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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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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黑暗里向上升去,直到和阿曼德一起站在高高的屋顶上。他光彩照人,身穿原先那件老式晚礼服,我们的目光越过黑暗的丛林,那树尖上有风声在吟唱,我们眺望着远处弯弯的银色河流,还有低垂的天幕下,透过珍珠色的云彩,星星发出灼灼的光芒。

这一切景象,还有潮湿的晚风吹拂在脸上的感觉,使我不由哭泣起来。阿曼德站在我身边,手臂环绕着我的身体。他在谈论谅解和悲伤,还有智慧以及其他经由痛苦才能学到的东西。“我爱你,我邪恶的兄弟。”他喃喃低语。

这些话语仿佛血液,从我周身流过。

“我并不是要复仇,”他低声说。他垂头丧气,心碎不已。“可是你来就是要恢复力量的,而你并不想要我!我等了你一个世纪,可你并不想要我!”

于是我知道,其实我一直都明白,我的恢复只是幻觉,我还是一副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样子。当然,屋子仍旧是一片废墟。环抱着我的这个超自然家伙的体内,有一种力量,能使我重回天空、使我在疾风中遨游。

“爱我的话,这血就是你的,”他说。“这血我还从未给过任何人。”我感觉到他的双唇触碰到我的脸颊。

“我不能骗你,”我回答。“我无法爱你。

你对我来说是一个应该去爱的人吗?不过是一个形同槁木的家伙,渴望得到权力以及别人的激情?不过是饥渴最好的象征?”

一瞬间仿佛是拥有j,无比巨大的力量,我居然袭击了他,使他向后倒去,跌下屋顶。

他一丁点儿重量都没有,身影消融进了灰暗的夜色。

可是,是谁被打败了?是谁又一次向下落去,打在柔软的树枝上,落向大地,落向他本来的归属?回到老屋下面的一片破烂肮脏之中。是谁最后躺在一片瓦砾中间,双手和面颊紧贴着冰冷的泥土?然而记忆捉弄了我。也许我幻想了这一切,他最后的邀请,以及后来的剧痛,还有哭泣。我确实知道,经年累月之后,他又来到外面。我时时能听见他在旧花园区的这些街道上徘徊。我想叫住他,告诉他我对他撒了谎,告诉他我是爱他的。我是的。

然而是时候了,我该让一切归于平静。

这一刻到来了,我终于要忍受饥饿,长眠于地下,也许终于会梦见神梦见过的情景。可是我如何能把神的梦境告诉阿曼德呢?蜡烛全部点完了,灯油也全部烧尽。在某个地方有我的保险箱,里面满满放着钱财珠宝,以及给我的律师和银行经理人的信函,我付给这些人薪水,让他们持续管理我永远的财产。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入土为安呢,反正永远不会有人来打搅,在这样一个充斥着过去几个世纪的艺术拷贝的老城里是不会的。每一件事物都只会这样一直一直继续下去。

借着天光,我读了更多山姆·斯佩德的故事和马尔蒂斯·法肯的故事。我看见杂志上的日期,那是1929年,于是我想,哦,这是不可能的,是吧?我吸了好多老鼠的血液,有了足够的力气,于是挖了很深、很深的地洞。

土地承载着我。各种生物在湿润的黏土里钻来钻去,摩擦我干瘪的肉体。我想着,倘若我什么时候能再次醒来,倘若我能再次看见哪怕一小片群星璀璨的夜空,我绝对、绝对不要再做可怕的事情。我绝不要屠杀无辜。

即使我要猎杀弱者,那也一定要是绝望垂死的家伙,一定要,我发誓。我永远、永远也不要再施展那“邪恶的把戏”了。我只要……你知道,做一个漫无目标的“持续存在的意识”,完全漫无目标。

饥渴。光线一般清晰的痛苦。

我看见马略了。我看得这么真切,几乎相信这绝对不是一场梦!我的心脏痛苦地膨胀开来。马略看上去多么光彩照人。他身着紧身礼服,式样新潮但不加装饰,是红色的天鹅绒料子,他的白发修剪得很短,向脑后梳起来。他带有一股迷人的魅力,这个摩登马略,还有一种曾经明显是掩盖在旧式衣着装扮下面的勃勃生机。

他正做着超凡卓绝的事情。在一间打满白炽灯光的工作室里,他面前放着一架黑色摄像机,用三角架支撑起来,当他给凡人拍摄电影的时候,就用右手摇动相机上的手柄。

看见这番景象,看见他对凡人说话的架势,我的心膨胀起来,他正指导他们该如何相互拥抱,如何舞蹈,或是四处走动。后面是画好的布景,是的。工作室的窗外是高高的砖墙建筑,公共汽车嘈杂的声音自街头传来。

不,这不是梦,我对自己说。这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他在那里。要是我能试试仔细看看那窗外的城市,辨认出是哪里就好了。

要是我能试试听懂他和年轻演员们交谈的语言就好了。“马略!”我叫起来,可是土地吞没了我的喊声。

场景变了。

马略乘坐一架巨大的电梯进入一问地下室。电梯的铁门咣当一声响,尖厉刺耳。接着他走进必须守护之神栖身的空旷的圣所,一切都完全不同了。埃及壁画不见了,鲜花的芬芳,还有闪闪发光的金饰,统统不见了。

墙壁上挂满了印象派色彩斑斓的画作,构建起朝气蓬勃的20世纪生活的万千场景。

飞机从阳光普照的城市上空飞过,钢铁拱桥的后面矗立起一座座塔楼,铁制的轮船驶过银色的海面。这就是一座宇宙,融化了托起这些画作的墙壁,包围着阿卡沙和恩吉尔那静静伫立、永恒不变的身影。

马略走到神龛附近。他走过盘根错节的深色雕塑,走过电话机,还有放置着打字机的木架。他在必须守护之神面前放了一台硕大而庄严的留声机。他小心地把细细的唱针搁在旋转的唱片卜。维也纳圆舞曲的声音细小而嘈杂,从金属喇叭里倾泻出来。

看到这个我笑了,这甜蜜的发明,好像祭献似的摆在他们面前。圆舞曲是不是和袅袅升入空中的熏香具有异曲同工的效果呢?但是马略的事还没做完。他从墙上拉下一块白色的幕布。然后,从端坐着的两位神后面的高台上,他放映起凡人演出的电影来,画面正好投射在白色的幕布上。必须守护之神静默地注视着闪烁摇动的影像。如同博物馆里的雕塑,电光在他们洁白的肌肤上闪耀。

然后,发生了非常奇妙的事情。电影里那些紧张不安的人物交谈起来。他们的声音盖过了留声机里传来的圆舞曲,他们果真是在交谈。

我注视着这一切,激动得目瞪口呆,心中充满狂喜,突然问,一股巨大的悲痛吞没了我,那是一个巨大而又无比沉重的认知。这只不过是一场梦,这一切。因为事实是,电影里的那些小人是不可能真正开口说话的。

那屋子以及里面的种种神奇景象失去了依托,变得昏暗起来。

啊,讨厌的缺憾,我辛辛苦苦编造的假象,就因为这讨厌的小瑕疵而露了馅。而这一切确也是真实的点滴片断——我在那个名叫“快乐时光”的小剧院里看过的无声电影,我在黑暗中听到的千百所屋子里传来的留声机的声音。

还有那维也纳圆舞曲,啊,是来自于阿曼德在我身上施的魔咒,一想到这个,我的心都要碎了。

为什么我不用再高明些的办法欺骗自己呢,只要让那电影按它原本的样子保持无声就成了,毕竟,这样我就能让自己相信看到了真正的情景。

不过,又出现了最后一个证据,证明这一切只是我的想象,真是一个胆大妄为却又自圆其说的异想天开:阿卡沙,我钟爱的女神,对我说话了!阿卡沙站在屋子的门口,牢牢注视着前方,地下通道的尽头,马略乘着电梯回到了上面的世界。她的黑发密密实实,沉甸甸地垂在雪白的肩头。她举起冰冷苍白的手来召唤我。她唇色鲜红。

“莱斯特!”她轻声说。“快来。”

她的思想从心里无声地向我飘来,用的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在无辜者墓地的地下,年老的吸血鬼女王对我说过的字句:头枕在石枕之上,我梦见了上面的尘世。

我听见尘世的声音,它的崭新的音乐,仿佛是为躺在墓穴中的我演奏的摇篮曲。我仿佛看见世人的种种奇妙的发现,我的思维是一座永恒的圣殿,在其中我明白了人世自有它的胆识。尽管它的种种形式令人目眩神迷,把我拒之门外,我仍然渴望有人能无所畏惧地在这个世界里徜徉,能在它的心脏里走出一条“恶魔之路”。

“莱斯特!”她再一次轻声呼唤,她那大理石般的脸庞生气勃勃却又充满悲哀。“快来!”

“噢,我亲爱的,”我说,品尝着唇齿间的泥土那苦涩的滋味,“要是我能去就好了。”

莱斯特·莱恩科特

在他复活的那一年

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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