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少没有技术含量的采矿,转而投资机械……吗,”狄法又吐出一口烟,烟雾在空气中似堆叠的云,他忽地扯了扯嘴角,呵笑一声,“呵,若果是我的祖父听到你对卡斯德伊所拥有的矿藏如此轻视,他大概会把你解雇,生气得要以诋毁贵族世家的名义让你被关进监狱。”
伊洛里的眼皮微微颤动,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殊不知自己的紧张在狄法眼中一览无遗。
狄法敲了敲桌子,嗓音低沉:“你说得有道理,但若不开发矿藏,只投资机械研发,那么卡斯德伊巨量的资金将只能闲置在银行里吃利息,按当下帝国的通胀率来看,相当于每天我都会亏一大笔钱。”
资源集中型的产业转型难就难在惯性大,必须要保证资金流通,转型中不断寻找盈利点,才能平稳度过阵痛期。
他咬着烟斗,好整以暇地盯着伊洛里,道:“试着再想想呢,教授。”
再想一想。
伊洛里下意识看了看融化的银托盘,波浪状的边缘像是海浪涌起的白色浪花,视线又越过狄法,落到他身后的轮船模型上。
能够利用起卡斯德伊的矿产资源,同时也能盘活巨量资金的产业——其实少数几个能够选择的答案已经在谜面上。
伊洛里斟酌地问:“阁下是想要参与造船业,对么?”
“有趣,这么说的理由呢?”狄法的手指交叉起来,身子往后靠在椅子上,毫不掩饰对伊洛里的估量和漫不经心的态度。
这种场景就像伊洛里刚来城堡时经历的面试,只不过这次伊洛里并非以老师的身份接受盘问,而是成了回答问题的学生,一言一行都要经过狄法的评估。
伊洛里压下去这种自己如同被挑拣的物品的不适感,道:“我没记错的话,早先皇帝陛下派遣皇家舰队征讨了盘踞在近海的尖啸海妖,阁下也受邀到皇宫内参加了庆祝征讨成功的宴会。”
“这释放了一个信号,那就是帝国将要开拓新的航路,阁下以及其他有能力组建船队的权贵们也会参与这个拓航计划。”
如果海上商路真能成形,那带来的财富将远超单靠出卖矿石所能得到的,它能使卡斯德伊的富有更上一个台阶,甚至一举带动产业转型。
狄法没有直接回应,只是慢条斯理地旋转着扳指,淡淡道:“这只是你个人的猜测,缺乏证据。”
狄法眼神太有穿透性,伊洛里不安得抿起嘴,语气不自觉带上几分急切,“证据就是去年商务部的进出口统计表提到,帝国对外国的茶叶、丝绸和蔗糖的需求量不断上涨,甚至已经到供不应求的程度。”
“可是扼守关键海峡的圣利公国却对来往商船多加钳制,不仅加收关税,还经常无理由地扣押货物,在这种情况下,帝国需要一条新的海上商路的理由已经充分得不能再充分。”
狄法调整了一下坐姿,手指搭在鼻唇沟,食指上的素戒摩挲着唇角,似乎在思考,又像只是单纯觉得伊洛里的观点令人玩味。
“想得很好,但你忽略了一个重点,”狄法的戒指碰到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吓得伊洛里一激灵,“为什么我要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比起高风险的造船,等新航路开通那天我直接买来船只,招募船长和水手,吩咐他们为我带来财富不是更好。”
伊洛里硬着头皮,声音有些发虚:“因、因为比起挖金矿碰运气,给淘金客卖铲子的人才更可能发大财。”
“而阁下您,显然是更能看清楚商业实质、卖铲子的聪明人。”
狄法对伊洛里蹩脚的恭维无动于衷,“蒸汽船并非铲子,大且笨重,谁会买?”
他不放过伊洛里,步步紧逼:“人人都说角牛、木船和魔法阵已经足够,不需要更多的‘野蛮人工具’,甚至连大学教授们都不屑于研究科学,无意改进交通工具。”
“你作为一个对炼金术和魔法有研究的学者倒觉得科学胜过魔法,”狄法扯了扯嘴角,毫不留情地说,“教授,这令我很怀疑你的专业素养啊。”
“这……”伊洛里哽住了。他抬起头,却发现狄法的眼神不是自己以为的冷嘲,而是掺杂某种难以言明的试探与锐利的挑衅意味。
伊洛里忽然明白狄法是故意说这些话来针对自己,目的是将他逼到退无可退,暴露出真实的意图。
伊洛里用力掐住虎口让自己集中精神。不能在这种时候认输,即使糊弄也要糊弄过去。
伊洛里强装镇定,对上狄法非人的蓝金异瞳,道:“研究魔法和炼金术,并不是因为我推崇它们,只是因为我想要了解它们。”
“越是研究魔法和炼金术,便越是能知道它们的缺点——魔法要求施法者有天赋,高等法阵要求绘制者精确地还原阵法的每一根线段,炼金术则需要坩埚和苛刻的施法材料,而使用‘野蛮人工具’就简单多了,只要钢铁和煤炭,便足以供普通人役使。”
说到这里,伊洛里也想通了,狄法想押注的并不是造船业,而是钢铁与煤炭的未来,投资发展那些别人所不看好的、笨重的“野蛮人工具”。
赢了的话,狄法将赢得一切,而输的代价就是卡斯德伊这个姓氏将从此衰败,从贵族中除名。
伊洛里自认自己没有这等魄力,他望着狄法,眼神不自觉地流露出更深一层的戒备和忌惮,仿佛一匹察觉到危险的羚羊,本能地绷紧了神经。
狄法的存在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这个男人的城府深不可测,手腕更是决断。
伊洛里清楚,如果被这样一个危险人物发觉他现在在做的事,怕是他连干脆利落地死掉都是一种奢望。
许是伊洛里的眼神变得太过明显,狄法微微眯起眼,眼底闪过一线难以捉摸的暗芒。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山岳,朝着伊洛里逼近。
窗户外的夕阳正缓缓沉入地平线,余晖透过玻璃照入室内,在狄法的身后拉长成一道金红的光痕。
“教授。”狄法说,他半边脸隐入阴影,另半边脸被黄昏勾勒出冷峻的轮廓,在交错光影中,那高挺得近乎锋利的鹰钩鼻格外突出,为他本就阴戾的气质增添了怵人的压迫感。
狄法朝伊洛里迈出几步,伊洛里心头一紧,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狄法伸手搭住伊洛里的肩膀,沉抑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隐含其中的威胁如刀锋般触之见血,“再有下次,让我发现你偷听我跟其他人的谈话,事情就不会像今天这么轻易结束了。”
他微微低头,目光如冰刃般刺入伊洛里的眼中,“到此为止,我想我们已经聊得足够久了,现在你该回房间去了,狡黠的飞贼教授。”
一股冷苦的烟味随着狄法的呼吸弥漫开来,萦绕伊洛里,仿佛无形的枷锁缠绕上脚踝,令他忍不住战栗。
“我、我知道了,阁下。”伊洛里喉咙干涩,很努力维持表面的冷静,然而手指却无法自制地轻微颤动,显露出他内心的恐惧与不安。
从狄法的书房出来,伊洛里几乎像是劫后余生一样大大地吐出一口气。
幸好狄法并没有追问他为什么要如此在意“呢喃”维托,不然他没有自信自己能够在那双锐利的鹰眸下隐瞒过去。
伊洛里用力揉了揉麻木的脸,过分紧张后猛地放松,不由得苦笑一声,“黄金公的仁慈,可真是令人煎熬。”
虽然在晚餐前出现了一些小插曲,但在晚餐时刻,狄法还是跟往常一样没有出现在餐厅里,他太忙了,很多事务需要处理,忙到没多少时间能够坐在餐桌旁从容地享用食物,只吩咐海伍德用托盘把饭菜拿进书房里。
虽然这样想不是很好,但确定今晚不用再见到狄法时,伊洛里依旧在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气。他的心脏不足以在一天内经历两次令人喘不过气的威压。
伊洛里尽量快地把肋排和蔬菜沙拉都吃进肚子里,回自己的房间,但常言道“冤家路窄”,伊洛里刚出餐厅门,就迎面遇上端着已经空了的托盘回来的海伍德。
伊洛里极不自在地让开了位置,让海伍德过去,自己则加快脚步想要离开。
“亨特教授。”
伊洛里不得不停下,假笑道:“哦,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海伍德站在煤气灯的阴影下,脸上的褶皱跟老极了的哈巴狗一样耷拉在一起。
他望着伊洛里,幽深浑浊的黑色眼睛映不出一丝亮光,阴森又肃然,“虽然老爷今天原谅了你的不当行为,但我仍会一直注意着你。希望你不要再试图在这座城堡里做出任何一些出格的举动。”
他仿佛在说着:你最好祈祷能够不再被我抓到一次,否则下场是你想象不到的可怕。
伊洛里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回应:“那是自然,我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
一直到回到房间,伊洛里还心惊胆跳,仿佛那老人仍站在走廊深处注视着他。
伊洛里几乎是迫不及待换下衣服去浴室洗澡。
在哗哗水声中,伊洛里回想了一遍今天跟狄法的对话内容,他希望自己没有讲错话。
思维转了一圈,最后落在罗琳提到的闹鬼塔楼上。
伊洛里掬起一捧水泼到脸上,头脑清醒不少,他自喃道:“再冒险一次,找法子去塔楼上看看,一旦在那里找到索菲娅就立刻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