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案倒与方氏是否倾慕痴缠你无关,百银既是尤二公子所赠,来路明正干净,便无妨。”张谦将注目直落方絮因跪处,他缓缓拨转一枚玉扳指,“方氏,无须伏刑狱。”
众人连连叫惊,尤蘅也未料此果。
尤衍素来心直口快,他喝问道:“张大人!此女杀兄!为何却是一句‘无须伏狱’?此举有违官道!其兄的亡魂如何能在九泉下安息?”
“方氏的后脑与胸脯因受硬物撞击留下创痕,方氏在诉纸明书,此伤是其兄以山石捶打所致,经验查,方氏并未扯谎。脑与胸可谓躯体要害,故判施暴者已对方氏下杀机,方氏出于防卫,失手将其兄误伤,之后,方氏并未补刀,反而将自己的兄长拖往医堂朝向,可见方氏并非有意弑兄。”
“而其兄,将用以为母诊病的百银挥霍赌坊,归家途中偶遇对自己出言不逊的小妹,俩人因母亲丧亡诱发口角,其兄拾起山石与方氏厮打,欲将其妹戕害。”张谦直视尤衍问道:“其兄当先出手,方氏出于自卫,本官如何有违官道?”
尤衍不甘心,“为何方氏杀害其兄便是正当防卫?而方大郎,只不过以山石作殴方氏便成了杀机?!她又没死!张大人如此判案,于理不公罢?您这般妄定命案,恐难服众。”
“此事亦好通解。”张谦以指尖点叩堂案,“其兄施暴方氏不止一处,且尽数朝方氏的要害捶打,其兄掌心留有因握石发力而擦磨皮肉的痕迹,若说此痕是方氏将其兄杀害后假造,依掌间天成般的走势,此法难成。”
“而方氏,仅伤其兄一处,况且此伤并非要害,不可教他当场气绝,若方氏对其兄厌恨至此,要将他蓄意杀害,为何方氏不补刀?更欲将兄长拖往医堂?不料其兄在行途失血身亡,方家住地城郊,此案无人亲见,她若蓄意而为,何苦自行投案?不是多此一举么?”
“这……”尤衍磕巴片刻,忽又一口咬道:“定是此女故意为之!她的兄长虽因失血过甚而亡,然此案首尾,皆是方氏下得一盘棋局!方氏如此行事,只为洗去自己的嫌疑!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啊!张大人!”
祝好再难容忍尤衍这厮咄咄逼人的气盛,方絮因身背‘凶犯‘之名不好怼言,便由她来说:“蓄意而为又如何?”
此言尽显嚣张,分毫不亚于尤衍在堂上的倨傲模样,众人将目光齐齐转向祝好,她仿若未觉,只朗声论辩道:“命案事发时,只方氏与其兄在场,再无第三人。是以,此案只得从尸首、凶器、诉状、以及事发地搜寻的有效证定案,而此案的审果,便是自这些凭据中推断所出的,敢问尤大公子,您莫非疑忌府衙判案?”
祝好未舍尤衍喘息强辩的时间,她接道:“倘若真是方娘子故意而为,你又以何为证?铁案之本,必依实据。其兄以山石先手与方娘子厮打,方娘子此身创伤作不得假!长兄因一己之私令其母活活饿殍亦作不得假!”
“若依你之言,其兄明知母亲身患病症,双腿缠疾难以下地自居,他仍然不顾母亲的死活将救命钱用以浸淫赌坊,长兄此行便不算他故意为之了?母亲因他西去,饿殍而亡……临前该是身受何等的熬煎苦痛?方家大郎,岂非背负命案的恶徒?”
祝好深呼一口气,“再如何严丝合缝的律法,也有隙缝可钻,是以,大成开国至今,仍于国律上不断补偏救弊。若其兄在世,他也难因此伏狱,可笑尤大公子满口‘公正’,临此万众,你不应最知‘公正’无用吗?倘若世间有绝对的公理,尤大公子应早于初审时伏罪。”
“若真如您所言,‘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敢问尤大公子已死了几遭了?”
尤衍脸色发青,咬着后槽牙忿忿道:“你个贱蹄子休要黑言诳语!”
祝好懒得睬他。
“唯有自己清楚,平生诸行是否无愧天地,无愧良心。”祝好眼望衙外百姓,“方家大郎不该死吗?依我看,他死有余辜。若他尚在,其母之死,也只会因他的一句‘疏失’而掩!”
众观者皆因祝好之言敛声论议,正在此时,不知何人高喊:“该死!方大郎有违孝道!死有余诛!”
一人起首附和,百人、千人、万人对方家大郎的谩骂如潮水般接踵而至。
此子不仅令其母饿殍病榻,事后更对胞妹痛下死手,方家大郎不堪为人!
尤衍见此,活生生将话茬儿哽在喉咙里。
张谦高坐明堂,待声息渐没,他才道:“然其兄确因你而亡,你兄长娶有发妻,若其妻不忿此案审果,或可向你索求金银,再或……复审此案。”
此言方落,差役携一女缓步入堂,女子面容憔悴,眼底乌黑,她行前应在家中作务,因此将袖管卷至臂弯处,可其肤竟是红肿乌青一片,倒不知是何缘由。
熟知方家之人早已瞧出此女的来头,正是方家大郎去岁娶进门的小娘子姜氏。
张谦不及问话,姜氏已然落跪,众人惊奇此女会以何等恶言咒骂方氏,更惊奇她是否会复审此案,抑或令方氏予以重金抵偿。
尤衍最是期盼此出好戏。
姜氏俯身拜下,起身时言道:“民女愿与方氏讲和,无须金银,更不必复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