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你不该对我那样。
我们不说昨天的事。
可你一直盘算着昨天的事。
我没有。
你何必这样。
哪样?
你何必这样呢。
服务小姐送上来油氽虾仁。利用这个机会我看了一眼大街。茶色玻璃把这个世界弄得忧郁乏力,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了怀旧企图。服务小姐的表情和玛丽莲没有关系。她和空调一样从事自己的工作。
五月九日的晚上是一个糟糕的晚上。他还睡在床上。他睡觉的姿势甚至还是我上午见到的那种。更要紧的是,那双鞋一点没动过,也就是说,他已经这样睡了整整一天。没有吃,也没有拉。这让我不能不紧张。幸好妻回来得早,妻很疲惫地坐进沙发,两眼看着我上午留下的条子。妻肯定是看见了我脸上某种不安定的成分。妻说,不要紧,他就这样。妻这话轻描淡写。但我听上去有点不舒服。我弄不懂哪儿出了毛病。我和妻子开始了一种蹑手蹑脚,起初还记得目的,怕弄出声音吵了他。后来竟忘了,成了一种习惯,开冰箱,接自来水,取碗抓筷都像做贼。到后来电子钟的音乐报时都显得过分了。我们就这样像做老鼠一样吃完晚饭做完家务。每次弄出声响我们还要对视一回,仿佛又欠了别人一笔债。按照生活次序下面当然是看电视,电视放在卧室里,我们俩关了灯就盘坐在床上,小学一年级的学生那样听电视机上课。我一直在专心地走神。我对着电视视而不见的时间里不知想了些什么。我当然更不知道妻在想些什么,但妻一定在缅怀或追忆或憧憬一种什么,这个可以肯定。要不电视结束了我们俩面对整个画面的黑白雪花不会还在“看”电视。我关了电视,说,睡吧。妻深吸一口气,但妻的叹息却收住了,放得很轻。妻故意不让我听见她的叹息。妻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的。我们临睡之前在被窝与被窝之间相互摸了摸手。抚摩之前觉得大有必要。摸完了却又想不出什么意思来。脑子里就空了,装满了夜的颜色。
下面又是第二天。第二天起床后清晨与以往无异。可以看出今天是另一个昨天。不过我知道今天是十日了。九日之后只能是十日,这里头只有阿拉伯序数秩序,不存在想象与愿望。我很想把这件事表达得顺心一些,也艺术一些。但九日之后的那个日子我们只能称之为十日。我站在窗前,麻雀一样四处张望,等着妻和我一同上班。妻的一句自语让我吃了一惊,让我快发疯了。妻梳头时嘴里衔着发卡含含糊糊地说,怎么这么不巧,怎么今天偏是星期天。我听到这话觉着生活一下子严峻起来,生活的严峻十有八九与我们对时间的配备有关。我走到小房间从门缝里看了一眼,他总算换了另一种睡姿。我没有做过多的打量。我担心他的眼睛会爆炸性地睁开来。妻突然说,我们到郊外玩玩吧,好久都不去了。妻的话当然正中我下怀。问题是把他撂在家里总是不好,显得过分。不要紧的,妻说。妻或许看出了我的心理痕迹,妻说,让他睡,他就这样。
妻这样说我很不开心。她的语调里有明显的立场问题。我笑着对妻说,好吧。
妻就是在这个星期日的午后和我讨论“孩子”的事的。整个上午我们都表现出轻松、自然、大度。这是一种极累人的努力。凡人俗胎一贯热衷于这一做法。这么做的同时往往伴随了高尚的可怜感觉。我就是这样的。过了午饭我就撑不住,累透了。血液流动都要毅力。我默诵大段大段的道家话语来调理自己,效果都不显著。知识是没有用的,在它们变成血液之前。
妻和我躺在一块草地上。妻说,我们该要个孩子了吧?妻刚才吃饭时脸上不均匀,我以为她在心疼两顿午饭的八十六元人民币。我正在看五月的天空五月的云,没有得出什么。听妻这么说我便把思想收回了人间。怎么想起这个了,我说。我也没想,就这么随口说说。生个男孩还是生个丫头,我问。当然是男孩。他告诉我你原来想要女儿的。妻就闭了口,妻后来说,怎么?再生女儿,女儿家这么苦。我说,不至于吧。妻把目光全送到天上去,妻说,这还不是明摆着的。她的声音已经接近哲学的边缘。
我们就这样躺着,看往来穿梭的游人。在“大自然”里人和树木一样多。人们兴高采烈。人们的一只眼睛躲在相机的镜头后面,分割大自然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每个人都在镜头里扮演自己的理想形象,同时又做别人画面的背景。人们为此兴高采烈。
我以为我们的郊游会平静地结束,像年轻人或初恋的情侣一样,带着一身的土味和芳草气息回家供多年以后的大雪之夜倚在火炉旁缅怀。这差不多已是我们这类俗物很雅致的?界了。我一直没能料到妻的一场爆发酝酿已久。从逻辑上说,我应当推导出来的。大前提小前提和结论都在这儿了,问题是我缺乏一种现实主义的眼光,把它们联系起来。我的注意力太放任自己了,一直在预防自身。我已经感受到一种险恶的东西在胸中迂回,盘旋了好一阵子了,稍不留神就会冲出来,不可收拾。我努力调整好自己。男人在某些关头一着不慎,多年的心智积蓄便会一泻千里。经典性著作上全这么说的。
我拉过妻的手,说,我们走走去。这是十日下午三点十分的事。离妻的整体爆发还差不到半个小时。我和妻一同来到一株高大木棉树的下面,?少人正在更换假的将军服,尔后佩上不锈钢战刀骑上那匹瘸马。三四个远道而来的傣族妇女站在另一株木棉树下面。她们的穿戴零零挂挂,有很浓的蛮荒风情。她们在卖妇女饰物。捧在手里,向所有过路的伸出手来。我说,给你买条项链。妻说,都是假的,有什么意思。我说,当然是假的,有傣族的边陲风格,买条玩玩,很不错的。我们用手指头比画着还了半天价,就花十五元从一个头上裹了很多纺织物的傣族少女手中购了一条。我们研究了好半天,看不出什么质地。我注意到我们终于有点开心了,有了峰回路转的可能。
灾难发生在一座水泥桥边。我们一路欣赏这条项链走得已经很远了。我们的步伐充满爱情与体谅。两个傣家妇女站在桥的下边。她们卸下了头饰,抱怨说,累赘死了。她们的抱怨用的是我们这个城市最通用的方言。我对妻说,瞧,原来是个冒牌货。妻就站在那里,脸上变了,没有过渡地秋风萧瑟起来。我叫你不要买的,妻说。都已经买了,我说。我说过叫你不要买的!我不是说了都已经买了吗。什么傣族妇女?妻突然加大的嗓门吼道,还蛮荒边陲风情,狗屁!我说,你怎么发这么大脾气?妻把那条项链用力扔到了河里,只溅起了极有限的几朵浪花。妻的双手扶着水泥栏杆,望着水面眼泪就出来了。妻伤心无比地说:“全在骗我。”妻这样说文不对题。两个女人在桥下吓得鼠窜,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好像我会跑下去追打她们?和她们有什么关系。
好了吧。我的脸也沉了下来。我听得出自己口气的轻重。妻就不出声了。但她的眼泪却不可遏止地流淌。妻的双唇不住地抿动,似乎在作一种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我走上去抱住她,妻埋了头所有的伤心一下就出来了。为什么?妻说,到底为什么?我就这样拥着妻,一时想不起“什么”为什么。只有一种很抽象的坏情绪。妻抬着头满脸是泪,说,他并没有做错什么。我想了好半天,说,他当然没做错什么。我们也没做错什么,妻又说。当然,我说,我们也没做错什么,那是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我便说不出话来。心里头另一样坏情绪挤?了原先的坏情绪。这两种糟糕的心理感受我弄不清是什么,但我知道它们的来处,是从生命中最基础的部分升腾起来的,烟霭一样,飘满了五月。在呼吸与呼吸间折磨寻常日子。狗屁不值,厉害无比。
我说,回家吧。
妻只是摇头,说,你回去。
我说这怎么行呢,他肯定起床了。
妻就用两只手撑住我的胸,无可奈何地说,好吧。
我们在天黑之后返回家宅。站在门前我很小心地掏钥匙。老鼠一样进了门。开灯。日光灯管跳了三四下,亮了。我走到小房间的门前,里头黑咕隆咚。只有那种脚的臭气依稀缭绕。我小声说,你煮点?饭吧,马上把他叫醒,他也该吃点东西了。我就半躺在沙发上,空穴来风想起地图的轮廓。我开始想象一只小黑点在晃动的炎热中沿嘉峪关、西盐池向伊犁、拉萨蠕动。那里被空间强行占领后,时间躲回到上帝的口袋里去了。也就是说,他当初的举动完全是空间的,与时间没有关系。
电子钟报完八点,妻说,喊他起来吧。我就敲他的门。好半天没动静。妻说,这样叫不醒他的,他就这样。我就进去,开了灯,被子和床单乱得不成样。空在那儿。地上有只烟头,用脚踩扁了。我关了灯,站在门框的下面,妻在厨房里和我对视。过了一刻妻的头就掉过去了。空在我和妻的这段距离里茫然无垠。整个晚上我们保持了蹑手蹑脚的习惯,生怕弄出响声来。晚饭我拼命地吃,喝了五碗。电饭煲里的稀饭总是吃不完,空荡荡地等待另一张嘴。妻说,别吃了,留着明天当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