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闯进了段府。
即使段昀不提,裴玉也听到了越来越近的动静。
他坐在窗边的藤椅里,静静听了一会儿,问:“雨停了,我们何时出发?”
段昀换过全身着装,内穿轻甲、外罩宽袍,将狰狞的伤口遮掩得严严实实。他正在梳理满头浓密的黑发,用绛色发带扎成一束,扣上成亲时戴过的金饰。
“马上就走。”
他说完,在椅边单膝半跪,平视着裴玉的眼睛:“我看着如何?”
随着生机愈发衰弱,裴玉的视力也开始模糊。他已经看不清东西,仍强打精神端详段昀,认真回道:“英俊勇猛,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鬼。”
段昀发现裴玉的眼神有些涣散,心底一阵刺痛,尽管很难过,他还是挑唇笑了笑。
“讨你喜欢就好。”
他用厚实的大氅裹住裴玉,将人抱起来,大步走出了房门。
院中有一匹漆黑强健的骏马,名为追风。它是段昀的战马,与他一同葬身于岭南积云山,尸骨早就被虫蚁啃食干净,只剩丁点残魂久久未散,受段昀鬼气驱使,得以化形成生前的模样。
追风温顺地垂着头颅,在裴玉靠近时,用颈部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
虽已化为阴邪之物,但它依稀记得这个人温柔抚摸它的感觉。
裴玉抚过追风的鬃毛,被段昀抱上了马背。
期间他听到了一声急迫的呼喊,等他靠在段昀胸前,稍稍掀开盖住头的氅衣,那呼喊声顿时变得更加明显。
“昭、华。”裴玉念了一遍,轻声问,“昭华是谁?”
段昀搂着他正欲策马,闻言停了下来,如实道:“是你,昭华是你的字。”
“我的字?”裴玉微微一怔,又问,“喊我的人是谁?”
段昀瞥向长廊尽头:“是你大哥裴真,临走前你想见他一面吗?”
“我……”
裴玉张了张口,缓慢地收回了手。
其实猜都不用猜,如此处境下碰面,段昀和裴真必定会起冲突。况且他命不久矣,见面只是徒增悲伤罢了,不如不见。
大氅遮住了他的脸,传出的声音低而含糊:“不必了,我们走吧。”
追风扬蹄向院门疾奔而去,周身裹挟着凌厉的煞气,硬是冲散了涤荡而来的佛光。
眼见追风载着他们快要冲出后院,净尘从长廊里凌空踏出一步,竟瞬间出现在追风面前!
段昀见这僧人挡路,隐忍不发的凶性霎时高涨至顶,他手中缰绳一扯,追风立即扬起前蹄,要狠狠碾踏过去。
疾风掠过,裴玉遮面的氅衣飞起一角,他看见马蹄之下赫然有道人影!
“不要!”他几乎破音,仓促抓住段昀牵绳的手指,“你别杀人!”
追风扬到净尘头顶的马蹄一滞,接着往后缩腿,硬生生止住了冲踏的架势。
段昀怕吓着裴玉,强压着躁动而暴戾的恶念,冲净尘说:“我不想伤人,滚开。”
净尘年岁已高,眉须皆白,双眼却精亮有神,目光如炬,自带一种浑然天成的威势。
“爱恨嗔痴,业障难消。你既知自身为鬼,为何还不放下执念,何苦害人害己。”
他语调不徐不疾,声音并不算大,吐出的话音却蕴含着震慑心神的力量,让段昀本能地感到不适。
“与你何干?”段昀语气森寒,“我让你滚开。”
“阿弥陀佛,天下生灵息息相关,你怀中人已到性命垂危之际,老衲岂能袖手旁观。”
净尘右手持禅杖,左手朝前摊开,肃然道:“将裴施主放下罢。”
段昀盯着净尘,浓重的杀意与凶性毫不掩饰地显露出来。
“别这样……你答应过我,不害人。”
裴玉艰难地抓着段昀的手,刚才情急之下的厉喝让他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此时吐出的话音轻如蛛丝,风一吹便散了。
然后他偏头对着净尘的方向,一句句轻缓地说:“大师心善,裴玉感激不尽。我与段昀相伴,是心甘情愿,并非被他胁迫。我明白自己时日无多,生死有命,恳请大师莫要阻拦。”
段昀犬牙刺进了唇肉里,一丝血腥的苦涩在齿间泛开。
他搂着裴玉的手臂不知不觉收得更紧,像拢着一缕烟雾,生怕他从怀里消逝。
净尘看着裴玉涣散无神的眼睛,叹了口长气,道:“世间痴人执迷不悟。”
段昀没耐心与这僧人耗费时间,在离京之前,他还想带裴玉去找御医看病。
他扯着缰绳调转马首,想让追风直接凌空越过围墙。
“昭华!昭华!”
裴真跌跌撞撞地奔来,平日冷静沉稳的涵养荡然无存,一路连声嘶吼:“净尘大师你快救救昭华!段昀你要害死他吗?!”
“如今是天鸿二年十月,你去年九月就死了!昭华的意中人是你啊!他远赴岭南为你敛骨,差点死在那里,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为何还不放过他?!你放过他啊!”
段昀无动于衷,甚至没转头看对方一眼,他将裴玉密不透风地护在怀里,正要让追风纵身一跃。
“段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