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扬州。www.maxreader.net
十年风水轮流转,时光是无情的,不只是十年的变迁,已经过了百余年啦!百余年前的扬州,被满清南下的铁骑,杀得血流成河,几乎鸡犬不留,这就是大汉子孙永难或忘的扬州十日事件。这座历史名城,成了血肉屠场。
现在,这座代表锦绣江南的名城,不但已恢复了往昔的繁荣,而且更胜往昔。百余年来,人口急剧膨胀,更加上成为漕、盐两运的中心,每一个官都油水喝得足,每一个商都脑满肠肥,每一个风月场的女人都貌美如花才艺双绝。因此,这里已是比江宁更繁华的纸醉金迷大城,已看不到百余年前的烽火遗痕,嗅不到血流漂杵的腥味了。
人是健忘的,百余年前大汉子孙的亡国仇恨,已随岁月与纸醉金迷的繁荣所深埋,总有一天,会爆发出几星火花,或者迸爆出炽热的溶岩,来提醒人民模糊的记忆。
乾隆帝自登基以来,先后三度下江南粉饰太平,扬州是他每次必经的要道,所以驻扎的八旗兵,比任何大都会多。负责治安的人员都是千中选一的干员,任何一个巡捕,都是可独当一面的高手。每一次御驾临幸,运河两岸城里城外,任何一个人举止有异,皆可能立即当堂毕命。
无可讳言地,以满清那些从马粪中长大的人来统治汉人,事实上有太多的困难,最有效的手段,便是利用以汉制汉的办法来统治,所以,维持地方治安的所谓干员,绝大多数是汉人。这些人,满清皇朝说他们是忠臣,心存汉室的人,指他们是汉奸。
忠与奸,分野很微妙。
这天傍晚时分,清军捕道同知赵大人,亲率干员乘船到达爪洲镇,与扬州江防同知钱大人的干员会合,十艘船载了两百余名兵勇,五十余名精干巡捕,乘夜向上游发船。
三更正,船抵旧江口。旧江口巡检司的孙巡检,已带了丁勇在江滨恭候,随来的有三个画了花脸的人,隐藏本来面目。不久,这三个人领了官兵出发。
旧江口属仪征县,这一带地势低,溪流密布,有些地方全是泥泞的沼泽,不良于行,村落稀少,不时有些小股水贼在其中匿伏,陌生人进入,随时都有迷失在内,陷殆在沼泽内的危险,更可能被水贼们埋葬在内。
破晓时分,画角声打破了四周的沉寂,三个画了花脸的人,出现在荻村的寨门楼上。十余名在门楼担任警卫的人,皆躺在血泊中,寨门大开,官兵一涌而入,立即分为五路杀入村中,一场血腥的大屠杀展开序幕。
巳牌末,村中大火熊熊,官后们押了十余名受伤的人,浩浩荡荡凯旋返船,船发扬州,从此,荻村在这苦难的人间消失了。
这一年,乾隆帝四度下江南,扬州风平浪静,没有任何暴民反抗的象迹,天下太平。
晃眼十年光阴过去了,已经是乾隆四十年秋初。以往,乾隆帝每隔数年便下一次江南,但这次十年过去了,还没有五下江南的消息。
府城北面十余里运河中,一艘小舟驶入窄窄的小新塘河道,驶入塘西的一处河湾。在湾口,可看到北面向西伸入上雷塘的河口。
这一带是水乡,港汊交错,芦苇有如青纱帐,小舟行驶其中,根本难辨东南西北。
小舟搁上了河滩,一名青衣大汉踏上岸,扭头向跟下来的一位英俊青年笑笑说:“陆路不足两里就到了,请随我来。”
“哦!张兄,你们这里偏僻得很,一定要用舟代步吗?”青年人一面走一面问。
“如果走陆路,须从千金陂登岸,得走上七八里路,不方便。”张兄往南面一指笑道。
“那不是快到扬州了吗?”
“是的,等于是绕了大半圈。”
不久,前面出现了一座小村落,犬吠声打破了四周的沉寂,有犬吠便代表有人家。
有三名青衣大汉在村口迎接,进入十余户村屋的中心。一栋大宅前,主人李元庆亲率五位男女出迎。
李元庆,是扬州颇有名气的古古轩主人,与那些汉满大员皆有来往,替那些吃够了民膏的官绅搜购古董与名人字画,商誉甚佳。
当夜,李元庆的书房中有一场盛会。书房四周戒备森严,不许任何会外的人接近。
古色古香的书案上,四座烛台点着明晃晃的火烛,三个人席地而坐,主人李元庆面前,堆放着不少文册、卷轴,像在结帐。
客人就是那位英俊的年轻人,坐在对面神色安详冷静。
李元庆取过一件手卷,在案上徐徐展开。
“丘兄,就是这三个人。”李元庆压住卷两端:“五年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仅能从一位扬州江防衙门的兵勇口中,查出这个生了两颗特尖虎牙的人姓洪,名金生。其他两个人,就无法查出底细了。”
是一卷画,画上的三个人轮廓分明,好像曾经修饰笔润。最后一个叫洪金生的人,圆形脸,耳尖上挑,留了小八字胡,口中长了两颗又长又尖的犬齿。
“你们应该可以查出请这三位仁兄的人。”年轻人丘兄注视着画像:“除了这位洪金生之外,其他两人的相貌找不出特征。如何去找?而且这位洪金生,姓名恐怕都是假的,这点特征很平常哪!”
“困难在此。”李元庆苦笑:“出面暗中聘请三凶手的人,是旧江口巡检司的孙巡检。
孙巡检在杀入荻村时,被徐老兄的长公子徐永年以飞刀击毙,因而断了线索。”
“这样找有如大海里捞针。”丘兄不住摇头:“在下虽说久闯江湖,十二岁出道闯荡半生,见过不少江湖豪杰武林高手,但像这种甘心做汉奸,出卖反清复明志士的无耻小人物,的确不易找出根底来。”
“全靠丘兄了。”李元庆取出一张庄票递过:“这是江宁通泉钱庄的三千两银子,凭票即付不抽厘金的庄票,算是第一期付款。在下不问时间,不问手段,只请丘兄搜杀这三个汉奸。荻村男女共一百零九名,十二名上了法场,九十六名光荣的战死,他们在泉下等了五年,再等几年也不要紧。”
“李兄,我要问你一句话,你要据实回答。”
“丘兄请问。”
“你们还不放弃行刺满帝的企图?”
“不会。”李元庆庄严地说:“心存汉室,殆而后已;永不屈服,永不投降。”
“你知道要连累多少人吗?”
“不管事成与否,事后我们会挺身而出,希望不至于连累无辜。当然,牺牲是免不了的。”
“李兄是大地会的人?”
“在下只是一个心存汉室的人,家祖是扬州十日的受害者,我做的事,我自己负责。”
“我接了你这笔买卖。”丘兄说:“我需要一年期限,事成与否,我都会给你回音,就算我丘如柏死了,我的朋友也会将讯息传到。”
“在下代表荻村九泉下的精魂,向丘兄致诚挚的祝福,祝马到成功。”
“彼此彼此。”丘如柏将庄票纳入怀中:“日后连络与信息的传递,在下另与张兄计议,法不传六耳,李兄请不必过问。从现在起,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告辞。”
十天后,旧江口镇。
这是一座大江北岸的小镇,却有一座巡检司衙门,可知这一带的治安相当差。镇上百余户人家,大多数靠水吃水的人,部份渔户与大江的小贼通声气,经常有来历不明的人在镇中出入,并不以巡捕多而有所顾忌。
傍晚时分,一艘小舟泊上了镇南的简易码头。
丘如柏与十天前出现在李家的时候完全不同,黑油油的大辫盘在头上,赤着上身,露出一身结实的古铜色肌肤,浑身散发出骠悍粗犷的气息,一举一动矫捷灵活,整个人充满了豹子般的危险气息。
他熟练地系好舟,进入低矮的船蓬,抓起一件短褐衫搭上肩,腰间加了一条兼作腰囊的宽腰带,哼着荒腔走板的扬州小调,跳上了码头。
这一带泊了十余艘各式各样的小舟,码头上走动的,全是不三不四的粗野人物。
一个穿了巡捕服的大汉,站在通向码头的街口,瞥了大踏步而来的丘如柏一眼,刚转过身,突又似乎想起了什么,重新转过身来,突然大手一伸,半分不差扣住了丘如柏的左手脉门。
“阁下,咱们眼生得很,干什么的?”巡捕沉声问,一双犀利的鹰目紧吸住丘如柏的眼神:“船上有货?”
“开玩笑!货早就交了。”丘如柏笑笑:“镇江来的一批南货,赚了七十两银子,横江虎鲨就吞掉了四十两,简直是天打雷辟。”
“唔!原来你是常州那一伙的。”
“是呀!田老大今晚就在镇江享福。”
“你姓什么?”巡捕放手问,神色和蔼了些。
“姓丘,丘一斗,绰号叫一斗金。菩萨保佑!希望过两年时来运转,真的赚够一斗金,讨个老婆抱抱孩子,再也不和你们这种人打交道了。”
“你不是这种材料。”巡捕笑笑:“不要在本镇生事,不然,你这辈子永远没有赚一斗金的希望了,知道吗?”
“知道知道,虽说在下过了江,但过江的不一定是强龙。就算是强龙,也不敢斗你们这些地头蛇,对不对?”
“你知道就好。”
“康八爷回来了没有?”
“没有,到上江去了,你来找他?想赚外快嘛,得去找浪里鳅彭老五,他会替你安排。”
“谢啦!”他的手已到了巡捕手中,抽出手拍拍巡捕的手肘:“鼓老五心太黑,我宁可找飞鱼高老七,至少高老七够义气,不会向江上的朋友两面诈钱。呵呵!你公忙,不然一定请你喝几杯,再见。”
他哼着小调走了,巡捕瞥了掌中的一锭十两纹银,毫不脸红地纳入怀中,泰然自若地继续巡查。
这些年太平盛世,生活安定物价便宜,一两银子可换钱千余文,百文钱可买一只大肥鸡。十两银子,足够穷人两月粮。
在常州的吃黑饭混混,以私枭为主流,逃避扬州钞关驻瓜洲税司的税丁,与镇江、扬州的黑道好汉采联合行动,利益均分合作无间,潜势力相当庞大。丘如柏以常州混混的面目在这里进入,是极为正常的事。
飞鱼高老七的家,在镇北街口的东端,那是一栋三进的土瓦屋,屋前有座不大不小的院子。
丘如柏在院门外穿上外衣,上前叩门。门开处,一位流里流气獐头鼠目的汉子迎门一站,不住向他打量。
“干什么的?”汉子的语气不友好:“一个人?”
“找高七爷。”他大声说:“你希望来多少人,来多了你吃得下吗?”
“你是……”
“对岸来的,田老大有口信。”他放低声音:“在下姓丘,中午在浅湾口谈好一笔买卖,来找高七爷交代。如果你不高兴,在下去找康八爷……”
“康八不在家。”
“去找彭老五也是一样的。”他扭头便走。
“站住!你好像没有多少诚意。”
“咦!你这个人真奇怪,没诚意我来干嘛?来看你水鼠朱立的脸色?”他回头用嘲弄的口吻说:“谁都知道你老兄难缠,你该明白高七爷有你这种人替他做狗头军师,确是他最大的失策,你替他不知得罪了多少朋友。”
“你……”水鼠愤怒地向他踏进一步。
“你想怎样?”他沉下脸:“不客气地说,你那两手所谓太祖长拳,最好留来传子传孙,亮出来唬人是唬不倒在下的。阁下,你到底让不让在下见高七爷?”
“你像是故意找太爷穷开心的。”水鼠暴怒地说,来一记黑虎偷心,拳风虎虎力道相当凶猛。
他上盘手一钩,快逾电闪,侧身顺势招发带马归槽,但及时放手。
水鼠直冲出十余步外,刹不住脚几乎摔倒。
“再来再来。”他招手叫:“你要是三招之内不爬下,我丘一斗永远不在阁下的地盘混。”
水鼠本来已回头恶狠狠地冲来,蓦地吃惊地止住冲势。
“你……你就是五天前过江的那个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水鼠收回拳头:“你这混球……”
“别骂别骂。”他呵呵笑:“初生之犊不怕虎,打了下江的几个混混,算不了什么。不能怪咱们年青气盛,谈得拢就谈,谈不拢就打,谁不想混出一点局面出来?”
“不错,你确也替咱们上江的人出了一口气。”水鼠的态度转变得好快:“跟我进去见七爷。”
飞鱼高七爷年约四十出头,高高瘦瘦手长脚长,在客厅接见客人,客套一番,丘如柏开门见山表明来意。
“无事不登三宝殿,兄弟特地来请七爷帮忙。”他道出来意:“在后天,兄弟要带一笔货回常州,瓜洲那些人,请七爷出面打点。货主交二百五十两常例银,明天下午可以送到,当然得等七爷回话之后再送到府上来。”
“货主随船走?”七爷笑笑问。
“不,货主不敢冒风险。”
“好,在下答应你。”七爷的鹰目不转瞬地盯着他:“五天前的事在下听说过了,老弟,得罪了下江那些人,不会有好处的。你们是第一次干活?”
“应该说是第一次赚大钱。”他不假思索地说:“以往只赚些水费苦力钱,跑一趟赚十两八两银子糊口。其实,那次的事咱们是被迫采取……”
“我不过问谁是谁非。”七爷截断他的话:“我只是好意提醒你小心。”
“兄弟会小心的。”
“早些年瓜洲一带本来是他们的地盘,自从孙巡检殉职去世之后,他们失去倚靠,只好退到江阴一带生根,但无时不在作卷土重来的打算。”
“哦!七爷,兄弟想起了一件事,听说孙巡检死在荻村,生前他与下江那批人交情深厚,有否其事?”
“这件事不是秘密。”高七爷微笑:“他们的老大江神潘胜,那时是向海舶收常例钱的主事人,与孙巡检交情深厚。孙巡检有两大嗜好,财与色,江神潘胜就在投其所好上下工夫。哼!这些事只有少数人知道详情。”
“七爷当然知道罗!”
“那时,在下负责与孙巡检的狗头军师赵剥皮赵宁打交道,当然知道内情。”高七爷神色颇为自负:“这也就是我高七能顺利接收这处地盘的本钱。”
“七爷本钱够,理当如此。哦!赵剥皮这家伙听说孙巡检翘了辫子之后,第三天便卷行李溜之大吉,是不是到江神潘胜那儿做军师了?”
“哼!他敢?”高七爷不屑地说:“咱们这一带的道上朋友,谁也容不下这个混帐东西。”
“那他躲到何处去了?”
“不知道,听说他在镇江有一个姘头,叫什么白娘子的,当然不是水淹金山那位白姑娘,他和白娘子一起走了。白娘子的一个结拜姐妹敖三姑,是在下一位弟兄的相好,所以知道那家伙是带了白娘子走的。”
“七爷,你得小心。”他离座准备告退:“赵剥皮很可能躲在江神那儿打你的主意,防着点总是好的。天色不早,在下告辞。”
“放心啦!我高七爷是很小心的,决不会在阴沟里翻船,呵呵!老弟请便,不送了!”
第二天,丘如柏在往昔白娘子的香巢附近,技巧地打听白娘子的去向,当然是以往昔恩客的身份打听消息。
他在鸨婆与龟公之间花了不少银子,最后从一位稳婆口中,得到他所要知道的消息,那稳婆曾经替白娘子料理过一些不可告人的妇人病。
一月后,河南陈州府北面十余里的双沟集。
集期是一四七,这天是初二,集上冷清清。集东的羊市北端,有一座三进院的大宅,宅主人赵三爷赵飞是本地地主赵大爷赵宁的三弟。十年前,赵三爷从京师携眷返乡荣师故里,带回一箱箱金银,据说在京师替某一位王爷的巴图鲁(勇士)办事,发了大财回家买田地享福养老。
近午时分,两匹健马从北面来,骑士像个富家子弟,鞍后有马包,腰间佩着长剑。后一骑是个秃头老仆。两人仆仆风尘策马入集,在集南的小客店福得客栈前勒住了坐骑。
秃头老仆首先入店,向店伙神气地说:“我家公子姓丘,从京师来,替我们准备两间上房。”
天色还早,到府城要不了半个时辰,这位贵公子居然要在这种简陋的小集落店,委实令店伙们惊讶,但好主顾上门,当然万分欢迎巴结。
午膳后不久,丘公子带了秃头老仆,神气地在各处走动,东看看西看看,双沟集仅有三条街,两百余户人家,走一圈要不了一刻时间。最后,两人到了赵家大宅前逗留许久。赵家的人大感诧异,老少妇孺皆用惊讶的目光,打量这位奇异的陌生豪门公子。
回到客栈,后面跟来了两个青衣大汉。
所谓上房,只是略为宽敞的单间客室而已。
掩上房门,丘如柏用大拇指指向门外指指示意。
“不错,是赵家跟来的人。”秃头老仆低声说:“看来,他们已吞下了饵。”
“李兄,他们会不会认出你的身份?”他在桌旁坐下:“赵宁本来就不是安份的地头龙。”
“不可能。”秃头李兄拍拍自己的光头在下首落坐:“不错,他是个地头龙,但与陈州的地头蛇很少亲近,不可能结交江湖名流。陈州的地头蛇,也不可能知道我归德猛龙李罡的底细,何况我已经剃了头易了容,平空老了二十岁,老弟,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赵剥皮的底细全查清了?”
“绝对正确,要不要把刘家兄弟找来详细问问?”
“不必了。李兄,你们的事已经完成,今晚可会合刘家兄弟连夜撤走,兄弟日后当面致谢。”
“老弟真的不需要继续帮忙?”
“兄弟应付得了,谢谢。”
当晚,秃头老仆失了踪。
房间没有退,店伙也就不敢过问,但老仆神秘失踪的事已经传出,自然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尤其是心怀鬼胎的人心中有数。
午后不久,里正偕同四名民壮光临福星客栈,在丘公子房中逗留片刻,出来时脸无人色,仓皇而走。
一名大汉在街口拦住了里正,挥手示意另四位民壮决走。
“吴忠,赶快回去告诉赵大爷。”里正向大汉惶然说:“那是京中什么端王爷身边的什么贝勒,来江南游玩的人,千万惹不得。”
“哦!他那老仆呢?”大汉要知道所要知道的事:“这里不是江南……”
“抱歉,要问你去问。”里正惊恐未退:“他满口京腔,还有许多听不懂的话。三爷不是在京城替什么王爷办事吗?应该听得懂国朝话,快去请他来与这个姓丘的贝勒打交道,不要来麻烦我。姓丘的说,要找本地曾经在京师耽过的人,我已经将三爷的事告诉他了。”
里正说完,仓皇而走,大汉站在原地发愣,脸色渐变。
要不了多久,双沟集来了一位皇亲国戚的消息不径而走,这是十分惊人的大事。陈州府城内也有所谓满城,那是旗人的居住区,这些旗人身份特殊,都是特殊的所谓权贵,掌握实际的军政大权。一个旗人的权势已经令人侧目,再从京师里来一个什么贝勒,那还了得。
福星客栈首先遭了殃,仅有的几位寄居旅客纷纷离店另觅居所,所有的店伙,皆惶惶不可终日。
第三天,有人沉不住气了。
这天是集期,四乡的人皆前来赶集,车马拥塞于途,街上百货杂陈,人群拥挤。
日午为市,买卖高xdx潮在午初便达到颠峰状态。
丘如柏出现在客店门前,孔雀蓝长袍,紫缎珠扣马褂,缕花小帽彩带马鞭,人不但生得俊,而且雄伟魁梧,看气宇风标,不要说冒充一个王子,真正的亲王也不见得有他这种气概,如果身旁带上几个巴图鲁戈什哈或者小太监,冒充皇太子也够资格。
十余匹健马来自府城,满城的旗人子弟终于赶来了,清一色的骑装,佩刀带剑不可一世,在乡人纷纷走避下,十五名骑士在店前成半弧形勒住坐骑。为首的中年骑士据鞍高坐,困惑地注视着背手而立,含笑轻摇马鞭的丘如柏,似乎有点迟疑。
“费扬古、喇珍……”丘如柏吐出一串标准的旗语:“……”
赵剥皮赵三爷在对街的人丛中看热闹,他身旁带有四名大汉。
“他说什么?三爷。”一名大汉附耳低声问。
“他……他在骂苏赫达春是笨蛋老么。”赵剥皮神色不安地说:“骂他作威作福下乡扰民……快走,这家伙真的是从京师来的权势子弟。”
十五名骑士惶恐地下马,丘如柏的古怪语音在众人的耳畔轰鸣。
“苏赫达春是贵族鄂氏的宗人,在京城熟悉豪门贵族的底细。他兄弟六人他排行老么,在京城他被人取绰号为笨蛋。”赵剥皮向同伴详加解释:“这个什么贝勒爷,开口就把他在京城的排行和绰号叫出来,他当然知道自己该不该骂了。至少,咱们知道这个姓丘的,自称贝勒的人,对咱们无害,用不着提防他了。”
“三爷,如果他要见你,你岂不露出马脚?你并未在京城混过。”大汉粗眉深锁,有点忧形于色:“我总觉得不对劲,这位王子绝对没有在咱们这里一住三天的理由,恐怕真是冲三爷你而来的。”
“鬼话!”赵剥皮满脸自信:“三爷我没有什么好怕的,我是奉公守法的人,官家不会找我的晦气,我只怕那些混帐的江湖牛鬼蛇神找麻烦。”
次日,赵三爷被清军捕盗同知大人召见。这位同知大人是旗人,出身汉军旗,副手就是那位苏赫达春。
赵三爷返家时,满面春风,大概府城之行相当得意。
丘如柏已经走了,在府城并未停留,一人两骑神气地南下,去向是偃城。
赵家恢复往昔的平静,忘了那位来自京城的贝勒爷。
转眼十天过去了,天底下没有任何古怪事发生。
赵剥皮赵三爷有自己的住宅,位于黄土沟的东岸,距双沟集他兄长赵大爷的家约有五六里,附近一带的田地,全是赵三爷七八年前逐次买来的。
庄子不大,中间是三爷的三进院大宅,两侧是佃户长工的土瓦屋,四周用矮围墙围起来。目前,他是地方上颇有名气的地主。
二更天,天宇黑沉沉。佃户和长工的家小们皆已安歇,只有三五个精力充沛的小伙子,在槐树下乘凉,拉开嗓门,唱些伤风败俗的肉麻小调自得其乐。
赵三爷独自在账房里算账,听说郑州一带今年天旱缺粮,如果把粮运到郑州,到底是否能增加一倍利润?
盘算的事情相当费神,人工、运费、车辆骡马,沿途的风险……都得一一计及,这样才能保赚不赔。
算盘珠子的答响,却突然听到一声不可能有的轻咳声,在这决不许僮仆接近的账房中,这声轻咳来得太突然,太令人惊讶了。
他警觉地抬头,蓦地,脸色突然变得苍白,搭在算盘上的手指,不听话地在抖索。
案前方右侧的太师椅上,不知何时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个人,一个他毫不陌生的人,在明亮的菜油灯照耀下,这人的笑容似乎显得平和而充满善意。
但他并不因为对方的笑容可亲而宽心,反而有毛骨悚然手脚发冷的感觉。
丘公子,贝勒爷。
“你见了鬼吗?”丘如柏笑问:“赵三,你的脸色好苍白。”
赵剥皮不是反应迟钝的人,手一动,便从案下抓出一把连鞘尺八匕首。
“丘……丘贝勒……”赵剥皮惶然离座:“你……”
“你错了,赵三。”丘如柏安坐如故,笑容更安详:“旗人没有姓丘的,通常称名不道姓。贝勒的身份冒充不易,王子出京哪有这么简单的事?赵三,你应该见过贝子贝勒出京的排场,因为皇上出京巡幸的场面,你一共见过两次。”
“什么?你……”
“丘某虽然不是贝子贝勒,但身份也不简单。”
“你到底……”
“我要问你一件十年前的事……阁下,不要去拉那根警铃带子,我知道你那五个保镖已经不在身边了,把那些长工佃户召来,没有任何好处的。”
赵三爷放弃拉警铃带的举动,眼中杀机怒涌,冷电一闪,匕首出鞘。
“你的武功很不错,所以能吃得住大江下游水陆群雄。”丘如柏依然安坐如故,但语气渐冷:“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做出愚蠢的事。”
“你……你知道在下的底细。”赵三爷沉不住气了:“我……你到底是谁?”
“十年前,在下还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随义勇侯西林觉罗游苏州,那时的巡抚宋荦,就曾经替在下牵马。”
“哎呀!你……你是小侯爷……”
“你的记性不错。”丘如柏笑笑:“扬州八大监商之首是均太,好像知道均太姓黄的人并不多。”
他从腰袋中取出两件饰物往几上一放,宝光四射。一是绿芒闪烁四寸高翡翠凤凰,一是两寸半光芒刺目的精巧鼻烟壶。
赵三爷大吃一惊,大概是识货的行家。老天爷,这两件玩意,不值十万两银子也值七八万,却带在身边当作玩物,这还了得?
“这是黄均太给在下的见面礼。”丘如柏指指翡翠凤凰,再拈起鼻烟壶:“这是汪太太给在下的金刚钻鼻烟壶,好像只有和中堂的真珠鼻烟壶,价值相当。和中堂那只壶,是从大内偷出来的。”
汪太太,是扬州八大监商之一汪石公的夫人,汪石公死后,汪太大自己主持,扬州的人称她为汪太太。乾隆帝下扬州,城北的三仙池,就是汪太太出资八万两银子,一夜之间出动工匠数千人造成的。当夜池成,次日驾至,乾隆帝大加赞赏。这位富婆门下食客上千,名列风云人物。
赵三爷完全屈服了,倒抽了一口凉气收匕入鞘。
“记得荻村的事吗?”丘如柏收起珍玩,神色泰然:“那是初春正月的事,皇上驾幸扬州的前一个月。”
赵三爷镇定下来了,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长气。
“小的记得,那群逆贼暴民一百零九名男女全部伏诛,扬州的叛逆组织被连根拔掉。”
赵三爷洋洋得意回话:“一来是圣上洪福齐天,二来是臣民戳力……”
“是你主持其事吗?”丘如柏截断对方的话:“孙巡检为人贪黩但胆小,不足以当大任。”
“小的不敢贪功,确是孙巡检主事。”
“那你为何在第三天就弃职潜逃?大功一件,你居然不受赏而违法潜逃,是何道理?”
丘如柏语气转厉。
“这……”赵三爷又开始发抖了。
“据在下所知,孙巡检死后,有人持镇江常厚钱庄庄票,在江宁分号兑走了五万两银子,出得起五万两银子的人,只有扬州八大盐商有这种财力。告诉我,谁出的钱?汪家?安家?说!”
“小的真……真的不知道……”赵三爷战栗着说。
“你敢说不知道?”
“这都是孙巡检主办的。”
“死无对证,是吗?”
“小的决不敢说谎。”赵三爷急急分辩。
“那三个人是谁?”
“小的根本不知道,孙巡检……”
“你把白娘子藏到何处去了?”丘如柏厉声问:“你一妻三妾,其中没有白娘子。”
“这……”
“说。”
“小的带她逃到江宁,她就被她的义姐带走了。”
“她的义姐是谁?”
“姓郝,郝桂贞,听说不是风尘女人,是一个豪门歌姬,长得很美,气质高贵令人不敢亵渎。”
“我知道了!”丘如柏恍然地说。
“丘爷……”
“那三个人是江神潘胜的人吗?”
“绝对不是。”赵三爷急急解释:“江神手下的人,小的大部分认识,他那些人的身手平常得很。而那三个人中,有一位左袖中可以突然吐出一把锋利芒刺杀人,手中的三棱刚刺比刀剑更厉害,可以硬将沉重的霸王鞭崩开,神力惊人,下手歹毒绝伦,小的一接触他的眼神,便感到脊梁发冷,可怕极了。”
丘如柏一面思量,一面用慑人心魄的目光,凌厉地狠盯着满怀恐惧的赵三爷。
赵三爷突然毛骨悚然的向后退,如见鬼魅般后退。
“你……你……”赵三爷张口虚脱地叫:“原……原来就……就是你……你的目……目光眼神……”
丘如柏挺身站起,一步步向前逼进。
“那……那银……银票是……是白娘子给……给我的。”赵三爷发狂般大叫:“她……
她和孙巡检有……有交情,她……她也不……不知道孙巡检和你们的事,我……我更不清楚,我……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你……你们三个人的底……底细,饶……饶我……”
丘如柏仍在逼进,快近身了。
“今……今后我……我决不再提这……这件事……”赵三爷无法再退了,身后已是墙壁了。
丘如柏仍在逼进,眼神更凌厉。
一声厉叫,赵三爷拼命了,快速地拔出匕首,咬牙切齿厉叫着一匕扎出。
丘如柏巨手一抄,便扣住了赵三爷的右手腕脉,匕首出了偏门。
赵三爷武功不弱,起右脚攻下阴,又快又狠,力道极为凶猛。
丘如柏左手一扭一沉,赵三爷的右手随势而动,匕首尖转向下沉,恰好刺入赵三爷的右膝。
“哎……”赵三爷厉叫,浑身一软,失去自制的能力。
“很好。”丘如柏神色柔和了:“这证明你的确不知道孙巡检的安排,但还有一点疑问须待澄清。”
“你……”赵三爷语不成声。
“白娘子就那样随她的义姐郝桂贞走了?五万两银子的庄票就这样被你取走了?”
“小的在白娘子会见郝桂贞,无暇分神的紧要关头,抓住机会溜走的。小的不该贪心,请给我三两个月工夫,小的把田产卖了偿还给你们,请不要杀我。”
“我给你两个月工夫。”
丘如柏放了赵三爷:“到颖州换成风阳泰祥钱庄阜阳分号的即期庄票,在三个月后的最后一天午夜子初,放在西门外白龙桥头的第一根桥阁柱下。白龙桥也叫飞虹桥,你找得到吗?”
“小……小的知道那地方。”
“那就好,如果你想打主意潜逃,最好不要轻试,因为从上个月开始,你的一举一动就已经在咱们的眼线监视下。还有,这件事,阁下今后如果再怕死透露一丝口风,哼!”
随着那一声令人心胆俱寒的哼声,赵三爷但觉耳门一震,便不知尔后所发生的事了,醒来时已身在房中,他的一妻三妾正在床前又哭又喊。
光阴似箭,又是一个月后。
山西潞安府,倚太原而跨河朔,踞天下之肩脊;太行山西麓的第一大城,冒险家的乐园,罪犯的逃逋薮。
这附近的村镇,几乎全是建有堡砦,拥有强大的自卫武力的庄和堡。天下太平,国境已从往昔的边墙,向北延伸至鲜卑地区数千里外,长城附近不再有战争,但太行山的山贼对这一带的威胁,并不因为天下太平而减弱。因此,陌生人在这一带最好少到城外的乡镇活动。
从飞龙宫前的大街向南行,不远处的十字大街口行人往来不绝,自晨至暮车马进进出出。向东转,是府前大街。往西,出西关。就在西转的街角,有一座本城的百年老字号上熏酒楼。
上熏酒楼由于酒菜很好,因此在本城名列四大酒楼之一,在这里出入的酒客,多多少少具有一些特殊身份。这里的生活条件,与江南当然相差十万八千里,但物质便宜,贫富的差距并不大,因此,具有特殊身份的人,并不怎么特别高贵。
傍晚时分,丘如柏穿了青袍马褂,踱着方步登上了楼上的雅座,向含笑上前奉茶水拭手巾的店伙笑笑说:“来几味下酒菜,四付碗筷,十壶汾酒,等会儿有朋友要来,酒菜都要上好的。”
“小的理会得。”店伙恭谦地说:“酒菜是等客官的朋友来了之后再上……”
“不,准备好了就上,不用等。”
“好的,大概客官事先并未约定时辰。”
“没有,但他们会来的。”丘如柏笑笑:“因为昨晚在下曾经给他们寄柬留话,而且一早就有人到客店监视在下的动静。瞧,楼门口刚上来的那两位仁兄,就是监视在下的人,他们是相当尽职的。”
店伙看清了上来的两位大汉,脸色大变,惶然急急下楼去了。
另一名店伙满脸陪笑,将两名大汉引至靠窗的座头,卑谦地说:“班二爷万五爷,请问要喝些……”
“你走开。”那位豹头环眼像貌威猛的班二爷挥手赶人,目光落在丘如柏这一面:“那位朋友好像正打算请客,他已经约了人。”
“是啊!”不远处的丘如柏笑容满面接口:“请客,大概客人快到了,两位有何高见?”
两大汉不再偷偷摸摸,班二爷领先走近丘如柏的食桌,拖过条凳坐下。万五爷也打横落座,把丘如柏夹在中间,摆下了有利姿态。
“朋友高名上姓呀?”班二爷狞笑问:“昨晚在内院门楣上的留柬,只落款了知名不具四个字,谁知道朋友你是哪座庙的大菩萨呀?看朋友你文皱皱的似乎手无缚鸡之力,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深入四重警网,真不简单,在下相信一定是尊驾的朋友做下的惊人手脚。”
“正相反,在下的朋友三天前就撤走了,事前请朋友帮忙准备,准备好就请朋友脱身事外,这是在下办事的宗旨,在下已在贵地住了七天了。”丘如柏卷起衣袖:“昨晚是在下亲自去留柬的。你老兄不信,在下就不用多费唇舌了。至于姓名嘛!等嵇七爷嵇永胜来了再说,好不好?”
“朋友,在下的确不相信昨晚去留柬的人是你。”班二爷说,突然右手一伸,扣住了丘如柏放在桌上的左手脉门,往桌上按。
食桌突发怪响,似乎楼板都被撼动了。
“你老兄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丘如柏任由对方用劲,神态极为悠闲:“呵呵!在下敢一个人前来兴风作浪,当然有几成胜算。”
万五爷看出不对,抓住机会出手,一掌斜飞,劈向丘如柏的双目。
丘如柏不再客气,右手一伸,奇准地抓住了万五爷的手掌,五指疾收,同一瞬间,他的左手反扣住了班二爷的右手脉门,一声长笑,双手齐挥。
“哎……”班、万两人狂叫着飞翻而出,踢翻了木凳,压倒了左右两张食桌。
食厅大乱,十余位酒客纷纷走避,店伙们惊恐地叫嚷,乱成一团。
丘如柏安坐不动,似乎刚才并未发生任何变故。
班、万两人挣扎了好半天才能站起,一抱左臂一抱右手,脚下也不便,一看便知两人的一半身躯似已麻木不听指挥,脸色苍白得像是僵尸面孔,呻吟着、挣扎着下楼,仓皇而遁。
“两位好走。”丘如柏朗声叫,两个家伙怎能走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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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伙知道麻烦来了,食客们也一一溜之大吉。
酒菜送上来了,楼上整座食厅,只有丘如柏一个食客,店伙也仅留下两个人。
楼梯一串暴响,抢上来七个高高矮矮大汉,领先的人,是北关外石子河栋家的嵇七爷嵇永胜,五十岁出头,巨熊般的伟岸身材,腰间佩了一把虎头钩。
丘如柏含笑而起,颔首打招呼。
“呵呵!是嵇七爷吗?”丘如柏的态度轻松中有傲慢自大:“在下本来以为七爷仅把两位拜弟带来,没想到来了七位之多。店伙计,快加怀箸。诸位,请坐。”
五个人落坐,另两人站在丘如柏身后,左右分立。
嵇七爷满脸怒容,在对面坐下,一双怪眼像在冒火,死死地狠盯着含笑安坐的丘如柏。
“在下嵇永胜。”嵇七爷声如雷震:“昨晚是阁下到舍下留柬叫唤?”
“对,正是区区在下。”
“阁下邀嵇某前来此地一谈,谈什么?嵇某不认识你,你……”
“你不认识我,但我却认识你。阁下鹰爪神钩嵇永胜结义三兄弟,号称宇内三奇。”
“废话不说!你要谈什么?如果可能,七爷我成全你。”
“在下请你来,宴无好宴,会无好会……”
“呸!七爷我闯道天下二十余年,多大风浪没见过?就算你摆的是霸王宴,七爷我也要来,这不是来了吗?”
“谢谢阁下赏脸,在下深感荣幸。”
“七爷我等你说。”
“好,在下恭敬不如从命。阁下受艺于六安州铁头陀门下,铁头陀俗家姓郝,他有一位侄女郝桂贞,也是阁下的师妹。铁头陀十年前暴毙湖广嘉鱼白云禅寺,你师妹在江宁偕金陵双艳夜劫六家富豪获赃数万两,此后便销声匿迹,江湖上再也没发现三妖女的行踪。令师妹的绰号叫云裳女史,据说有千百化身,她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