
唯一的办法是,让无忌知道这种事的真象,可是不到最后的关头,还是不能让他知道。
所以赵简临死前,就将这秘密留在这只白玉老虎里。
所以无忌临行前,司空晓风就把这只白玉老虎交给了他。现在无忌才明白,司空晓风为什么会将这只白玉老虎看得比他生命还重。
活下去
现在这只白玉老虎已经粉身碎骨。
可是它的任务已完成,它的牺牲已经得到了代价。
无忌得到的是什么?
他的父亲已经死了,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已不能复生。
他的家也被毁了,兄妹亲人离散,生离随时都可能变为死别。
他未来的妻子现在很可能已在别人的怀抱中。
以前这一切他还可以忍受,因为他觉得他的牺牲是有代价的。
现在他已经知道了这秘密,他的一切牺牲却反而变得很可笑。
他几乎真的忍不住要笑出来,把心肝五脏全都笑出来,再用双脚踏烂,用剑割碎,用火烧成灰,再洒到阴沟里去喂狗,让赵无忌这个人彻底被消灭,生生世世永远不再存在。
只有这么样,他的痛苦才会消失。
可惜他做不到,因为他已经存在了,他的痛苦也已经存在了。
这事实已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方法能改变!
他的手里还握着剑。
他要杀人的还在他剑下。
可要杀的这个人,却是曾经救过他四次性命的人。
这个人明明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但是这个人偏偏又是他的恩人。
这个人明明是个不仁不义的无耻叛徒,却偏偏又是个忍辱负重,一身肩负着大风堂子弟安危的英雄壮士。
他要杀这个人,本来是为了替他父亲报仇,可是现在他若杀了这个人,他父亲死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
他本来不惜一切牺牲,不择任何手段,都要杀了这个人。
但是他现在他就算被千刀万剐,也绝不能伤害这个人的毫发。
这是多么痛苦的矛盾?
这种痛苦和矛盾,有谁曾经历过?有谁能想象得到?
剑仍在无忌手里,但剑上已无杀气!
一柄剑上若是没有杀气,就已不能再威胁任何人。
上官刃虽仍在剑下,但是已转过身。
他知道这柄剑已不能伤人。“我也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如果你是别人,也许你已经杀了我。”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你不杀我,只因为你是赵无忌,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你都有理智,因为你已受过太多苦难,太多折磨,你已经跟别人不同了。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所以你知道,你绝不能杀我,我绝不能死。”
无忌道:“我绝不能杀你?你绝不能死?”
他虽然在回应着上官刃的话,可是他自己在说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虽然发出了声音,可是他的声音连他自己听来都很遥远,就像是另一个人说出来的。
上官刃道:“既然我不能死,你就只有希望自己死了。”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因为你认为你的痛苦只有死才能解脱,因为你以为你可以死。”
无忌道:“我不能死?”
上官刃道:“你不能!你绝不能!”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你不能死,因为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无忌道:“什么事?”
上官刃道:“你要保护我,要用尽所有的力量保护我。”
无忌笑了。
他的仇人居然要他用所有的力量保护他,这实在是件很可笑的事。
至少他自己觉得自已仿佛是在笑,别人却觉得他仿佛是在哭。
上官刃道:“你以前要杀我,是为了要替你父亲复仇,是为了要尽到一个做人子的责任,为了要让你父亲死能暝目。”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可是我若死了,你父亲的死就变成全无代价了。”
无忌道:“所以我不能杀你。”
上官刃道:“你非但不能杀我,也不能让我死在别人手里。”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如你要尽到一个做人子的责任,你就要保护我,像你以前要杀我那样尽力保护我,让你父亲死能暝目。”
无忌没有再开口。
因为他已忽然清醒,被这种来自极强烈的矛盾中所产生的刺激所惊醒。
上官刃道:“除了我之外,还有个人也要你保护。”
他在看着他的女儿:“你也不能让她因你而死,否则你也将遗恨终生。”
怜怜还没有死,她伤口上的血已凝结,她的父亲已在她伤口上抹了药。
每个江湖中的大行家,都有一种从无数次痛苦经验中得来的救伤止血金创药,而且一定都会时常带在身边。
上官刃也不例外。
无忌转过头,看着她,仿佛同时也看到了风娘和千千的影子。她们也同样随时都可能因他而死,为他而死。
她们都不能死,因为她们都是无辜的。
现在白玉老虎虽然已粉碎,可是“白玉老虎”这计划却一定要完成。
无忌忽然回头,面对上官刃,一字字道:“我绝不会死的。”
上官刃并没有觉得意外,他对无忌本来就有信心。
无忌道:“我一定要活下去。”
他的声音充满决心,“不管怎么样要活下去,我都一定会活下。”
上官刃道:“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