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丝毫没有反对,就膛着浅水向小船走去。
上午,在一个小旅店,我站在一个水手邋遢的卧室里,从挂在墙上的金属镜子的碎片里打量着自己的影子。我看见自己身着织锦外套,衣服上装饰着白色的蕾丝花边,我的脸因为杀了人而有些发烫,那死去的人就仰面躺在我身后的桌子下面。他手里还攥着刚才想用来割断我喉咙的小刀。还有一瓶下了药的红酒,我一直不肯喝下,一边耍弄着说些抵抗的话,终于让他发起火来,亮出最后一手。
他的同伴躺在床上,也死了。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金发的年轻公子哥儿。
“哎呀呀,这要不是吸血鬼莱斯特,还能是谁。”我说。
然而,即使饮下世上所有的鲜血,也不能在睡下的一刻为我阻挡恐惧的到来。
我控制不住自己,总是想起她,我怀疑前一天夜里梦中听到的笑声就是来自于她。我感到奇怪,在我啜饮她的鲜血时,她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可我一闭上眼睛,就有事情纷纷向我涌来,当然,都是些美妙的事情,并不连贯却又十分神奇。她和我沿着一条长廊并肩而行一不是这里,而是一个我认识的地方。
我想那是德国的一处宫殿,海顿在那里谱写过音乐——她亲呢地与我交谈,正如她千百次曾经做过的那样。可你要把这些都告诉我,人们信奉什么,是什么拨动了他们体内的齿轮,这些奇妙的发明都是什么……她戴着入时的黑色帽子,宽宽的帽檐上装饰着白色的羽毛,帽子上端系着一圈白纱,垂下来遮住了她的下巴,她的表情只写着慈爱,只写着年轻。
当我睁开了双眼,我知道马略正等待着我。我走出来,走进房间里,看见他站在空空的琴盒旁边,背靠着一扇洞开的窗户,窗外就是大海。
“你得走了,我的年轻人。”他悲伤地说。
“我原来还想多留你儿天,但是不可能了。小船已经准备好带你离开。”
“就是因为我闯了祸……”我痛苦地说。
“所以我得被赶走。”
“他毁掉了神殿里的东西,”马略说,努力维持声音的平静。他一手环在我的肩上,一手拎着我的旅行袋。我们向门口走去。“你得立刻动身,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平静下来,我要你记住的不是他的愤怒,而是我对你说过的一切,你要坚信我们会如约再见。”
“可是,你害怕他吗,马略?”
“噢,不,莱斯特。别带着这样的担忧离开。他以前很少会这样,很少。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真的。我相信是这样。他只知道有人介入了他和阿卡沙之间。只要有一定的时间,就能让他回归沉寂。”
又来了,又是那句话,“回归沉寂。”
“那么她又端坐着,就好像从来没有移动过,是吗?”我问道。
“我要你现在离开,这样就不会再把他激怒。”马略说,他领我出了屋子,走向悬崖边的石梯,又接着说:“无论我们这些家伙拥有怎样的力量,能够凭借意志移动物体,点燃物体,或是凭借意志的力量造成任何伤害,但是这种力量却不能延伸到离我们的所在较远的地方。所以,我要你今晚就离开这里,动身去北美。等他不再激动、不再记得这一切的时候,你可以立刻回到我身边来,而我什么都不会忘记,我会在这里等你。”
当我们到达悬崖边时,我看见下面的港湾停着一艘划艇。石梯陡峭,看似难以攀爬,但它们的确能通向海边。真正难以相信的事情,是我正离开马略,离开这座岛屿。
“你不用和我一起下去了,”我说,从他手里接过背包。我尽量让声音不显得苦涩或沮丧。毕竟,是我导致了这一切。“我不愿当着别人的面流泪。就在这里分手吧。”
“真希望我们还可以一块儿呆几个晚上,”他说,“一起冷静地想想发生的事情。不过,我的爱与你同在。记住我对你说过的话。
等我们再次见面,互相之间会有很多话说——”他顿了顿。
“你想说什么,马略?”
“跟我说实话,”他问,“你是不是懊悔我去开罗找你,懊悔我带你来这儿?”
“我怎么会?”我问。“我只为了要离开你而难过。要是我再也不能找到你,或者你再也不能找到我,那该怎么办?”
“一旦时机到来,我会找到你的。”他说。
“你要永远记住:你有力量向我发出呼唤,正如你曾经做过的那样。只要我听见你的呼唤,我会跨过干山万水来回应你,而这仅凭我一个人是无法办到的。如果时机成熟,我就会发出回应。这一点你可以确信。”
我点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可是我选择了沉默。
我们拥抱在一起,良久,我转过身去,慢慢走下石梯,我知道他会明白为什么我没有回头。
17
我并不知道自己对“人世”有多么渴望,直到我的船终于划进黑沉沉的圣让海湾河,向新奥尔良市划去,我看见明亮的夜空下,沼泽参差不齐的黑色剪影被衬托出来。
我们的同类中间,还没有人能够深入这片荒野,这让我激动万分同时又惶恐不安。
第一天早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我就爱上了这片低洼而潮湿的乡野,就像我曾经深爱着干燥炎热的埃及那样,然而,随着时光流逝,我对这里的热爱渐渐超出了世间其他任何地方。
无论嫩绿的树叶,还是粉红或者金黄的花朵,到处都散发着扑鼻的芬芳。这条大河里,棕黄色的河水哗哗流淌,流过愁云惨淡的乐器宫和它的小天主教堂,与这条河流相比,我所见过的任何一条传说中的河流都会黯然失色。
我在这一小块摇摇欲坠的殖民地里四处打探,没人注意更没人阻拦,这里街道泥泞,人行道下陷,和路面一般高低,邋里邋遢的西班牙士兵在看守所外面来回闲逛。危险的河滨棚屋里到处是从平底船上下来的赌博斗殴的水手,还有肤色黝黑的美丽的加勒比女人,我沉溺在这种场所,有时出去逛逛,瞥一眼无声划过的闪电,听一听沉闷的雷声,感受夏日阵雨一般的暖意。
棚屋有着低悬的屋顶,在月光下微微闪光。镇上盖着漂亮的西班牙式建筑,铁门的缝隙里透出灯光。清洗得干干净净的玻璃门里,蕾丝花边的窗帘垂挂下来,灯光在窗帘的后面摇曳。我行走在窄小、简陋的平房之间,这些房子四处散落,一直延伸到城垛边上,我从各家的窗子向内窥探,看见镶金边的家具,还有些许华美的珠宝,以及由这些珠宝装点起的文明开化的迹象,在这样一个蛮荒之地,这些东西简直是无价之宝,可又显得太过讲究,甚至流露着悲哀。
偶尔,脚下的泥潭里会映出一个幻象:一个衣着考究的真正的法国绅士,头上戴着雪白的假发,身披华丽的大衣,他身边的妻子穿着蓬松的裙撑,还有一个黑奴把他们的便鞋高高举过泥水横流的地面。
我明白我来到了野人花园里最人迹罕至的蛮荒地带,而这正是我的国度,我将在新奥尔良停留,如果新奥尔良会一直存在的话。
无论我忍受着怎样的折磨,在这个不受法律约束的地方,我的痛苦将会减轻,无论我渴望得到什么,一且我将其紧握手中,就会从中得到更大的享受。
在我来到这个污秽的小小天堂的第一个夜晚,我曾一度祈祷,不管自己拥有怎样的神秘力量,我多少还和人类沾亲带故。也许,我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个来自异国的流浪者,而只不过是每一个人类灵魂放大之后的模糊影像。
古老的真理和传统的魔法,创新以及发明,所有这一切汇聚起来,都是要让我们遗忘那一股激情,那一股通过这样或者那样的办法将我们击败的激情。
当我们终于厌倦这种种复杂的牵连,我们开始梦想往昔的岁月,我们坐在母亲的膝头,那时的每一个亲吻,都能让我们的欲望得到最大的满足。我们还能怎么做呢,除了投入既是天堂又是地狱的怀抱:这是我们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