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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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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他们差点抓住我,但当时的忙乱帮了我的忙。布里奇敦港很大,我们就在码头靠岸。没必要用那条小船来回运送。海关工作人员花了很长时间做上岸前的清船工作,致使有几百名游客在低层甲板的过道上等着下船。”

“那些警察全力以赴在各个上岸通路值勤。我又设法混进一批英国女士当中,大声跟她们谈论巴巴多斯的可爱天气和美丽风光,就这样混下了船。”

“下船,来到水泥码头后,我朝着海关大楼走去。现在我担心的是,在那楼里他们会检查我的护照,完了才让我通过。”

“你得记住,那时我钻进这个身体还不到一个小时!每走一步我都觉得特别不习惯。我不住地朝下看,看这双手,感到特别吃惊——我是谁呢?我刻意地盯着别人的脸看,好象从一堵白墙壁的两个洞里朝外看。我想象不出他们看到了什么。”

“我非常了解。”

“不过这身体可真棒,莱斯特。这你想象不出。我就好象喝了某种强烈的兴奋剂,让它浸透了每一条纤维!这一对青年人的眼睛也使我能看得很远,很清楚。”

我点点头。

“唔,老实说,”他说,“当时我几乎理不清头绪。海关大楼里人满为患,港口里还停着几艘游船,风歌号在那儿,鹿特丹号在那儿。我想皇家海盗太阳号也在那停泊,就在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号对面。这地方挤满了游客。不久我便弄清楚,只有对那些返回船上的人才检查护照。我走进一家小店铺——你知道,就是那种摆满稀奇古玩商品的铺子——买了一副大大的太阳眼镜,就是你皮肤特别苍白时常戴的那种。还买了一条上面有只鹦鹉的t恤。我把我的夹克和套头衫脱下来,换上这条难看的t恤,戴上太阳眼镜,找了个车站。从这儿,通过敞开的大门,我能把那座码头一眼望穿。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怎么办好。我很担心他们会搜查船舱!他们要是发现五甲板上的那个小舱门打不开怎么办?或是发现你的身体躺在那个大箱子里怎么办?但话又说回来,他们怎样展开这种搜查?再说他们未必觉得有这种必要,反正带枪的人已经抓到了。”

他又停下喝了一大口苏格兰威士忌。他讲述这一切时显得既沮丧又无辜,甚至委曲,他在自己原来的体内不可能显出这样的表情。

“我气疯了,气得七窍生烟。我试图使用我原来的传心术,结果没多久就找到感觉,这副身体和我贴得这样紧,这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这不奇怪。”我说。

“接着,我就从最靠近我的旅客心里接收到各种念头、想法和图像。一点用也没有。幸亏就在这时,我的气恼突然结束了。他们把詹姆斯带上岸来。他身边仍围绕着一大帮警察。他们一定认为他是西方世界最危险的罪犯。他还提着我的行李。他装出有钱有势的英国绅士派头,无视那些带他到海关官员面前、察看他护照的警官满脸狐疑,还面带笑容地与他们闲聊。我意识到他要被迫永远离开这条船。他们甚至搜查他的行李,然后才把这帮人带走。这段时间我一直躲在这座楼里的墙角处,像个楞小子,把我的外衣和衬衫搭在手臂上,透过这副大太阳眼镜,注视着我自己的身体在那儿摆着架子装模作样。我想,詹姆斯想干嘛,他为什么想要我的老朽之躯?我讲过,当时我怎么也没想到他这招很聪明。我跟着这些人走出大楼,外面有辆警车在等候。他们把他的行李塞进去,他则站在那儿喋喋不休,并同那些留下的警官一一握手道别。我尽量靠近,听见他连声致谢和道歉,全是些委婉的客套和废话,还热情地连声宣布,他十分享受这次短暂的航行。看来他对自己的演技十分得意。”

“对!”我忧愁地说,“这正是咱俩对付的那个人。”

“就在这时,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他们为他把住车门、让他进去的时候,他突然停止了一切唠叨,转过身来,直盯着我,好象他知道我一直跟着他。只是他把这个姿态做得很隐蔽,两眼来回扫视进出那几扇大门的人群。最后他又迅速看我一眼,脸上露出微笑。

“等警车开走了,我才明白出了什么事。他其实很愿意穿着我的身体跟车开走,而把这副二十六岁的年轻躯体留给我。”

他又举起酒杯啜一口,注视着我。

“也许在这样的时刻交换身体是绝对办不到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但事实是,他需要我的身体。就这样,我一个人站在海关大楼外面,而且又……又成了一个年轻人!”

他盯着那个玻璃杯,但显然视而不见。没多久,他又把目光挪向我的眼睛。

“这就像浮士德,莱斯特。我买来青春,但奇怪的是……我并没出卖我的灵魂!”

我没说话,看着他惶惑地坐在对面轻轻摇头,并好象又想开口。我等着他。他终于又说道,

“你能原谅我当时离开你吗?我无法再回到船上。当然,詹姆斯去了监狱,至少我当时这么想。”

“我当然不会怪你。大卫,我们料到可能会出这种事,预见到你也有可能像他那样给抓起来!这根本不算什么,后来你做什么了?你去哪儿了?”

“我去了布里奇敦。这其实不是我做的决定。一个年轻漂亮的黑人计程车司机找上门来,说我一定是游船的乘客(我当然是),问我要不要去城里转转,价钱很便宜。他说他在英国生活过好多年。他的嗓音很好听。我可能根本没有回答他,只是点了点头,就钻进了那辆小汽车的后座。他载着我绕着岛转了好几个小时。他一定觉得我是个很古怪的人。我记得我们驶过几片最美丽的甘蔗田。他说这条小路原来是为马拉大车而修。我认为这些田地很可能两百年前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反正莱斯特知道,他会告诉我的。接着我又低头看自己的这双手。我得动动脚,伸伸手,作个手势什么的,我要感受一下这个年轻男体的健康和活力!我要回到刚才的惊诧状态,彻底忽略这可怜司机的优美嗓音和我路过的景点。最后我们来到一个植物园。这个文雅的黑人司机把车停好,请我进去转转。进去看看又有何妨?我就用你留给肉体窃贼的钱(放在衣袋里)买张门票,走进植物园,这才发现我来到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之一。”

“莱斯特,这一切真像梦里的仙境!我一定要带你去参观这个地方,你得看看它,既然你这么喜欢海岛。其实,我当时想到的……只有你!”

“我得向你讲清楚一点,自从你第一次找到我时起,只要我注视你的目光,听到你的声音,甚至一想到你,我就感到痛苦。没有一次例外。这是一种和凡人的必死性有关的痛苦,因为我能意识到你在变化,你有着生命的局限,逝去的就再也找不回来。你意识到这一切,所以你才痛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这次你在植物园里闲逛,也想到我,却没有感觉到那种痛苦,对吧?”

“对,”他小声回答。“我没有感到那种痛苦。”

我等他继续讲下去。他默默地坐着,又贪婪地喝一大口苏格兰威士忌,然后把酒杯推到一边。他优雅的内涵气质外加绅士的举止风度,完全驾驭这个高大健壮的年轻身体。他那适度平稳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我们一定要去那儿看看,”他说。“站在山顶上俯瞰大海。你这还记得在格林纳达的椰林声响,它们在风中摇曳发出的咋喀咋塔声?你在巴巴多斯的植物园里还能听到这样美妙的音乐,在别处就难得听到。噢,还有那些野花,狂乱生长的野花。那里是属于你的天然花圃,但又那么温顺、柔和、安全!我见到一棵巨大的旅人棕榈,它的枝枚好象是编织的发辫,从主茎戛拧着长出来!还有虾爪,一种稀奇古怪像腊似的植物;还有姜百合……哦,你一定要去看看。它们在月光中也一定特别美,十分赏心悦目。我真想永远待在那里。这时开来一辆满载旅客的游览车,把我从心旷神怡中惊醒。知道吗,他们是从我们船上来的。全是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号上的游客。”

他朗声大笑起来,脸上表情很难捉摸,笑得浑身颤抖。“我只好迅速溜走了。我走出公园,找到我的司机,让他带我路过那些花稍的旅馆,到岛的西边海岸看看。许多英国人都在那儿度假。那里豪华奢侈,与世隔绝,有高尔夫球场。随后我发现了一个特殊地点,是一处盖在海边的疗养所,正是我想脱离伦敦、飞跨世界去找个温暖可爱地方隐居的理想之地。我让司机把车开上一条大道,好让我仔细观赏。这是座向四周扩展的别墅,粉红色的墙壁,在游廊的屋顶下面有个漂亮的露天餐厅,沿着白色的沙滩向大海敞开。我边散步边想着问题,但理不清头绪,最后决定先在这里下榻。我付了车费,住进一个漂亮的面对海滩的小房间。服务生领着我穿过花园到达那里,然后带我走进一座小楼,我住进这个小房间,见到它的门朝向一个有顶的小门廊,从那儿沿着一条小径可直达沙滩。在我和蓝色的力勒比海之间除了椰子树和几大片木仅丛之外,没有任何阻隔。木仅上盛开着圣洁的红花。莱斯特,此时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而眼前的这一切是否只是最终帷幕落下之前的幻影!”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后来我躺在床上,你知道我干嘛了?我睡着了。我穿着这个身体躺在床上,居然睡着了!”

“这又算什么,”我微笑着说。

“嘿,对我来说这可太神奇了。真的。你一定会特别喜欢那个小房间的!它就像个安静的小贝壳,朝着贸易风打开。等我在下午三、四点钟醒来时,我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大海。然后我才震惊地意识到我仍待在这副身体里!我意识到我一直在担心詹姆斯可能会找到我,并把我轰出这个身体,让我只好作个游魂,四处漫游,无形无影,无法找到肉体归宿。我确定这样的事会发生。我甚至想过我会变成一个无着落、软绵绵的孤魂。但那只是幻想。毕竟我确确实实躺在床上,你的破表告诉我时间是三点钟刚过。我马上打电话给伦敦。”他们自然相信先前给他们打过电话的詹姆斯是大卫-泰柏特。我只有在耐心听完后才大概了解发生的情况:我们的律师立刻去居纳尔公司的总部,并为他(詹姆斯)办妥一切,他此到正在飞赴美国的途中。泰拉玛斯卡还以为我正在从迈阿密海滩的中央公园旅馆给他们打电话呢,要告诉他们我已安全到达,并已收到他们电汇的救急款——他们把我当成詹姆斯。”

“咱们早该预料到他会这么干。”

“唉,是呵,多大一笔钱呀!而且他们马上就寄出,毕竟大卫-泰柏特是他们的会长。我把对方讲的一切都耐心地听完,然后请他们让我可信赖的助理和我讲话,并把实际发生的情况大致告诉他。我说我被一个外形和我一模一样的男人冒名顶替,此人非常能模仿我的声音。他就是拉格朗-詹姆斯这个恶魔。不过,如果他又打电话的话,千万不要他让他听出你们已经识破,而是继续假装对他有求必应。我不认为世界上会有第二个机构相信这样一个故事会是真的,哪怕就说者是他们的会长也罢。确实!我非得极力说服他们不可。但事实上并没那么困难,比我设想的简单得多——他们相信我。毕竟我说出许多细节和只有我和我助手两人才知道的事情。识别我的身分不成问题。当然,我没有告诉他,我正被牢牢困在一个二十六岁男子的身体内。不过我告诉他,我需要马上得到一本新护照。我不想带着印了谢里顿-布莱克伍德这个名字的照片离开巴巴多斯。我指示我的助手打电话墨西哥城的老好人杰克,让他把一个在布里奇敦的内线的名字告诉我,此人可在当天下午就把一切办妥。最后我说我也急需一笔钱。我刚要挂上电话,我助手又说,那个冒名顶替者打电话给莱斯特-狄-赖柯特留了言,要他尽早与他在迈阿密的中央公园旅馆碰头。冒名顶替者说,莱斯特-狄-赖柯特一定会打电话要这个留言,一定要准确无误地将留言转达给他。”

他又停住,这次叹一口气。

“我知道我本该直接去迈阿密。我本该警告你肉体窃贼就在那儿。但我在获悉这个消息时突然有个想法。我知道我可以直达中央公园旅馆去会会那个肉体窃贼,如果马上动身,或许能赶在你之前见到他。”

“可是你不想这么做。”

“对,我不想。”

“大卫,这些我能理解。”

“是吗?”他盯着我问。

“你在问像我这样的一个小魔鬼吗?”

他惨淡地笑了一下,又摇了摇头,这才接着说:“我在巴巴贝斯岛上过了一夜,以及今天的上半天。新护照在昨天按时准备好,我可以用它乘坐飞往迈阿密的最后一班飞机。但我没这么做。而是待在那个美丽的海滨旅馆里。我在那儿吃了饭,又去布里奇敦这个小城市转了一圈,直到今天中午才离开。”

“我说过,我很了解。”

“真的吗?要是那个恶魔再次袭击你怎么办?”

“不可能!这你我都清楚。他要是能成功,他早就成功了,用不着等到现在。别再担心了,大卫。我昨天夜里没有来,虽然我想过你可能需要我。我去找葛丽卿。”我痛苦地耸耸肩。“别无事自扰了。你知道什么事要紧,什么事无关紧要。你原来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才要紧。幸亏它没有殃及你,我的朋友。我给那个身体致命的一击!我能看出你没听懂我的意思。你以为你听懂了,可你还是糊里糊涂没醒过来。”

这几句话肯定使他震惊。

看到他痛苦的目光,我很难过,他的眼睛黯淡下来,身上未损伤的嫩肉似乎也布满忧郁的皱纹。不过,他的圣洁灵魂与年轻肉体的结合是如此神奇动人,使我再次盯着他目不转睛,并朦胧回想起他在纽奥尔良时盯着我看的奇怪目光,那种使我当时变得躁动不安起来的古怪目光。

“我一定要去那儿。莱斯特。去医院,我得看看出了什么事。”

“我也去。你跟我一块儿去吧。可是只有我才能走进那个病房。电话在哪儿?我得给中央公园旅馆打电话,他们把泰柏特先生送到哪儿去了。他们很可能又在找我,因为事情发生在我的房间里。也许我该直接给医院打电话。”

“不行!”他伸出手按住我的手。“别打。我们应该去那儿。我们应该……亲眼看看。我想亲眼看看我自己。我有——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也是。”我说。这不只是凶兆。

毕竟,是我看着那个灰发老头躺在沾满血迹的床上浑身抽搐,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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