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量已定,便又公推俞剑平重新分路,托这到场的朋友分带着当时失镖在场的伙计,作为眼线,分拨出发;由盐城到各处,仔细排搜下去。
沈明谊、戴永清、铁掌黑鹰程岳,自然也陆续出发。因为俞剑平、胡孟刚、楚占熊、赵化龙、朱大椿等数镖头公请的朋友,还有多半没有回信,所以俞、胡二人暂在盐城候信,以便听取各方的情形。候了三四天,果然陆续又收到了许多专差送来的回信;并有四五位镖行同业,和几个江湖道中的朋友,应召赶来赴助。
这一来,各路武林同道都哄传动了。就有那未成名的少年武士,想要借此寻镖,创立一番名望,将来好在江湖上立足。也有那成名的豪杰,顾念俞、胡诸人的友情,和江湖上的义气,口头上说事忙,不能赶到相助,却暗中私访下去。这无非是寻出镖来,好耸动江湖;寻不出镖银,也与自己声名无碍。
这其间,还有几家镖店,特派镖师前来帮忙。内中就有:太仓的万福镖店,镇江的永顺镖店。这几家也是最近曾经保镖被劫,始终没有原回案来;虽然赔偿了事,却恨气不出。一闻俞剑平普请江南豪杰,访问匪踪,不由动了同仇敌忾之心,故此派人到场。一者助人就是自助,二者俞剑平如果访出匪踪,自己已失的镖银,也许同出一手,便可设法协力寻找回来;这也是他们的一片私心。
数日以来,武林朋友越到越多,却都是闻信来助拳的,并非得耗来送信的。这永利镖局渐渐住不开,便在客栈另开了房间。俞、胡二人一面设宴酬谢,一面将劫镖人的情形说出,请他们陆续分道出发。
到第五天头上,差不多近处各方面,都有回信和来人。俞剑平、胡孟刚心想:这一来总可以探出一些线索来了。
不料派出去的人没有送来消息,可是海州忽然派了人来。缘因讨限寻镖,原定一个月,如今一晃,已经二十天了,仍如水中捞月,杳无音耗。盐纲公所在半月头上,见出去的人一去无踪,便已有些不耐烦,连催州衙签牌督促。州衙也因查镖久无回报,便派官人发一角文书,急如星火似的,赶到盐城。赵化龙也担架不住,秘发一信,暗暗通知俞、胡二人。俞剑平、胡孟刚一面打点差人,一面应付官事。无奈日限已迫,百口莫解。盐纲公所更不能再事通融,立逼保人务于一个月限满之时,将二十万赔款,如数缴齐。这几个官人便是奉命前来,催促他们几个人,作速折回海州,不得借口寻镖,在外支吾。
俞剑平怫然不悦,却又无法,与胡孟刚商量着,唯恐赵化龙一人在海州为难受挤,两人决计先翻回海州。同时俞剑平打定主意,先筹划一笔款项,押给盐纲公所,好教他们安心放宽一步。胡孟刚也要赶紧预备折变家产。于是俞、胡即日由盐城动身,留下周季龙、左梦云,随着朱大椿,在盐城候信。
到了海州,俞、胡先和赵化龙见面,几个人密议一回。赵化龙具说:“官私两面连日催问,愈逼愈紧。我们一点音耗没有得着,如今再说展限的话,真有些难于措辞。”三个人搔首筹议,只好再烦海州绅士马敬轩,代求宽限。果然马敬轩那里,问知杳无下落,便已面露难色。俞剑平对胡孟刚说:“我们现在,是没有钱不好说话了。”
当下几个人赶紧筹措款项。且喜这几位镖头都有一些资产,在地面上又呼应得动,只几天工夫,便凑出两万现银来。存在一家银号,开了庄票;然后烦马敬轩和几位绅董,出面托情展限。这些绅士们见有了钱,倒肯代为进言;无奈盐纲公所那面,口风很紧,定要先交五万,马敬轩便说:“镖行现在能够变产赔镖,已经很难得的了。若太挤兑紧了,他们一伙武夫穷途末路,倒许弄出别的差错来。”
这时节,多亏海州衙门派去相随寻镖的捕役,受俞、胡暗嘱,对州官报告了镖局方面大举托人寻镖,和他们拚命筹款的实况,其中并无规避的情形,因此州衙方面倒很体谅。又经几番斡旋,盐纲公所方才答应。即将这二万两庄票,作为抵押,允许他们展限半个月。并且说,如果逾限仍找不出镖来,就须于一个月内再交三万。在公事上,把这宽限的话抛开不提,只说容限变产赔偿。
俞、胡二人将这展期的事办妥,已经耽搁了三四天,一个月的限期只余下六七天了,连这续讨的限,不过还有二十来天,这不能不加紧办了。这一次打定主意,要到失镖地点附近的庄村,加细搜访。俞剑平、胡孟刚遂辞别了赵化龙,留下了期会的地址;带领镖行伙计,二次出发,展转查访。
这一日又访到湖垛地方,忽与铁掌黑鹰程岳、东台武师欧联奎一拨人相遇。他们一面访着,一面都须留下落脚地名,以便遇事好传信。这两拨人会到一起,互问起查访的结果,仍然是杳如黄鹤。黑鹰程岳在湖垛迤北,遇见几个举动异样的外乡人,也曾下意跟踪探查过,后来竟不见这几个人了;虽看出那几人决非农民,可也难以断定必与失镖有关。
俞剑平命程岳随着欧联奎再访下去,随后分途。俞、胡二人转到淮安一带,果然打听得淮安以北,西坝一带,出了个名叫雄娘子凌云燕的剧贼。他手下率领着若干飞贼,也不知他的确数;专劫过往绅商,来去飘忽,出没无常。官人几番缉捕他不得,就是他潜身之所,也无法访实。
原来凌云燕并没有老巢,说他是路劫,果然不错;就说他是夜行飞贼,却也不假。俞剑平不觉动疑,正要下意探访;恰巧马氏三杰的马赞源、马赞潮弟兄二人,由戴永清相伴,也查勘到此;在淮安府镖局,已经留下了话。俞剑平、胡孟刚忙跟踪追下去,在西坝地方一家客店内,与二马相遇。两拨人会在一处,便开始扫听。恰巧附近地方有一家大户,忽传失窃。家藏的碧玉簪、乌金鼎和赵子昂的墨迹,跟几件貂裘珍物,藏在秘室,忽然不见。在室中墙上,竟留有飞燕的暗记,此事已哄动一时。
俞剑平、胡孟刚一听见这个消息,不禁爽然若失;料想这劫镖的大盗,一定不是凌云燕了。他断不能在劫取二十万盐镖之后,更做他案。(叶批:雄娘子。宫注:在此否定凌云燕做案,乃白羽欲擒故纵的小说手法。)
俞剑平、胡孟刚、戴永清和二马返回淮安,住在店内,计议着要往南访下去,却又打不定主意。二马便要依着闵成梁的主意,直赴铜山,转往鲁南,再到曹州府,访问那打穴世家佟庆麟,究问用铁烟袋杆打穴的,可有这样一个年约六旬豹头虎目的人没有?俞、胡二人因日限不足,不便舍近求远,打算转到滨海之区去。这北上访镖的事,就拜托二马办理。几个人商计着,便要饭后分途。正在这时,忽听店房外,一个店伙计叫道:“九号姓胡的胡老达官在屋么?外面有人找。”
胡孟刚愕然道:“是谁找我?”刚站起身来,听院中有一个破锣似的声音,又闷又哑又涩的叫道:“是振通镖局的胡老镖头么?”语音很耳熟,却又不类。
胡孟刚迎出去,俞剑平也站起来道:“大概是咱们派出去查镖的人。”才待举步跟出去,只听胡孟刚叫道:“哎呀,原来是你!”门帘一掀,胡孟刚侧身退步,那人已然跟了进来。(叶批:据白羽《当年我是怎样写武侠小说》一文,谓自郑证因别后,颇感英雄无用“武”之地。以此推之,寻镖事陷于胶着状态,在原地大兜其圈,正为作者“困思”所在。而今于“山穷水尽疑无路”中,忽然乔茂复出,“瞧不见”变而为“瞧得见”!此一突破性进展,不但有柳暗花明、拨云见日之妙;更是起死回生之笔。以下写乔茂独探盗窟之种种可笑经历,又无殊于《魔侠传》中梦幻骑士唐·吉诃德之小人物狂想曲也。)
俞剑平抬头看时,竟认不得此人。但见此人高仅四尺余,尖头瘦腮,相貌猥琐,形容憔悴,死灰色的面皮,两只醉眼暗淡无光,唇上唇下生着短短的胡碴。那神情颓丧,就像大病了半个月,又挨了几天饿似的。脸上额上还有几块创伤;浑身上下,更是污秽不堪。两只青缎靴已变成黄色,上面满渍着尘垢;背后拖着一条小辫,也好像多日不曾梳洗;却穿着崭新一件新大衫,反衬得全身更为不洁。
马氏兄弟也不认得此人,都注意看他。镖师戴永清立即认出此人,就是那失踪已将一个月的振通镖局镖师九股烟乔茂。
乔茂自在范公堤遇盗失镖,当场便已不见。此时忽在这淮安府地方冒出来。又见他衣冠不整,形容憔悴;想必是当时一见事败,撤身遁走。这时候想必是混不上饭碗,不知怎么得信,又找来了,却难为他怎么摸来的。
胡孟刚眼望着乔茂这种神气,唉了一声道:“乔师傅,你这一个月,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戴永清和几个镖行伙计互相顾盼着,未容乔茂张嘴,就先嘲笑道:“咳,乔师傅,一个月没见,穿上新大褂了。你老人家上哪里露脸去了?教我们这实心眼的胡老镖头急死急活,还当是你老人家当场拒盗,负伤殉难了呢,可又找不到你老的尸首,想好好发送你,也办不到。想不到一个月不见面,你老倒发了福了。只有我们这伙呆鸟,当场挂彩还不算;如今照旧陪着老镖头,像海底捞月似的,查访镖银,你说我们浑不浑?”
这些人素与乔茂不睦,还没容他坐下,便七言八语攻讪上来。戴永清还好些,那些镖行伙计更赶尽杀绝,丝毫不留余地的挖苦乔茂。胡孟刚也是怏怏不乐。再看乔茂,木在那里,两只眼直勾勾的瞪着,一言不发;面色由枯黄而红,由红而白,嘴唇上下的颤动,眼珠一转,黄豆大的眼泪从眼角直流下来;双手也抖抖的,张了张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胡孟刚看着不忍,忙说道:“诸位少说几句吧。老乔,你从哪里来?你可坐下呀!”
九股烟乔茂依然呆呆的立住不动,忽然伸出那污秽不堪的手来,恨恨的把眼角抹了一抹;一把抓住胡孟刚,说道:“老镖头,你听听!……我知道他们素来拿我不当人,不问青红皂白,劈头就给我这一套!……老镖头,咱们哥们可是没什么说的,我九死一生,老远的奔来,一路苦找,我就为听他们挖苦来的么?你们就准知道我是溜了么?”一面说,一面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脸上神气十分难看。
乔茂说着说着,突然“嘎”的一声,把长衫扯开,露出前胸来。两手扯着衣襟,对众人转了一个半圈,一面跳,一面嚷道:“你们瞧,你们瞧!你们受伤,我姓乔的也没有含糊呀!你们找镖,我姓乔的也没有闲着呀!”又转脸对胡孟刚说:“老镖头,我姓乔的小子,吃振通镖局的饭,……我姓乔的小子,没白吃饭!我……”说到这里,声音塞哽,竟张口结舌的重坐在椅子上,如瘫了一般。
众人看乔茂像疯魔似的,把一件新大衫扯破,露出那肮脏的前身来。在左肋上留着很深重的一道伤痕,胸口上也划着几道似乎是刀划的血斑。镖行伙计们互使眼色道:“这小子不知往哪里钻躲,划了这些棘刺!”说着,还在那里讥笑。
俞剑平、戴永清已经听出乔茂话中有话,尤其是看出神色间,恚忿过于羞惭。俞剑平忙说:“这位想必就是乔茂乔师傅了,我们胡二弟自你遇险失踪,天天都悬念你,恐你遭遇不测。如今你回来了,胡二弟自然放宽了心。乔师傅不要着急,有话慢慢讲。”
戴永清一阵机灵,也忙端过一碗茶来,道:“我说乔师傅,一路辛苦!好容易咱们又聚在一块,咱们还得想法子,给胡老镖头分忧。咱们相处日久,都是玩笑惯了的,你千万别着恼,别计较。”铁牌手胡孟刚也拦阻众伙计道:“你们先别胡闹,让老乔歇歇。我说老乔,你这些日子流转到哪里去了?莫非教匪人裹去了?却是你又如何得以脱身,追寻到这里来?”
乔茂歇过一口气来,渐渐神色略定,叹了一口气道:“我么?这一个来月,简直是死里逃生,好容易才挣出一条命来。没有别的,我素来无能,还得胡老镖头赏碗饭吃。诸位寻访镖银,可有下落么?”
胡孟刚闻言嗒然沮丧,伙计们又要嘲笑他。戴永清摇手止住,急向胡孟刚一使眼色,对乔茂说:“说到访镖,这一个月,我们奔波道路,着急受累,镖银下落固然没探出;就连劫镖的插翅豹子的实底,也没摸着。乔师傅远道赶来,想必访着一些音耗。倘得明路,何不说出来,也省得老镖头心焦?”
乔茂把嘴一撇道:“找我要明路?就凭我姓乔的,在镖局不过是个废物。咱们振通镖局人才济济,都没有寻着镖银,我姓乔的更扑不着影了!”说着,面容上不觉露出得意的神气来。(叶批:反讽得妙绝!)
戴永清笑道:“乔师傅,不要找补了。乔师傅不行,还有谁行?况且你素来朋友多,人缘好,绿林道中又多熟人,你又忙了这一个来月;想必得着线索,大远的跑来送信了。你何不指出一条明路来,好供大家参详?”
这“绿林道中熟人多”一句,却又搔着痛痒处。九股烟乔茂瘦颜上不禁泛红,扭着脸说道:“我哪有什么明路?我大远的跑来,不过冲着胡老镖头待我不错,我想发个赖,找人家借个十两八两的,我好做盘川,另奔他乡,别谋生计。这镖行刀尖子上的生涯,我可吃怕了,没的教人把我宰了!”
戴永清再三追问,乔茂只是不答;扯着大襟做扇子,忽扇忽扇的扇着。戴永清拍着乔茂的肩膀说:“乔师傅,你怎么差点教人宰了?”
乔茂翻翻眼珠道:“我么?没什么说头!”
戴永清道:“好一个‘瞧不见’。我知道你肚子里有宝,趁早憋出来吧,不要装腔了!”
铁牌手胡孟刚生性豪爽,不由激出火气来,一拂袖子,对俞剑平说道:“俞大哥,你瞧瞧,这就是朋友!”站起来,走到乔茂面前道:“我说老乔,你在镖局,无人不逗,无人不吵。你们犯口舌,我姓胡的可没错待你呀!你这是冲着他们,还是冲着我?你要是访着贼踪呢,你就说说。你若是没访着呢,我也不能赖给你。你要是瞧着我姓胡的正在难中,不够朋友了,你就不用说,我也不会逼你。你要是想要盘川回家,我这里就有。你肚子里有什么玩艺,趁早抖露出来!你别拿捏人了。你再拿捏人,那就是我姓胡的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不配交朋友!”胡孟刚一面说,一面吹胡子瞪眼。
俞剑平连忙把他扯过来说:“胡贤弟,这是干什么?人家乔师傅身负重伤,老远的奔来,为的是什么?不是为跟你交情不错么!你忙什么?乔师傅歇一歇,自然要对你说的。……乔师傅,我素闻你刀子嘴,菩萨心,我们胡二弟素常称道过。你别看他着急,他跟你还有什么说的?实在因为限期已迫,访不着镖银,心里太吃不住了。现在好了,有了乔师傅赶来送信,只要一得着贼人下落,咱们一切愁云都散开了。这都是乔师傅的功劳,他还能忘得了么?”
九股烟乔茂当日护镖负伤以后,竟趁黑夜,拚命暗缀下去;被劫镖强人追捕,拷讯,幽囚,几乎丧命。好容易脱出虎口,又加倍倒霉,路上遇见波折;连夜奔命似的赶来,特给胡孟刚送信,以报数年来相待之情。
乔茂本来饱受了偌大困苦挫辱,不想又被众人鄙薄,所以负气发了些个牢骚。却也想问明众人,这一个月来访镖缉盗的经过,他才好述出自己亲身所经所见的情形;也未免有点较劲炫功的意思。不期倒把胡孟刚招急了,这才将怄气的话收拾起。又有俞剑平给他圆面子,他方才滔滔的讲出一番话来,使在座的人听了,又惊,又喜,又是诧异;料不到乔茂这个人,素来不理于众口的,此次却有这番热心肠,舍命犯险,急友之难,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
原来当日在范公堤遇盗的时候,九股烟乔茂和双鞭宋海鹏,奉命留后,保护押镖盐商的轿车,兼照顾镖驮。铁牌手胡孟刚、黑鹰程岳,被群盗围攻;一声呼哨,从竹林后窜出一伙贼党,硬过来劫夺镖驮。双鞭宋海鹏、九股烟乔茂在近处看得真切。乔茂对宋海鹏说:“宋爷,你瞧见了没有?我没说错吧,我原说这票镖是蜜里红矾,吃不消的,现在果然遇上事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咱哥们吃镖局的饭,可不能临事含糊了。咱们俩是你先上,是我先上?”双鞭宋海鹏暗想:“瞧不见乔茂这人,原来还有这番骨气,我岂能落后,教人耻笑?”遂“唔”了一声道:“我先上。”双鞭一挥,抢步上前,拒盗护镖,立刻被群贼阻住,杀在一起。
那九股烟瞧不见乔茂手握着短刀,瞪大了一双醉眼盯着。忽见他背后盐商的轿车已逃;贼人漫散过来,已动手威逼骡夫,起运镖驮子。乔茂不顾一切,怪嚷一声,抡刀挺身飞跃上前。他明知自己武技平常,事到其间,也唯有舍命护镖。却幸盗帮劲敌都在围困胡孟刚、程岳和沈明谊、戴永清诸人,前来劫镖的乃是副手。九股烟乔茂冲到镖驮之前,正有几个强徒,持刀催逼骡夫,把打圈伏在堤旁的五十匹镖驮子,逐个驱赶起来。
乔茂且不顾援助宋海鹏,仗他身轻如叶,落地无声,如一阵飘风似的,赶到贼人背后,手起刀落,便被他砍倒两个。群贼大怒,立刻窜过来两个好手,挥刀迎斗;力猛刀沉,只几个回合,便将九股烟乔茂杀得手忙脚乱。其中一个敌人,一朴刀猛砍过来,乔茂挺刀招架,“铮”的一声响,火星乱迸,把乔茂震得虎口发麻,险些短刀撒手。
乔茂慌不迭的一跃丈余,闪过一边。那另一贼人又已挥刀斜扫,从侧面截杀过来,将乔茂的手臂划破一道。乔茂瞪眼骂道:“好贼,我跟你拚了吧!”复抡刀拒战,又杀了片刻。
忽然间,那包围双鞭宋海鹏的群贼,阵势一散,宋海鹏已负伤倒地,血溅堤边。群盗又合拢了,直向乔茂这边包抄过来。
乔茂大吃一惊,本已双拳不敌四手,何况贼人又复增援!乔茂急虚砍一刀,变计退身,嗖地一跃,从敌人头顶上直窜过去,伏腰用力,转身便跑。群贼中一个使剑的,探身旁鹿皮囊,一捏甩手箭的箭尾,嗖嗖嗖,直甩出去。乔茂且逃且回头,黑影中闪避不及,“噗”的一下,臀部上被打中一箭,入肉四分,疼不可忍。乔茂一回手拔下箭来,奋步亡命狂奔;又被黑影中一个贼人,迎面剁来一刀。乔茂急侧身旁窜,让过刀刃,竟被刀尖划了一下;且顾不得疼痛,展转夺路逃去。
乔茂一面跑,一面暗将周围形势看好,知道前面后面,必有强人把风,决闯不出去。西面又是大纵湖,也不能跑。只有东面麦畦竹塘,可以潜身,便一鼓气钻过去。
这时镖行败势已见,镖驮业被劫走。夜影沉沉,一片人声喧呼,夹着兵刃叮当乱响。人影闪闪绰绰,乱窜乱奔;有败逃的镖行伙计,也有得手后,四面兜截来的强徒。九股烟乔茂乘乱窜到麦畦,身背后竟有贼人跟踪追到。缘因乔茂总是个镖师,不比镖行伙计;所以贼人紧追不舍,非把他弄躺下不可。
乔茂轻身功夫甚好,连窜带滚,直往东北逃去。东北面有一片竹塘,乔茂想:“只要逃到竹塘,便不碍了。”舍命的奔去。后面贼人大叫:“相好的往哪里跑,躺下歇歇吧!我决不伤你性命,你想逃出圈子,那可不行!”
乔茂不听那一套,狠命奔过去,离那竹塘也不过还有数丈;后面贼人已将袖箭掏出,“噌”的一声,乔茂急闪身一窜。不想那竹塘旁,竟有几个强贼埋伏,以防作案时,被失主逃出去,鸣官求援。乔茂一窜,立刻抢出四个强贼来,大叫:“呔,站住,小子往哪里跑!”那后面追赶的人也吆喝道:“伙计截住他,别教他跑了!”乔茂这一惊非同小可,急转身斜逃,这就来不及了。其实这迎面把风的贼,只是四个笨汉;乔茂若要贾勇硬闯,未始不可以闯过去。只因他已成了惊弓之鸟,这一犹豫,竟被后面那强贼追上。那强贼跳起来一个垛子脚,把乔茂踢倒,直跌出数步去;赶上来,又一刀背,把乔茂砸得发昏,竟不能动转了。强贼又过来踢了一脚,冷笑数声道:“朋友,你躺躺吧,跑个什么劲呢!”又看了看,见乔茂果然爬不起来了,这才折回去。
乔茂身负数处伤痕,卧在地上,过了好一会,方才苏醒。他心想:“这时候若是勉强挣扎起来逃跑,恐怕必遭贼人毒手。莫若装做伤重垂危,倒许脱得过去。”因此,他侧卧在麦畦里,一动也不敢动,只倾耳谛听四面的动静。觉得在他身旁并没有强人监视,远处却火光闪闪,犹在人马喧腾,料是镖银被劫,也不知胡孟刚、程岳是生是死。
乔茂又耗了一会,咬着牙,试着慢慢坐起,从麦苗中向外探视。夜幕已深,寻丈外竟辨不出景物来。乔茂把伤处摸了摸,头上被打了一刀背,此刻还是涔涔的发晕;手臂上的划伤本来不重,血已止住。只有臀部的箭伤,却很不轻。乔茂从身上摸出刀创药来,摸着黑,敷上一大把;又在地上乱摸了一阵,摸着他那把短刀,握在手里,乔茂不敢挺身,慢慢的弯着腰,往东北面爬行。他有心到失事的场所,查看情形,寻找同伴;却又负着伤,担心重遇着强人,所以尽往东北面绕去,绕出很远。忽然想:“我这是往哪里去呢?”
乔茂抚着头想了想,又倾耳听了听,复又折向西南;一走一探的溜回来,距离堤旁一带竹林已然不远。麦畦中有一土堆,好像是座荒坟,夹在田地中间,高有丈余。九股烟溜到土坟后面,隐蔽着身形,往堤上探看。乔茂看见堤上有几点火光游走不定,闻听人声渐渐稀少,料想贼人必已劫镖退去。他便想凑过去;忽然一阵顺风吹来,听着竹林后面,犹有人马践踏声传来。乔茂立刻精神一耸,两眼努力往竹林那面望去;却是黑压压一片,除了竹影外,任什么也看不清。
乔茂暗想:“二十万镖银被劫,胡老镖头不知吉凶,振通镖局从此砸锅!想镖局人决不致全数伤亡,也不知有人追踪踩缉下去没有?这竹林后面,既然是劫镖时贼人埋伏之所,劫镖之后,贼人也必由此撤回。莫如我往前凑凑,看看这竹林后面,还有贼人的卡子没有?”想罢,便往竹林那边,大宽转绕过去。足足绕了小半顿饭的时候,才绕到竹林的东侧面;相离渐近,乔茂便不敢直行,弯着腰慢慢的走,臀部阵阵发疼。
正走处,忽见范公堤大堤之上,来了两条人影,直向这竹林奔去。九股烟乔茂猜是镖行同伴,心中暗道:“好了,我们还有人追缉贼踪,可不知道是谁?”便直起腰来,意欲上前招呼;又恐怕是把风的贼人,事毕归窑。正在寻思着,旋见那两条人影,忽高忽低奔驰,渐次迫近竹林。
突然间,从竹丛中发出嘻嘻的两声冷笑,立刻有一支响箭直射出来,两道灯光直照过来。丛竹后面竟有人发话:“对面来人站住,再往前进,可要放箭了!”
乔茂大吃一惊,不由一阵松懈,坐在地上;暗道:“糟了,贼人的卡子还没有撤呀!追来踩踪的,是哪两位呢?”竹林中的黄光不住的照射,乔茂定眼细看,看出那胖胖的人影,大概正是总镖头铁牌手胡孟刚;那长长的人影,像是金枪沈明谊。“原来他两人并没有负伤么!只是有强人的卡子当前,他两人如何闯得过呢?”
忽然灵机一动,九股烟乔茂暗想:“此时贼人全副精神,都注意监视着堤上正面的胡、沈二人,他们未必防到侧面麦畦中,还有我在。我何不大宽转弯,绕到竹林之后,冒险踩访下去呢?只是,呀,我已负伤,一走一疼,我如何缀得下去!况且万一被贼人寻见,生命难保。那缉镖却比护镖不同,但凡强人最怕失主跟踪缀随。他们若寻见我,我是必遭毒手呀!……”又想道:“况且我已数处负伤,很对得过镖局了,我又何必拚命冒这凶险呀?”思量着,欲前不敢,欲退不甘。
正在这时,猛听胡孟刚怒发如雷道:“二十万镖银被劫,我姓胡的只有一死,没有一活。沈师傅请回,我一定要闯!”
那竹林中的贼人发出冷峭的话来:“胡镖头要死容易,西面便是大纵湖!你要想闯过竹林,却比死还难!”“铮”的一声,又射出一支响箭来。紧跟着听见沈明谊很悲凉的说:“老镖头,要死咱们死在一块,我不能临事退缩,教江湖耻笑。只是你我已负重伤,要想缉镖,恐已无望,老镖头还要通盘细想。”半晌,听不见胡孟刚答话。
就在这时,大堤北段,忽然传来一种惨厉之音。乔茂转面寻看,只见两盏灯光,乍高乍低奔来。听那惨厉的声音,不住的喊叫:“胡镖头!胡镖头……”原来是那押镖的盐商舒大人,唯恐胡孟刚逃跑,从后面拚命追到,竟把胡孟刚、沈明谊硬给揪了回去。想是那竹林埋伏的贼人,也已听见胡、舒二人争执的话头,料到镖行必不能再缀来。又过了一刻,贼人竟已收队,奔东南而去。
九股烟乔茂窃听多时,望见两盏灯光,伴着胡孟刚等,已折回原地。卡上群贼脚步杂沓声,越来越远。乔茂猛然下了决心,不顾疼痛,从堤侧绕过竹林,直缀下去。(叶批:踏上梦幻骑士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