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家,傅媖就去灶房取了食盒,装上几只饭包,然后再度推门离开。
这个时候,街上的铺子大多都已开了门,路上也陆陆续续有了些摊贩和货郎的身影,叫卖声不绝于耳。
傅媖对镇子上的路并不熟悉,只凭着一个地点,一路上询问了好几个阿婆,才终于找到了刘家。
刘家的宅院瞧着比沈家要低矮一些,挤在前后一排院落中间,显得有些瑟缩。
闻到透过门缝里飘出来的那股卤水的气味,傅媖暗暗松了口气,确认自己没找错。
深吸一口气,傅媖上前叩响了那扇木门。
起先没人应,等她又敲过一遍门,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却不是她预料中的任何一张面孔。
既不是孙巧儿那张常常含笑的芙蓉面,也并非媖娘那个只曾见过一面早已模糊不清的姐夫刘四郎,或者孙巧儿口中那个蛮横的老妇。
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
小姑娘个子还不到她腰间,手里捧着块糕饼,嘴里鼓鼓囊囊的,吃得正香。
见了她,先是看她一眼,然后含糊不清地问:“你找谁?是来我家买豆腐的么?”
傅媖当即就猜出了她的身份,笑着说:“我找你阿娘,她在家么?”
闻言,小姑娘颇为警惕地上下打量她一遍,摇摇头,却不等傅媖开口便对着身后的院子叫起来:“阿婆,有人来找阿娘。”
傅媖脸上的失落还没来得及褪去,闻言神色微变,转身欲走,谁知很快就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谁啊?我家媳妇出摊去了,不如等她回来……”
那妇人一面说着话,从里面赶出来,一打眼正撞上傅媖那双清凌凌的目光。
起先见傅媖面生,不像是从前在她家买过豆腐的,那妇人微微怔了怔。
可看着傅媖与孙巧儿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她迅速便反应过来,拿眼将傅媖上下打量了一回。
见她虽穿罗裙,可发间除一只素簪,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两只耳朵上也空荡荡的,顿时抱起膀来,眼底隐隐流露出三分不屑,语气轻飘飘地道:“你就是豆苗那个表姨?”
上次她媳妇摊子都不管了就跑回娘家去,为的就是这么个丫头,她心里还记着呢。
傅媖不欲在孩子面前与她多说,正准备随便找个托辞就走,谁知那妇人的目光在她手中的食盒上一顿,面上忽然就捧出一抹笑来,推了一把那小姑娘道:“丫头,这是你阿娘的亲妹子,快叫人呐。”
小姑娘闻言,似乎敏锐地察觉出气氛有些不对,眼神变得畏怯起来,低低地喊了声:“姨姨。”
傅媖脸色变幻了一瞬,终究还是在小姑娘面前矮下身来,笑盈盈地道:“哎,豆苗乖。姨姨还有事,等下次再来看你和你阿娘,好不好?”
说着,她将手中的食盒放入小姑娘手中:“这是姨姨自己做的饭包,蘸着砂糖吃可好吃了。豆苗回去跟阿娘一起尝一尝,要是喜欢,下次告诉姨姨,姨姨还给豆苗做,好不好?”
谁知小姑娘才将食盒接过去,点点头,奶声奶气地说了声“谢谢姨姨”,那妇人就一把将她手中的食盒夺过去,掀开盖子往里瞧。
口中还不忘一边说着:“哎呦,小娘子竟这般客气!都是一家人,还带什么东西,生分了不是?”
等露出里面几只胖鼓鼓的饭包,她那只比狗还灵的鼻子一下就闻出了里头的那点儿肉味,顿时眉开眼笑道:“小娘子不若进来坐坐?想来你阿姐要不了多久也就回来了,等她回来,咱们一家人坐在一处热热闹闹的说会子话。”
傅媖听出她不过是客套,也不喜她的做派,当即拒绝道:“不必了,大姐姐既然不在,我便不叨扰了,改日再来。”
“哎,那我便不留小娘子了,小娘子慢走。”那妇人拎了食盒,心满意足地转过身,便要关上门回去。
谁知还不等她阖上门,傅媖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惊喜的呼声:“媖娘,你来了!”
傅媖一转头,就见孙巧儿推着豆腐摊子走过来。
天已彻底放了晴。
豆腐卖光了大半,摊车比去时轻快不少,但累了大半晌,孙巧儿的体力也已告罄,又被暖烘烘的日头一照,蒸出满身潮热的湿汗。
她两只衣袖挽在臂弯上,额角密布一层晶莹,两鬓不知是先前沾了雨还是汗,湿漉漉地贴在颊边,脸却红扑扑的,流露出一种血气充盈的美。
“大姐姐”,傅媖脸上的阴霾瞬间一扫而空,迎了上去,“我今早做了些荷包白饭,雨一停,便想着给你和豆苗送些过来。谁知方才听说你不在家,可巧,我才要走你就回来了。”
孙巧儿一早便瞧见她与赵氏站在门前说话,不用想也知道赵氏肯给一个笑脸必定是她带来的吃食的功劳。
当下只是笑起来,亲亲热热地道:“那正好。走,快进屋,我给你倒碗甜水喝。”
说着,照旧把推车停在自家大门旁,然后一边挽起傅媖的胳膊,一边牵起豆苗的小手,轻快地往院里走去。
赵氏见了,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一双眼刀子似的扎在她背上。
小蹄子长本事了,如今她不发话,她竟也敢往家里领人了。
这些日子也整日跟她臊眉搭眼的,不知是抽了哪门子的邪风!
当初她就跟儿子说娶这小蹄子回来不行,一看就知道她是个有主意的,将来保准儿不好调教。可谁承想那兔崽子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偏不肯听,说什么都要娶,如今可好,眼看都快要骑到她这个婆母头上来了!
想到这儿,赵氏狠狠啐了一口。
可等掂量着手中的食盒,到底又压下心头那股不忿,转身跟了上去。
即便那丫头片子瞧着不像个有钱的,可若是能隔三差五来一趟,捎带点儿东西来倒也不错。
更何况,听说她还嫁了个教书先生,来日他们柄儿说不准也要读书,到时候还用得上他这姨姨嘞。
*
镇上的宅院格局都大差不差,刘家也是一样,只是不如沈家明净宽敞。
院子中央没有天井,傅媖一进去,先看见的是座石磨,应当就是平日里用来磨豆子的,再往左瞧,靠西面墙根处摆着几个半人多高的木架,每个上头都放着两簸箕黄豆,里头的豆子个个饱满金黄,瞧不出烂豆瘪豆。
孙巧儿见她目光落在那边,低声跟她解释:“西边那间不住人,平日在里头熬浆,点卤子,味儿太大,我就不领你进去看了。”
说着,她又指了指东边那间屋子,“主屋是我婆母住着,那边宽敞,夜里她带着豆苗一块睡,我跟你姐夫住这间。”
孙巧儿顿了顿,没再说更多。
其实赵氏跟她爹娘一样,满心满眼都只有孙子,压根不乐意帮她照看豆苗,要不是柄儿如今才刚一岁多,离不得她,赵氏早把柄儿抱到她自个儿屋里带去了。
但这些话她这会儿不好跟媖娘说,即便要说,也该挑个她婆母不在的时候。
傅媖顺着孙巧儿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瞧见一扇门上挂了稻草做的帘子,像是冬日里挂来防风御寒用的,还没来得及摘下来,草帘子没垂到地上,露出下沿一圈黑漆漆的门板,上头有些斑驳的灰白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