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臣应了一声,将两张银票放在桌上:
“顾姑娘,后会有期。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你不再自称奴家。”
顾翠儿呆坐了半晌,捡起银票看了看。银票不新,有整整齐齐的折痕,像是之前压在什么东西底下存放了许久。上面还有些许檀木的合香味,和周玉臣身上的气息很像。
而万仙楼下,有人在哼唱着歌曲:“三杯吐然诺,五岳为轻到。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正是她唱过的那支《侠客行》。
顾翠儿眼眶微热,将银票按在砰砰乱跳的心口上。
大雪欲来,彤云掩光。
周玉臣匆匆赶到廊下家时,四下黑洞洞的,十分静寂。
门缝里透出一线光色,浑浊而温暖,随着里面的人影走动,时断时续。
刚推门,一只连汤带水的茶盏就直直砸来!
周玉臣猛地像猴儿一样蹿开!
她生得一副精神俊气的好容貌,嬉皮笑脸也不招人厌:“干爹!使不得!这只釉里红用来砸我,倒委屈它了。您换一只——别!那只也使不得!”
话音未落,又一只碟子砸来,溅得雪光飞齑。
正中央,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周炳,他的声音又尖又细:“连太子爷你都敢得罪,真是反了天了!”
“我实心为你打算,千方百计想给你寻个好前程!”周炳气得满屋子转悠,似乎想再找个茶盏:“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周玉臣连忙跪上前,谄媚地献上一物:“干爹,用这个!这个结实耐砸,还轻巧不累人。”
周炳一看那是只小香囊,果真轻巧又趁手。他气笑了:“丢人现眼的玩意!便是我今日饶过你,两位皇子也必有计较。你既选定了太子爷,就该留住孙奉御一条命,难不成你还想跟五皇子不成?”
周玉臣摇头:“五皇子对孙奉御弃如敝履,前车之鉴,他自然不是良主。”
说这话时,她仍乖顺的跪着。
但一身锦衣犀带,从容俊雅,正是得意非凡的轻狂模样。
周炳反而收敛了怒色。他年近五十,多年屈居人下,脊骨早已佝偻。再气势的蟒袍,穿在身上也如隆冬之蛇。
如今见这样的锦绣韶华,轻易抛却,怎能不生恨?
周炳吐了口浊气,沉声:“你既明白,为何却还是让孙奉御死了?”
周玉臣抬起脸:“干爹,这孙奉御不得不死。”
“您想想,五皇子跟太子爷斗得跟乌眼鸡似的,孙奉御要是还活着,那就是实打实的人证。五皇子这颗仙丹化身,要是当真被太子爷炼化了也就罢了,万一他侥幸得存呢?”
“届时,五皇子动不了太子爷,不就该拿我出气了吗?倒不如什么证据也没有,双方维持原样。”
周炳盘着楠木乾坤环,似笑非笑:“你既然怕死,何不向太子禀明忠心,反倒去领了四皇子的差事?难不成你还想挑选主子不成?”
他的声音很轻。
却压得周玉臣的心沉了一沉,她急忙笑道:“——哎哟我的干爹,我恩主!我哪儿敢挑主子呀!再说了,那四皇子是宫女所出,养母一宫又触怒了皇上,至今也未能出阁。说句大逆不道的,他的福气还不如我呢。”
“我自然也想跟太子爷,可他和皇上一样,事事都听从王知恩的意见。如今的东宫,就算上门做只摇尾哈巴狗,那狗都得姓王。干爹,您看我前前后后帮太子办了几次差,太子有过恩赏吗?”
周炳一愣,神情微变。
确然,周玉臣之前替太子督建了鳌山灯,现在又撬出了孙奉御的供词,可以说是保住了太子与皇帝的父子之情。但这位太子爷,居然一点表示也没有!反倒是病中的天授帝,赏了周玉臣一双红扇面靴子。
与此同时,王知恩的干儿子王梦吉,却大摇大摆地选进了东宫。
周玉臣凝神静气的跪着。
四下极静,只有大洞真香在博山炉里袅出一脉药香,苦意渗入心房。铜盆里炭火将烬,红意半灰,寒颤颤的冷意从膝盖直往上窜。
半晌,才听见周炳道:“起来说话。一地碎片渣子,也不怕伤了膝盖。”
周玉臣起身,熟练的从榉木圆角柜里取出一套新茶具,又拎着铜盆上悬挂的烧水铜壶,重新斟了两碗茶,边忙边道:“干爹您也知道,鳌山灯的差事,我是从王梦吉手上撬来的。”
“算什么撬?那是王知恩没教好他,他自己无能!”周炳接过茶,瞪眼道。
周玉臣坐在他下首,仰脸笑道:“那是!若没有干爹指点,我的差事也办不稳当。”
见周炳吃茶不语,她又道:“可惜鳌山灯再好,也比不上王知恩的《贺鹰咎氏灭亡表》。真亏他写得出来,死了个虏主而已。去岁北虏来犯,燕云百姓死守故土……”
“好了!”
周炳打断她,杂乱的眉毛拧紧:“大过节的说这个做什么?接着说太子。”
周玉臣也不着急,托着茶碗低嗅。茶是上好的毛尖,可惜已经陈了,闻起来一股颓败又陈旧的滋味,连那点子香味都像阴魂不散。
“王梦吉被太子点为典玺局郎了,就在今天。”
周玉臣叹气:“干爹,我这会挤进去不就是活靶子么?要真打起来,我那鳌山灯是纸糊的,抵不过王知恩的贺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