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从县城方向来了两个骑自行车的人。那个正在动手捆猪腿的凶煞慌忙蹬上车就跪了。
等那两个人走近了,六婶子赶忙叫往了他们,结结巴巴诉说了刚才发生的事。
那两个人几乎同时在自己的大腿上拍了一巴掌,其中一个叫道:“实在是巧!”
原来,这两个人是县副食公司的收购员,这头猪也正是他俩丢的。他们就是寻猪来的。
两个“公家人”正如刚才那人说的。对六婶子说了许多“表扬话”,然后就把猪吆起身了。他们说,如果不吆猪的话,他们自行车是可以把她带城里<a href=http://laoshe.zuopinj.com/2397/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赶集</a>的。他们一再说,她实在是个好老婆婆!
六婶子心里畅快极了。她说她从来没坐过那玩艺儿,就是不吆猪她也不坐,她怕头晕。在那两个人临走时,她唠唠叼叼又安咐他们,说他们还年轻,以后给公家办事再不敢马马虑虑,粗心大意了……
现在,六婶子和她的猪娃娃又上路了。盛夏的原野,覆盖着浓重的绿色。糜谷正在抽穗,玉米已经吐出红樱。明丽的阳光照耀着刚翻过的麦田,一片深黄。大地呀,多么的单纯,而多么丰腴!
中午偏过一点,六婶子吆着“小黑子”来到县城。
好老远看见街口站着几个戴红袖标的人。她心想:这两年不是没红卫兵了吗?难道文化革命又开始了?
她和她的猪娃娃慢腾腾地走到了街口,准备穿过街道,到南门外的猪市上去呀。
她马上被人挡住了——正是那几个戴红袖标的人。
“猪是买的吗?”其中一个黑猪巴茬的问她。
“卖哩。”她回答说。
于是那几个人也不说什么,就把她的“小黑子”捉住撂在一个筐子里,又把篮子提到旁边的秤台上。
一个报斤数,另一个劈哩啪啦拨了几下算盘,说:“七元八角!”
那个黑胡巴茬的人就从钱袋里数出几张钱来,递到六婶子面前:“给!”
六婶子现在才反就过来,原来这些“红卫兵”把她的猪给收购了。她急得赶忙说:
“哎呀,我这猪前村里张有贵一口掏下十五块钱我都没卖呀!我八块钱买的猪娃娃,喂了半年,倒还赔了两毛钱!我不卖给你们!我到猪市上去买呀!”
“哈哈哈……”那几个戴红袖标的人大笑了。那个黑胡巴茬的人手指了指墙上贴了一张纸,大声说:“县革命委员早发通告了,所有的仔猪都要统一收购,统一出售,自由交易猪是资本主义!你们老百姓不识字,难道连耳朵也不长吗?就没听说县革委会发了通告吗?”
老婆婆的眼睛顺那人的手指往墙上看去:那的确是一张告示,上面盖着朱红官印,比猪背上的那个还大。
她猛感动到眼前一阵发黑。她还再反抗吗?这可是“公家”的告示呀!她对“公家”的感情是无法用<a href=http://jiubadao.zuopinj.com/1145/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语言</a>表达的。她过去了为“公家”,曾没明没黑地在麻油灯下做过公鞋;在辗磨上推碾过公粮;在农业社会里,只要是公家的,就是一粒麦穗穗,她也要拾起放在公场的庄稼垛上。而就在刚才,她还是“公家”的那口肥猪还给了公家呀,……想不到“公家”现在把她的“小黑子”就这样“买”了,才给她七块八毛钱……她想到她害病的男人顶着火辣辣的日头挖药材;想到她为这个猪娃娃受的那些罪;又想到今年和明年连个量盐买油的钱都没指望了,忍不住鼻根一酸,泪花子在老眼里转开了……
她央求她面前的这些人说:“你们都是好公家人,我也是好老百姓,你们就行行好嘛!我是张家坪张六的老婆,我一辈子没生养过,无儿无女,吃的有咱农业社哩,就是零用的钱要自己打闹哩。我老两口都老了,做不成其他营生了,没来钱处,就靠一年养口猪卖点钱,量盐买油哩……”
这些人已经忙着收购其他人的猪了,对这个老婆子的一番可怜话听也不听。
那个黑胡巴茬的人把那七毛钱塞到六婶的手里,便和另外几个人推着一架子车收购来的猪,扬长而去了。
老婆婆紧撵在那些人的身后,眼泪汪汪一唠叼着:“你们行行好吧!看在我这无儿寡女的老婆子面上,把我的猪娃娃给我吧!公家和私人我保证都不卖了,我回去自个再喂它呀!
给我吧,行行好吧!……”
她已经追不上他们了,但她还继续一边紧撵着,一边唠叼着上面那些话。那话一句句说的那么认真,那么可怜,尽管身边空无一人,但她好像感觉全城人都在倾听她诉说自己的苦情。
好看见那些人进了一个大场院。她紧撵着走了进去。那此人不见了,只见土墙围着一个大猪圈,里面挤满了大大小小的猪。
好扒着猪栅栏门上,喘着气,嘴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她的“小黑子”。可怜的“小黑子”听见了她的呼唤,从猪群里挤出来,来到了铁门上。它后面跟着挤出来一只大肥猪。六婶子认出来这就是好交给“公家人”的那口猪。老婆婆慌忙把自己的瘦手伸过铁栅栏,忘情地抚摸着“小黑子”那滚圆的背顶,她看见她的猪娃娃的背上,也盖上了一个圆圆的官印。啊,它从此再也不属于她了!她鼻根一酸,一直在眼眶里旋转的泪花子,从<a href=http://songbenqingzhang.zuopinj.com/5488/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脸</a>颊上滚落了下来。
西斜的太阳仍然闪耀着烫人的光芒。老婆婆感动了阵阵眩晕。她舍不得她亲爱的“小黑子”。她索性坐在栅栏门外的地上,一次次把那瘦骨伶仃的手伸过铁条的空隙,抚摸着这个已经不属于她的猪娃娃。她像一个探监的老<a href=http://gaoerji.zuopinj.com/5953/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母亲</a>,把那母性的幸酸泪一<a href=http://didi.zuopinj.com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滴滴</a>洒在了<a href=http://baiyun.zuopinj.com/3820/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无情</a>的铁栅栏下。铁栅栏呀!你是什么人制造的呢?你多么愚蠢!你多么残忍!你多么可耻!你把共产党和老百姓隔开了!你是魔鬼挥舞的两刃刀,一面对着共产党,一面对着老百姓……
黄昏降临的时候,六婶子才蹒跚地走出了这个土院子。街上已经空无一人。水泥电杆上的几颗路灯像几只害了眼病的红眼睛在盯着这个老婆婆。六婶子突然看了看自己的两只空手,随后这两只手马上又在身上慌乱地摸了起来。摸了半天,她嘴一张,“哇”地一声哭了——那可怜的七块八毛钱也知道在啥时候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