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佣人把花瓶扫得干干净净,一连三日,我独自吃早餐。她没有回来,她没有留消息给我。她把整间屋子留给我,她自己不回来了。
我没有上学,我不能够再上学了,乔其来过一次。琉璃也来过一次。琉璃说:“这是你的生命,如果你硬是要这么过,我也没有办法。没有人爱母亲是这样爱法的。”
我完全失去了胃口,吃不下食物,我等她回来,我一定要等她回来,她一定会回来的,我是她的儿子,我是她的小宝。我翻来覆去地想,无论如何,她是爱我的,她必须要爱我,她一定会回来。
乔其又来了,带来一大束玫瑰,他坐在我劝面,一言不发,用手支着下巴,看着那束玫瑰。上次我打烂的那只花瓶,是他送的吗?那些玫瑰,是他带来的吗?我没问他。他也没问我,我们俩相对无言,坐了一个小时,他走了。来的时候不发一言,走的时候,也不发一言。
只是他确实等了一个小时,很明显的,他也不知道妈妈在什么地方。她跑去躲起来了,我知道的。
他走了才没多久,妈妈便回来了。她穿的衣那与她离去的时候不一样。我并没有惊异,因为我在等她,我知道她是随时会回来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做事这么令人惊异,这么叫人猜测不到,我这么的高兴见到她。
“妈妈。”我叫她。
她看上去也很快乐,她微笑。
“我到学校去接你,学校说你没上课,”她平静而愉快地说,随手脱了大衣,“那很奇怪,一个好学生缺课三天,为什么?”
我什么也说不出。
“你还没吃饭?”她看着桌子上的饭菜,“都凉了。”
她叫佣人盛了饭出来,连吃三碗,我从来不知道她可以吃得那么多,而且吃得那么快,仿佛一点心事也没有。我看着她,吃完饭她手中拿着一杯拔兰地酒慢慢地喝,才四点半。
她看到茶几上的花,她说:“呵,乔其来过了。”
这并不是她想说的话,她要说的话在后头,我知道,我太知道她了。我在等,耐心地等,我已经等了三天。
“小宝,我想过了。”
“是。”
“你不能住你父亲的家,我明白,你是我的儿子,我早知道你不能住那个地方,所以我不去看你,这或者是强辞夺理,但是我如果没有能力把你接出来,去看你有什么用呢?你是不能回去的。”
我看着她。
她说话说得很慢很慢,每一个字都经过思考似的,实在有点可怕。然后她喝一口酒,再说下去。“小宝,你也不能够与我住,我们的想法不一样,前几天我们说过。我已经三十六岁了,一个女人在三十六岁的时候,应该坐下来安安心心地过日子,但是我们的生命太长,我们的青春太短。青春是什么?小宝,你应该知道,因为你正青春。”
母亲说:“我的烦恼是我不知道我会活到什么年纪。如果上帝告诉我——‘你的寿命是四十岁。’ok,我马上结婚,为一个男人煮饭洗衣服打扫地方,怀孕生孩子披头散发地渡其余年。但是你不知道,我担心我会活到八十岁,那我以后的四十年就这么过了?我不甘心,所以我无法转变我的生活方式,绝对不是目前,我对不起你、我无法做到你心目中的理想牌母亲。”
我点点头。
“我十八岁的时候,我也有过梦想,我嫁你父亲,只不过求一口饭吃,没有女人懂得爱情比我更多,没有女人比我更蠢。我非常的年轻,非常的漂亮,非常的天真,就因为如此,你父亲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尽了我的力,我逐个毛钱算账,我做了一切家务,我出去工作赚钱,我甚至为他生了一个孩子。我后悔吗?并不,我只是不明白我是怎么可以那么牺牲伟大,或者是因为年轻,你不知道,小宝,年轻便是奇迹,可以做的事情是难以想象的多,难以想象的不可能,可是我都做了。”她笑,无声的笑,“而且失败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对合约的束缚有莫名的恐惧,怕签字,我的字除了签在卷子上与支票上,连信都不敢签。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些?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当我看着你,像看见我以前做过的一件官司,打赢打输是很难说的,一切像做梦一样。你来与我住,我很高兴,但事实说明你不能与我住。小宝,我想把你送出去。”
我猛地抬起头。
“我到张阿姨家去住了三天,我们想了三天,我们觉得你只有离开这里,幸亏我目前还有这个能力,小宝,请别跟你自己为难,也请别与我为难,请你答应出去念书。”
“哪儿?”
“加拿大,英国,美国,你喜欢的地方,”她温和地说,“我会来看你,我们是好母子,我们只是不能同居而已,小宝,相信我,我是爱你的。我怀你的时候是那么年轻,但是我要你活着,甚至我亲生的母亲叫我去打胎,我不肯,我掩着肚子痛哭,我要你生下来,我只有十八岁。”
我瞪着她,我颤抖着。
“不要哭,小宝,男孩子是不哭的,不要哭。至少我把这事告诉你了,你知道了,你父亲不懂得,他甚至不知道生命是什么,像他这样的人是有的。我能不爱你吗?你是我惟一牺牲过的人。”她又笑。
我的眼泪还是流下来了。
我低声说:“我去加拿大。”
“雪很深的国家一一寂寞是国际性的。”她还是笑,“我们去报名让你升中学最后一年,你只牺牲一个学期,你要用功升大学。你的母亲会继续过她习惯的生活。”
“我爱你,妈妈。”
“我不值得你爱,小宝,一切母亲都要比我伟大。母亲们都是伟大的,因为人们都这么说,母亲把孩子不停地生下来,拉扯大,然后说她们是伟大的,有什么办法呢?不生不养女人就更加不值钱了。”
“妈妈!”
“我爱你,小宝,你会成为我一个非常棒的朋友,你知道吗?”妈妈微笑。
“妈妈,你也会成为我一个好朋友。”我说,
“只是咱们俩不适合做母子,对不起。”
她仰头笑,雪白整齐的牙齿,略为放肆的表情,实在太好看了。我们是不适合做母子,没有儿子看母亲是这么看的。我总算得到走一条新路的机会了,妈妈要我离开她,爸爸也要我离开他,我只好往外国跑。
这原先是我的最终目的,来投奔我妈妈,由妈妈出钱,让我到外国去。我舍得离开她吗?但是离开也就离开了,看不见便思念,思念一会儿便淡忘,人就是这个样子。现在最满意的人,该是琉璃吧.还是我自己?我只希望可以陪我妈妈过以后的日子,但是妈妈不需要我,她不需要我。我只好走,使她快乐。
“加拿大,什么地方?”我问。
“不是温哥华,那里中国人太多,中国人一多是不行的,去蒙特里吧。”
“好的。”
“一切手续,咱们托徐老板办,他手下人多,做事方便,你别怪我懂得利用人。”
母亲说:“做人就是这样,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所以咱们只要静等消息好了,反正你是小孩子,去了那边,没有说不习惯的。”
我就这样去了,把这里的十六年都扔下来,这敢情是好,开始我的新生活,有多少个人可以有这样幸运?有多少个人可以这么做?正如琉璃说:有多少个人可以有我这样的妈妈?人家的妈妈就管煮饭洗衣服,唠唠叨叨,我这妈妈却懂得遣兵调将,呼风唤雨,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儿子弄到外国去念书。
她点了一支烟说:“小宝,我的痛苦是没有钱,没有钱是不行的,一个人要自由,除非要有很多的钱,多可惜,人人都愁钱。”
“爸爸可不愁,”我笑,“他要是愁,早想法子去赚了,他就愁没有人借钱给他。”
妈妈笑,“你倒也明白他。”
“假使我有一个能干的爸爸——”
“那要你怪我,我眼睛没睁大,没挑个好丈夫,所以你没得到一个好爸爸,对不起,小宝,从头到尾,我毕生之中真正对不起的人,也只有一个你。”
“没有关系,大家都不过只来这世界上逛几十年。”我说。
妈妈的眼圈红了,“小宝,现在真是连你也会说这种丧气的话了,由此可知你不像你父亲,他活了也是白活了。”
“妈妈,隔了五十年,又有什么分别呢?”我说,“但愿来世我们仍是母子,但愿我们生活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
妈妈笑,她的眼圈更红了,她说:“还有这种事,我只听过‘来世愿作比翼鸟’,现在居然有人看得起我,愿意来世还做我的儿子。”
“还有谁可以有这样的妈妈呢?”我低声地说道。
“那倒是真的,我原是全世界最不负责任的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妈妈。”我说。
“我十分明白,小宝,我十分明白。”她叹一口气,又喝一口酒。
“妈妈,你有没有喝醉过?”
“有呀,怎么没有?”她微笑。
“喝醉了,做什么?”我问。
“傻傻地坐在那儿,觉得很没有意思,反正明天还是要起床的,想着明天的事,难道还不够烦的?偶然也哭,离开你父亲之后,我恋爱过一次,也失败了,做为一个女人,我真是一败涂地,想想只好哭。”但是她此刻还是哈哈笑着的。
“我们这样子详谈的时间也不多了,妈妈,”
“没有关系,隔五十年,我们也还是母子,也许那个时候,我会做最好的妈妈,也说不定。”
“妈妈,”我拉起了她的手,“妈妈。”我把她的手放在脸边。
“小宝!”她抱住我。
我们俩终于拥抱了,我把头埋在她胸前,抱住她的腰,她的腰那么软,那么纤细,她的身体那么温暖,我太感动了,我简直忘了我身在何处,这是我第一次抱她,也恐怕是最后一次,她是我的妈妈,不是别的女人,我不该这么想,离开她是好的,不是因为我们相处难,而是因为我不能够如此爱她,这样子下去,我们不能再过健康地生活。
我慢慢地放松了她。
她抚摸着我的脸说:“当你半岁的时候,我就想:我这儿子大了,我还没老,我要跟他去跳舞,你会跳舞吗?”
“跳得不好。”
她又笑,妈妈今天笑得特别多。她以后的日子,就这么的过了吗?人总是要老的,不久头发就白了,不久再红的红颜也是要老的,如花美眷,也敌不过似水流年,妈妈终究还是一个人,她是在笑生命的可笑吗?她是在笑她命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