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倒似乎觉得那小东西颇为可爱,神色语气间都甚是亲近:“学生不知,突然有一天,它就飞来学生殿中住下了,学生有时就丢些果仁和种子给它吃,快有九百年了吧。”
璃音默然。
住你殿里,还喂吃喂喝九百年,那这小东西不就是你家的吗?
好啊,好啊,原来是你养的鸟要来我头上遗粪!
她因嫌弃那鸟,便连带着觉得被那鸟抓枝立着的月桂树也没那么香了,折腾了这么半天,自己身上这怪症也依然没得治,便有些意兴索然,撒开了抱树的手,背对着身后那位神君,闷声道:“神君,我有一个请求,还请您务必相允。”
而身后的男人连是什么请求都还没问,就直接回了她一个:“好。”
但少女此时心情低落,也没注意这些,只兀自在月桂树下回身望他,满脸凝肃,语气郑重地开了口:“若有一天,我果真被邪魂侵噬,再无理智尚存,还请神君念在我们此刻相识的缘分一场……”
话到一半,被破军三次穿心时那种如有天火焚心般的剧痛似乎又回来了,灼得璃音心尖淌血般滚烫,她垂眸片刻,再抬眼时,目光凝定,直直望进了摇光眼底:“望神君即令破军,将我斩杀。”
男人平静地回望她,什么也没问,便平静地应道:“好。”
“若真到那时,学生必不负所托。”
他是最重苍生大义、能为之赴死的神君,璃音早知她这样的请求,他是断然不会拒绝的,但此刻得他亲口允诺,还是难得十足开心地弯了弯眼:“多谢神君。”
那她这样偷得光阴,多活片刻,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啊,对了!”少女猛然想起什么,一把将玉横从腰间拽了出来,“你将我斩杀后,一定要即时将这个葫芦也斩断,或者把它拿得离我尸身远远的,否则就成了白费力气,过不多久,我就又活啦。”
摇光笑着应她:“好。”
那鹦鹉听了,就又开始学舌乱叫:“白费力气!我又活啦!白费力气!我又活啦!小七,小七,我又活啦!除非你陪我睡!你陪我睡!”
璃音:“……”
璃音:“你平时就不能教它点‘恭喜发财’之类的吉祥话说吗?”
“好。”摇光敛了笑意在眼中,“恭喜发财,学生记下了。”
璃音记不清这是摇光今晚说的第几个“好”字了,只觉这位神君真是个听话的好学生,仿佛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一律说好。
少女有些不舍地望一眼树上那枝叫自己很是中意的树杈子,但它此时已被恶鸟霸占,今夜是决计不能再待的了,但没关系,她已有更好的选择:“神君,我今夜最好还是与你待在一处,你若不介意,我陪你值夜吧。”
想了想,又道:“其实我们还是时刻都不要分开的好,不如以后,我都来陪你值夜吧。”
反正她也没那么需要睡觉。
她前世便很少睡觉,她修习的起点太低,晚上总是都是偷偷关在殿里修习,那时她常幻想自己夜夜勤学,以龟赶兔,在下一届巫师大考时一鸣惊人,引得众小巫喝彩围观,然后她就摆摆手,留下一句“哎呀,我也没怎么学习”,就嘴角含笑,负着手转身而去。
想法虽然好笑,也不过就像是一根吊在磨驴前的胡萝卜,时刻拿来激励一下自己勤勉修习罢了。
但一年后,恶灵作乱,十位神巫陨落,根本无人再去操持举办什么巫师大考,她不久后便也身陷月牢,自然也是没可能去参加的了。
但即便在月牢之中,眼前的胡萝卜早已碎成了泡影,她还是忍不住要去琢磨那些阵法符文,只觉其中灵动变换,意趣万方,若哪日小有所得,便更觉畅快无伦。大概就像有些人爱读书也并非全为了考取功名,只是真心爱读而已,一天不读就浑身难受。
只是她已再也无法入眠了,每每入睡,就会有那些死在她引魂铃下的冤魂入得梦来,流着血泪,问她为什么要把他们杀了,将她惊醒。
渐渐地,她就习惯累了困了,就躺去那棵月桂树上,阖着双眼熬一熬,把那阵累熬过去。
只听摇光在耳边说道:“值夜无聊,老师若想找个安全之境打发时间,不若去学生这副万壑千山图中一观。”
说着便从袖中摸出一轴画卷,手执一端轴杆,一抛一扬,那画卷便就金光一闪,徐徐凌空,自展了开来。
画中所绘,有千山连绵,奇峰竞秀,万壑奔腾,竟尔争流,天上日月星辰尽数攘括,天下屋宇广厦皆在其中。
而这画真正所奇之处,却不在这份瑰阔壮丽,而是看画人若只凝神观于一处,这处光景便好似被拉来了眼前一般,原本不过山顶一点写意墨迹,转瞬间竟就化作了一户人家,篱笆院落井然,桌椅床榻俱全,若再凝神细看,便连桌角爬行的一只小蚁,也头脚清晰。然而只消眨一眨眼,这一切便又只是山顶一个墨点,眼前依旧是那副浩荡天地、宏阔山水了,真是好一副万壑千山图!
“今日宴前仓促拜师,未能行什么仪式,这便当做是学生补献上的拜师礼吧。”
然而方才他说的是“去这副万壑千山图中一观”,而不是“一观这副万壑千山图”,璃音便知这画中定然还另藏玄妙,不禁好奇之心大起,问道:“还有别的观法?”
言毕,只觉后背被人轻轻一拍,身子向前一倾,便被彻底拍去了那幅千山万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