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会,听前殿似有人声。少时门响,众赌徒一齐回头。进来的是两人,各拿着灯笼,提着兵刃,那光景好像巡夜刚回来。赌钱的就有两人站起来,叫道:“许老台、黑胖刘,快来,我真受不住了,我都睁不开眼了,你们谁接我这一把!”
那个叫黑胖刘的说:“咳咳,你们也太美了,二舵主早已吩咐过,教你们晚上多辛苦一点,这两天很紧,你们反倒耍起钱了。回头二姨娘查到这里,又该给你们眼色看了。”赌钱的人说道:“滚他娘的蛋吧!谁不知道那个兔蛋,专会溜二舵主!他就查着我,又能把我怎么样?有一天,我总把他的蛋黄子给踢出来。”(叶批:活脱粗痞声口。宫注:“兔蛋”指男妓,“二姨娘”指查哨男盗小头目的绰号,非女性。)
许老台说道:“瞎四你就吹吧,二姨娘今晚准来,我看你怎么踢他!”又一人打着呵欠说:“说真的,咱们也该出去巡巡了,咱们头儿这水买卖做得很脆,咱们真得小心。万一让人家踩访到了,准有一场恶斗。倒是夜晚破点辛苦,多惊醒一点才好。”那个拿木棒的就说:“咱们说走就走。谁跟我上老窑走一趟?”说着接过灯笼来,将东间睡觉的人,叫醒了两个,一同出去了。
沈明谊一扯楚占熊,两人急忙蹿出庙外,伏在路隅草丛;眼看这巡夜三贼,各持兵刃,打着灯笼,往北巡去。楚、沈立刻缀在后边,相隔十来丈,不即不离的盯着。这三贼围着坟园旷野,绕了一圈,通过几道卡子,便折回老窑,从坟园正门进去。楚占熊、沈明谊蹑足徐缀,远远听见:这巡夜三贼,每到一道卡子,便与值夜守岗的贼,通几句暗号。暗号虽然听不真切,可是匪人守岗的地点,全被二人窥见,这一来便易于择路前进了。越走近老窑,二人越加小心。趁着月暗无光,林木掩映,楚占熊、沈明谊径绕向北面,从坟山后背探进去,先蹿上高树,向坟园内窥探。
赤面虎部下共有一百几十人,倒有一半分派出去,布卡巡风。在老窑内的不到一百人,有的住在阳宅内,有的住着草棚。围绕坟园,筑着高墙;也有颓倒的,赤面虎在此潜伏已久,都把它用砖石砌好。又在四角筑下望台,地下通着里许隧道,以便遇险脱逃。冲要地点,也安下翻板陷坑。但因僻处海隅,做案又不在近处,官府还不曾剿办过他们。
楚、沈拜山失和,小陈平半路邀劫未成,昨夜追击,又已扑空。赤面虎本已生了戒心;曾三令五申,教放哨把风的党羽,多加小心。无奈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做贼的几个有深谋远虑的?群贼的巢穴,从来没被官兵搜剿,尽管小陈平加紧巡查,群贼还是大大意意,满不在乎。那坟山角楼,管望的人一共十二个,分在四处,倒有七个睡着了。又加楚占熊、沈明谊举动轻捷,进止小心;竟被他两人乘虚而入,从坟山后面,袭进匪窑。
二人看坟山前面那片阳宅,有五间房,格局高大,猜想形势,必是贼酋住处。楚、沈潜察明白,暗中定好了进退之路;这才纵下树来;先藏在累累的古墓后,再折向东首,曲折闪避,扑到阳宅侧面。楚占熊轻轻纵上房顶,向四面一望,然后打一暗号。沈明谊便奔后窗根,隐在墙角窗畔的东侧,手沾唾液,点破窗纸,往内窥看。屋内陈设竟不像匪窟,一张八仙桌上放着杯盘,椅背上搭着衣服腰带;只在墙上挂着一把腰刀,茶几上放着一对鞭。一盏灯半明不亮,对面一床,床帐低垂,脚踏上放着男女两双鞋,好似帐内睡着一对夫妇。对后窗挂着穿衣镜,镜旁便是格扇。
沈明谊转身向西挪了挪,意欲窥看堂屋和西间,忽觉脚下一软,急撤身旁闪。料想下面或是翻板,便不敢过去。两人一步一试,溜到邻屋。这边屋中摆着两铺大床,睡着二三十个人。地上有两个人,持刀靠桌坐着,脸现倦容,沉默无言;看那神情,不过是值夜的喽罗。沈明谊暗想,这里倒比头道卡子松懈。沈明谊抽身转到邻间矮屋后面;这里没有后窗。他正待设法窥察,忽听“嘶”的一声;沈明谊急忙闪身,扭头上看;楚占熊在房顶向东一指。沈明谊顺手看去:倏见一条黑影,箭似的从坟山斜驰过来,身法轻快,踏地无声。楚、沈相顾愕然,忙退回原路;再找黑影,只一晃,便不见了。
楚占熊、沈明谊到各处搜寻,已无踪迹。二人迟疑了一阵,重到坟园前面,揣测着形势,打算探入一步。纵上房头,从后山坡潜渡过去。刚走过半圈,忽见西边屋内灯光全灭,隐隐闻得铃声。望楼上,突听一声怪号,转瞬复又寂然。前面西房中,首先窜出两人来;向西面一寻,大声发话道:“喂,道上的朋友,请下来吧!”楚、沈急待伏身,已经无及。望楼上突有一角,发出“皇皇”的声音;原来警铃已动,顿时全窑各处各屋的灯光全灭,人声转寂,院落愈显昏黑。
楚占熊急问沈明谊道:“我们还是闯出去,还是下去跟他们答话?”沈明谊道:“闯闯看。”两人急亮兵刃,楚占熊摆双刀当先,沈明谊抡链子鞭断后;目注院中动静和各屋门户,刚要从房顶蹿下墙头。各屋中依然不见人出。在那坟旁丛草中和墙角暗隅中,反倒历历落落纵出二三十个人,立刻散开,把住路口。楚占熊、沈明谊已陷入围中。
楚占熊按照预定路线,舞双刀闯过去,沈明谊在后紧随。二人从西面斜绕北面,不走平地,在房上纵跃如飞。那西房中先出来的二贼,一个持刀,一个持双戟,挺身蹿上房头,从迎面邀截过来。楚占熊刀交左手,探囊取出飞蝗石子,叫道:“着!”唰地打过去,来人闪身让过,略为顿了一顿。楚占熊、沈明谊已一抹地横折转身,从房顶跃下平地,从平地蹿上矮屋。二人正要越矮屋,抢向长墙;不意墙外早有人把守。
范金魁率领二十多个部下,从地道绕出坟山之后,将全窑护住。小陈平秦文秀率着三舵主莫海、四舵主金继亮、五舵主彭森林,督领十几个武功较好的头目,从东房后闪出来,四面蹿上墙头。院中另有几个喽罗,举孔明灯,向各处照射。灯光照处,小陈平秦文秀已看见沈、楚二人,立刻厉声大喝道:“大胆的镖行,本寨主饶你逃生,不肯穷追,你反来找死!我们早防备下了,你们还想走么!快滚下来,露两手!”且说且向楚、沈合围过来,却用刀尖一指院落道:“好汉子,这里来。”
楚占熊一声狂笑,对沈明谊道:“我们领教领教再走。”一摆双刀,“嗖”的蹿下平地,厉声叱道:“小陈平,久仰你的大名。半路邀劫,自然是你的高招;对不起,被我们闯过去了。半夜围庙,也被我们见机躲开。你的智囊不过如此,我们领略过了。江湖上的汉子,讲究光明磊落,许你们打劫,就不容我们窥探么?姓秦的,你也不够朋友。快请赤面虎范舵主来答话;久仰他是个外场朋友,我们倒要会会。姓秦的,你来看,我们弟兄来了半天了,我们并没给你纵火。究竟谁是朋友,江湖上自有公论。去吧,朋友,哪位是范舵主?”
小陈平听了这番话,大怒变色,将刀一挥,要知会众寇,上前围攻。那房上站着的沈明谊,又冷然大叫道:“秦舵主请了,我弟兄路过宝山,全为寻镖,并非寻隙。秦舵主要看看我弟兄的技业,乃是赏脸。我弟兄身入虎穴,全凭一刀一枪,捉对厮杀。秦舵主若派哪位好朋友来指教,尽管让出场子来,我弟兄挨个奉陪。你若想群殴,也只管说明。”
小陈平当众不好接这群殴的话,暗想:“车轮战也累杀你!”遂喝道:“姓沈的朋友,不要害怕群殴。喂,哪位贤弟先出去领教?”
四舵主金继亮挺钩镰枪,先窜过来;楚占熊早已立好门户。金继亮枪尖一点,直取咽喉。楚占熊侧身一闪,让过枪锋,左手刀向外一磕,右手刀势如攒花,直向敌手扎去。双刀、单枪立刻杀在一处。四面喽罗高举火把,各持兵刃,远远看住。三舵主莫海手抱丧门剑,带两个头目,分站在墙头,盯住沈明谊。
小陈平秦文秀吩咐部下,作速持火把,到处搜查余党。沈明谊提链子鞭,凝神观风。只见楚占熊刀光纵横,四舵主金继亮挺着钩镰枪,屡次冲击,满想得手,竟被拒开。楚占熊刀锋急速,封闭紧严,只杀了十几个照面,金继亮险被削去手指。一招势败,手法慌乱;楚占熊双刀一展,倏又扑来。金继亮应接不暇,枪法大乱,直逼得倒退。
秦文秀吃了一惊,忙挥刀上前;五舵主彭森林抡铁棍,一声怪喝,“嗖”的一个箭步,窜到楚镖头身后,搂头盖顶,“唰”的一棍砸来。楚占熊右手刀一递,堪堪刺着金继亮的后心;忽闻后面风声,更不回头,托地一蹿,跳开一丈多远。彭森林力大棍猛,身子往前一扑,“当”的一声,把甬路的残砖打碎好几块;又怪吼一声,抹转身寻找敌人。
楚占熊双刀直剪,已绕到彭森林背后。彭森林一转身,恰好遇着,就势横棍一扫。楚占熊急收招撤刀,左手刀却被棍梢扫着一点,一声响,将刀荡开。楚占熊暗道:“好大膂力!”抽转刀锋,虚向外一递。彭森林亮棍喝道:“着!”
楚占熊早已撤回招来,右手刀斜扎敌肋,左手刀甩砍下盘。彭森林收棍不迭,急拧身窜开,单臂抡棍,忽地横扫过来。楚占熊扑近身前,右手刀一晃,抬腿踢向小腹。彭森林急扭身,这一腿横踢着左胯,不禁“哎哟”了一声,晃了晃,幸未跌倒。楚占熊真真假假,错刀一掠,疾如飘风,竟扫中敌肩,鲜血立溅。彭森林皮糙肉厚,一迭声怪叫:“好东西,真敢扎我!”负痛抡棍,仍趋前死战。
灯影里,小陈平早已瞥见,急挥刀上前接应。沈明谊大叫:“秦舵主休得恃众,我来奉陪!”从房头上“唰”的蹿下来,挥链子鞭,横身当面。那站在墙头、伺视动静的三舵主莫海,也忙一挥丧门剑,“嗖”的蹿到平地,从斜刺里邀截沈明谊;一条鞭,一把剑立刻战在一处。
小陈平秦文秀抢到核心,叫:“彭贤弟速退,我来会他。”五舵主彭森林,咬牙切齿,挥棍鏖战,创口的血涔涔滴流,本已疼痛不堪;怒骂了一声,抽身退出,奔入窑内。楚占熊挥双刀,健步追赶,小陈平急挺单刀邀住;两人各仗着纯熟的招数,来来往往,走了七八个照面,不分胜败。
三舵主莫海武功特强,一口丧门剑使得风雨不透。沈明谊捻链子鞭,封拦锁挂,点打缠拿,翻翻滚滚,奋勇相持。战够多时,沈明谊用惯了枪,使软鞭不甚得力,武功减色,竟不能把莫海战败。
那一边小陈平秦文秀招熟气弱,遇见劲敌;二三十回合后,被楚占熊双刀逼得只有招架之功。五舵主彭森林已裹好创伤,丢下铁棍,换了一把朴刀,重复出来,怒喝:“镖行的小子,休想囫囵回去。”抢步上前助战。
楚占熊勃然大怒,趁敌援未到,猛向前一冲,用了手“缠手刺扎”,刀光一闪,喝一声:“着!”小陈平急避不及,应声倒地。四面把守的喽罗,一齐惊喊道:“不好了,二舵主挂彩了!”一个小喽罗调转头,驰奔地道,送信去了。
四舵主金继亮在旁观战,吃了一惊,纵身猛窜,大叫:“镖行小子,休得张狂!”手一抬,先打出一支袖箭。楚占熊方要下辣手,闻声伏身一蹿,将袖箭让过。楚占熊急挺身,双刀一摆,冷笑道:“休要暗箭伤人。不怕刀的朋友,尽管上来!”彭森林早如一溜烟,挺朴刀再劈过来。楚占熊侧身让开,挥刀还招,两人重杀在一起。
小陈平秦文秀仰卧在血泊中;四舵主金继亮和一个头目,已飞身上前,金继亮急急背起,救入窑内。验看伤痕,幸而伤口虽大,未中要害,手下人忙来敷药裹伤。小陈平道:“四贤弟不必管我,快请大哥来,拿这两个点子。你们千万派人防住要害,恐怕他们来的不止两人,外面定有余党接应。”说罢一阵剧痛,不能言语。少时苏缓过来,又道:“一切翻板、地道、飞蝗、羽箭,快快预备好了,务必把这两个杀材活捉住。”又命手下人,把他背到地窑里面去。
地窑共有两股隧道,和几间地室。全窑历年打来的财货,和架来的肉票,常常潜藏在内。楚、沈二人窥窗时,误踏走线,地窑铃声大震,所以全窑立刻闻响而动。
那五间高的大房子,看外表像是贼首住所,其实不是。秦文秀和范金魁素常都住在东侧矮屋内。这两日戒备加严,范金魁、秦文秀都迁在地窑内歇睡。范金魁的妻子粉夜叉马三娘和小陈平的妻子孙氏,也都住在地室。楚、沈二镖客所见房内的床帐,和脚踏板上的男女鞋子,正是为诱敌窥探而设。楚、沈幸未入室,否则必陷入翻板。
粉夜叉马三娘,本是一个卖解女子,生来力大貌美。她和赤面虎范金魁结成夫妻之后,因她武功比丈夫强,且又性如烈火,范金魁委实有点惧内;所以粉夜叉又有一个新的外号,叫做伏虎菩萨。
那小陈平的妻子孙氏,却是良家之女,今年才二十一岁,本是被绑的肉票。后来被小陈平看中,女家虽然备款来赎,他竟留住不放,被他奸宿半年。那女子起初也是寻死觅活,痛不欲生;小陈平却爱恋甚深,百般哄慰。一年之后,竟结孽胎,产生一女。小陈平事事献媚。这女子陷身虎口,既已失身,只好自嗟命运,竟从了小陈平。
小陈平浴血负伤,被背到地窑,孙氏和粉夜叉忙过来慰问。小陈平换出笑脸道:“你们不要慌,伤势不重。外面不过是镖行两个探山的,已被我们围上了。”
粉夜叉道:“你大哥呢?”小陈平道:“这时候大概跟他们交上手了吧!”粉夜叉道:“咳,老二你不行,他也不行啊,待我上去吧。”立刻换上铁尖鞋,全身结束,倒提飞抓,催着金继亮,与她偕往。
这时节,喽罗们已将赤面虎请到。此时,沈明谊尚跟三舵主莫海,狠命相扑。楚占熊连败二敌,正与彭森林恶斗;把个负伤力战的彭森林逼得如风车似的乱转。赤面虎范金魁从坟山外围奔来,吩咐部下紧守门户,他舞动双鞭,抢到战场。几个健步的喽罗提着刀矛,打着火把,如一条火龙似的,相随扑来。
赤面虎暴喊一声:“大胆的镖行,竟敢来搅局,还敢刀伤我们两家舵主,我教你尸首也出不去这老龙口!五弟且退,待我来宰他!”双鞭一指,部下人分散开,高举火把,分立四面。赤面虎托地一跃,让过了彭森林,抢奔楚占熊。
楚占熊收招侧目,见这赤面虎须眉如戟,果然雄壮;双刀一抱,两拳微抬道:“来的是范舵主么?在下楚占熊……”话没交代完,赤面虎和小陈平患难至交,一闻他负伤,早耐忍不住,大叱道:“少说闲话,你敢身入虎穴,捋虎须,必有惊人的本领!……呔,接招!”双鞭劈面打来。
楚占熊急错身让开,用刀一指道:“姓范的朋友,我岂惧你?我们来意却不能不说明白……”范金魁不听那一套,又一鞭打来。楚占熊双眉一挑,怒气上撞,双刀一展,立刻欺身还招;双鞭、双刀斗在一处。
那一边,沈明谊苦斗莫海,渐占上风。莫海武功甚好,气力也嫌不足;数十回合,渐觉招数缓慢。沈明谊精神壮旺,起初只求无过,不求有功;待后来展开手脚,这一条链子鞭竟把莫海圈住;莫海要想撤退,竟有些闪避不开。
赤面虎范金魁且斗且照顾四面,被他一眼瞥见莫海危急,急叫:“彭贤弟,快接应莫贤弟去!”彭森林抖擞精神,抢奔沈明谊;彭、莫二人双战沈明谊。沈镖师并不挠怯,将身一退,抡起链子鞭,指东打西。彭、莫二人一个力乏,一个负伤,双战不下沈明谊。
赤面虎范金魁把一对钢鞭,使得呼呼风响,进攻退守,左收右展,和楚占熊的双刀,正好相敌。火把光中,但听得一片叮当乱响,直走了二十多个照面,不分胜负。赤面虎已起杀心,越战越勇。楚占熊年甫四旬,正在健壮,恰也敌得过;双刀错举,一心要胜了这个盗魁。
沈明谊却胸有城府,不愿恋战,也不愿示怯。两个镖头,三个剧贼,正在分两起盘旋大斗。忽然间从暗影中闪出一道微光,粉夜叉、伏虎菩萨马三娘,倒提飞抓,如燕子抄水,连连飞窜,赶到战场。四舵主金继亮挺手中钩镰枪,在后紧紧相随。
粉夜叉才一露面,便看见莫、彭二盗和镖客沈明谊,苦斗正烈。那一边,赤面虎和镖客楚占熊,双鞭对双刀,打得尤其凶险。粉夜叉回头对金继亮说:“金老四,你快过去,把彭老五替下来,你看他哪还行!”说毕,一抖飞抓,抢到楚占熊这边,睁凤眼上下打量。见楚占熊身材健挺,白面微髭,穿一身夜行衣靠,衬得面如满月,细腰扎背;一对钢刀明晃晃上下飞舞。
粉夜叉看罢,娇叱一声道:“呔,你是哪里来的托线,敢到这里撒野卖乖?”将身一窜,如一条银线般,从斜刺里抄入斗场。她招呼赤面虎范金魁道:“舵主歇歇吧,我来拿他。”(叶批:“托线”指保镖人。)
赤面虎虚晃一招,窜出圈外,把双鞭一抱,在旁观战。楚占熊也把招一收,斜身抱刀,注目观看来敌。火光中,见这粉夜叉马三娘,居然生得美俏,只是眉尖微挑,二目凝寒,似笼着一层杀气;身材细长,穿一身银白色短装,腰系红巾,脚穿铁尖鞋,仿佛极利落轻脱。楚占熊看罢,暗吸一口凉气。江湖上女子既敢上场动武,必有惊人技艺;再不,就有出奇暗器,倒不可不多加小心。摆好架式,静观敌人来派。
这粉夜叉马三娘不慌不忙,一抖飞抓,左手虚指一指,喝一声:“看招!”偏身侧步,略将架式一拉,那虎爪飞抓如车轮似的一转,“唰”的奔楚占熊上盘打来。
楚占熊急一闪身,将左手刀一顺,右手刀立即递出。粉夜叉双足一点,“嗖”的窜到楚占熊背后;趁势收抓,又照楚占熊颈项抓来。楚占熊略略闪避,将左手刀横斩下去,右手刀直取粉夜叉前胸。粉夜叉顺手收抓,未容刀到,双足一点,“嗖”地窜出去;右腕一带,又将抓收回。容得楚占熊挥刀赶到,她娇喊一声:“着!”手腕一捞,似取下盘;突一翻腕,倒向楚占熊面部抓去。
楚占熊目注飞抓,抓不发出,决不闪避;抓到面前,方才横刀挑去。楚占熊这刀一挑,那刀径向敌人要害扎来;一对刀,此攻彼守,决不并在一处。粉夜叉一条虎抓,连发十数招,见楚占熊很是识货,决不上当。粉夜叉伏虎三娘不由粉面含嗔,对着赤面虎叫道:“快拿我的长兵刃来。”
赤面虎见他妻飞抓不能取胜,正要下场助战;又恐他妻护短好胜,不愿人帮忙。赤面虎心中犹豫,忽听妻子教他取长兵刃,忙应了一声,便要亲自去取。手下喽罗早飞也似的跑回去,拿来了两根白蜡杆子。赤面虎立刻挂好双鞭,自取一根白蜡杆,双手颤抖起来,那白蜡杆的前梢颤起数尺的圆圈,试了试,很坚稳;又换过那一杆来,复一颤抖,也无毛病。这才大声叫道:“我说喂,换兵刃吧,白蜡杆子来了。”
粉夜叉应声一闪,跃出圈外。赤面虎拧白蜡杆子,过去截住楚占熊。粉夜叉将手一扬道:“扔过来。”手下喽罗立刻把那条白蜡杆子一抛,粉夜叉窜身一抄,抄到手内;也接来一抖,抖起数尺大的花来。她对赤面虎叫道:“闪开,瞧我的!”赤面虎立刻将白蜡杆子一收一送,杆尖直戳楚占熊前胸。楚占熊侧身让过,不容赤面虎收招,倏抡双刀,一磕杆子,急进步欺身,右手刀直划赤面虎面门。赤面虎立刻托地一窜,退出一丈以外;将杆子一抖,护住前面,又与楚占熊打了起来。
粉夜叉见赤面虎竟退不出来,不由大怒。她抹转杆梢,颤起来呼呼风响,叱咤一声,直对楚占熊划来。楚占熊双刀一摆,闪身躲过;左手刀防近,右手刀攻远,方得让招还招。粉夜叉更不容缓,白蜡杆子矫如腾蛇,围着楚占熊,扫打缠扎,泛起一轮白影。
楚占熊奋勇抵挡,无奈这白蜡杆子,梢长力猛,杆颤煽风,弹力绝大。粉夜叉出身绳妓,颇精杆法,滑、拿、崩、拔、压、劈、砸、盖、挑、扎,运用起来,灵活异常。楚占熊用刀直劈,自然劈不着;用刀横削,弄不巧会被杆子弹开,甚至撒手;并且杆长取远,楚占熊若欲进削敌人,自身早在杆子缠打之下了。楚占熊深知此杆的破法,迎面进取实在不易,侧面斜击也不可能;急转身形,施展轻功,“嗖”的一窜,“燕子飞云纵”,从斜刺里抄到粉夜叉背后。粉夜叉久经大敌,顾前更须顾后;未容楚占熊窜到,早将长杆一拧,略转半身,顺势颤动杆梢,叱道:“朋友,你往哪里走?你想绕到我后头去么,你倒乖巧!”白蜡杆泛起一个大圈来,把楚占熊截住。楚占熊抽身让步,倏地伏身连跃,更从左侧绕奔粉夜叉后背;相隔两丈多远,急挥刀纵步,斜削粉夜叉左肋。
粉夜叉不慌不忙,凤眼盯住了对手,掌中杆前后把一拧,不待敌刃攻到,已微微一侧身,转过杆梢,对准楚占熊双刀横扇过来。楚占熊急收招旁窜,左手刀尖稍微落后,被颤起的杆梢扫着一点,“刮”的一声响,白蜡杆梢被削去半尺多;楚占熊的刀却也险被绷飞,震得虎口发热。
楚占熊吃了一惊,更不怠慢,双刀一叉,冲开杆影,抢步猛攻敌人怀内;满想抢进两步之内,粉夜叉长杆不能守近,自己便可得手。那粉夜叉却更乖觉,刀杆相碰,料到敌手不是吃惊败逃,便是趁机冒险进攻。她便抽身一个败势,右手撒把,“嗖”的一个箭步,蹿出一丈多远;抹转身,左手挺劲,右手托杆身,复一颤;喝一声:“呔,看招!”但见杆影乱闪,杆尖直向楚占熊右侧耳门划来。
楚占熊赶紧叉刀伏身,两膀用力向外一磕。粉夜叉忽将杆子抽回,盘空一绕,反向左侧拍去。楚占熊急推刀向左招架。粉夜叉又一抽一送,抡起斗大杆花来,金鸡乱点,向楚占熊上下左右,紧一招、快一招攻来。
楚占熊连架数招,趁夹缝里,攻进一刀,连忙腾身一窜;又往旁一闪,绕出两三丈,倏抄向粉夜叉背后。粉夜叉调转杆梢,只一拧身,便迎面截住。楚占熊退回来,绕出两三丈,猛又抄到粉夜叉背后。粉夜叉又一转身,横杆截住了。
一连数次,粉夜叉紧防右侧,决计不令敌人贴身;以逸待劳,以长攻短。只数十个回合,楚占熊便觉相形见绌;却是气势虎虎,仍不肯认输。
粉夜叉手中白蜡杆子,不住的拍颤点打,纵送冲击,两只俏眼,照顾到四面。她见赤面虎拖着白蜡杆子,站在圈外,随着自己转,意在照护自己。每逢险招,赤面虎立刻托起长杆来,在旁瞪眼,使劲,着急,恨不能过来替换她。
这原是夫妻关情之处。粉夜叉一向自负,满心想亲手打倒这个镖客,好堵住彭森林的嘴。素常彭森林总说:“还是范大哥功夫强,大嫂到底差得多。不过范大哥心疼嫂夫人,甘心示弱罢了。”只有小陈平为人机警,处处推重粉夜叉,夸她武功矫健:“我们哥几个,谁都不成。”粉夜叉听了,非常高兴;赤面虎听了,也高兴非常。彭森林这个傻小子,不能体贴人情,他偏说:“我不信。”所以粉夜叉才一露面,便教金继亮替下彭森林;暗中较劲,要教彭森林看看自己的本领。偏偏彭森林退下来,却站在那边,看着金继亮、莫海双战沈明谊,并不到这边来。
粉夜叉一面打,一面对赤面虎说:“我说喂!你别看热闹了,快去把老三、老四替下来吧。教彭老五来给我把场,我这里满不要紧。老四、老三也别闲着,教他哥俩到各处照照。”
赤面虎范金魁谨接阃命,恋恋不舍的,挺白蜡杆子,抢到沈明谊那边;威风凛凛,厉声大叫:“三弟、四弟闪开,待我来拿他!彭五弟,快过去照应你嫂子。”彭森林应了一声,抢到粉夜叉旁边一站,抱定朴刀,严防楚占熊逃窜。
粉夜叉叫道:“老五,看着点!”挥动长杆,打得格外起劲。彭森林偏不夸赞,手扪伤处,口中说:“大嫂子,累不累,两个月的重身子,留神扯了腰!”粉夜叉唾道:“混帐!”
那一边,镖客沈明谊连战数敌,暗辨星色,潜有退志。赤面虎一个生力军突然攻到,手疾力猛,沈明谊更不愿恋战。他一面迎敌,一面移动,凑近楚占熊道:“楚仁兄,可是时候了。”楚占熊战不下粉夜叉,正想变计,立刻应声道:“走!”倏将招式一收,大叫:“道上朋友,在下领教过了,不过如此。失陪了,有缘再来相见。”撤身转步要走。
粉夜叉凤目一张,剑眉一挑道:“你还想走么?你就在这里歇歇吧。”白蜡杆横空一转,倏地窜身,截住去路。赤面虎将杆尖一指,周呼道:“弟兄们留神!”莫海、金继亮、彭森林纷纷发动,退出战场,转向外圈抄去,只剩下赤面虎、粉夜叉夫妇,率众圈住二镖客。赤面虎双足一顿,横遮在后。粉夜叉长杆一点,迎截在前。两只白蜡杆如双龙戏水,嗖嗖地掠空飞舞。二十多个贼兵各亮兵刃,从四面合抄过来;楚、沈二人去路已断。
楚占熊大怒,叫一声:“沈大哥,咱们闯!”两人且战且走,抢奔坟园。坟山丛莽之前,早有彭森林,督贼兵,持挠钩长矛,迎面截住。楚占熊意欲夺路冲杀过去。沈明谊道:“使不得。”原来后面赤面虎、粉夜叉已经赶到,若再夺路,必被夹攻。沈明谊张眼一望,东面黑沉沉,人踪较少,西面却有不少人,沈明谊急引同伴,抢奔东面;这些喽罗立刻截向东面。楚、沈忽折向南面窜去,却从南面一抹地绕奔西方。两人脚下用力,蹿上西排矮屋;要由矮屋蹿过墙头,便可退出坟园;抢到荒林,便可脱身回去。
二镖客跃上屋顶,才向外一望,不由失色。突从房山后,立起四五个埋伏贼兵,暴喊一声,齐将手一扬,数道寒光,直奔二人。楚、沈二人闪身向旁一窜,让过了暗器。脚还没站稳,忽又从下面打来数镖。楚占熊忙向旁边一跃,镖锋贴身而过。楚占熊身躯一晃,拿桩立定;粉夜叉早已一拄长杆,嗖地跟上矮屋。她长杆一抡,叫道:“下去吧!”楚占熊招架不及,一翻身,复又蹿下平地。
粉夜叉长杆一拄,紧跟下去。沈明谊吃了一惊,急待跃下驰救;墙头上奔来数人,把他围住,竟在房顶上打起来。楚占熊飞身下房,双足一顿,点地跃起。他才跃起,粉夜叉已竟跟踪近身,长杆一拍道:“倒下!”楚占熊“唰唰唰”,连蹿出四五丈以外;粉夜叉也“唰唰唰”,连追出四五丈以外。白蜡杆子的舞影,不离楚占熊的身形。赤面虎范金魁也舞动长杆,抢上前来。夫妻两个双战一楚。楚占熊双拳不战四手,短刀不敌长杆;苦斗数合,好容易得个破绽,向粉夜叉猛砍一刀,急一翻身,窜出圈外,二番抢奔墙头。
不意就在此时,忽从黑影中闪出一人来。楚占熊略一迟疑,粉夜叉已如一阵狂风,抢先赶到;长杆一抖,楚占熊急闪不迭,滑倒在地。粉夜叉大喜道:“逮着了!”急用长杆一按。楚占熊“燕青十八翻”,已翻出数步,托地挺身跃起。
粉夜叉大怒,又复一杆扫去。忽然斜刺里飞来那道黑影,疾如电光石火,轻如飞絮微尘,一眨眼已到面前。
粉夜叉急抹转白蜡杆,拧把横截;只听“腾”的一声,白蜡杆凌空飞出两丈多高。粉夜叉失声一叫,两手虎口一阵发热,身躯晃了晃,险些栽倒,直倒退出两三步去。(叶批:险中奇笔快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