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抻平麻纸一角,用炭笔勾画出简明的水脉纹路,抱玉看懂了他的意思,心头豁然开朗——这就是金沙河看似水量丰沛,而丰海却依旧缺水的缘故!
“其二,河口地势低,而农田地势高,若想引渠贯畅,必得分段设置斗门,节级引水。否则,纵然再次疏浚,不出五年必定还会再次淤堵。”
“若要设斗门,筑堤堰,”康茂元又掏出一把竹算筹,木板上飞快地摆弄横竖,“最少也要再添五成预算。若要不添反削,还要保水渠十年畅通,康某以为,此事无法办到。”
抱玉手里只有卖砚台那八百贯,缺口比钱塘潮都大,这会儿颇有些虱子多了不痒之感,因便追问:“若按先生的预算动工,能保这引渠永远畅通么?”
“永远?世上哪来的永远!”康茂元陡然拔高了音调,像是被谁踩了尾巴似的,利索地一卷黄麻纸,“说好十年就十年,怎能轻易变动?薛少府还是另请高明吧,康某告辞了!”
众人面面相觑。
这一天下来,抱玉多少也摸到了这人的几分脾气,一抬手,示意魏孝宽和周泰等人不必拦他。
任他一高一低地走出十来步,抱玉这才在后头轻轻地嗤笑了一声,与魏孝宽道:“这就是你说的康渠师?啧啧,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过如此!”
康茂元这人,一受不得背信毁约,二受不得旁人轻视,三受不得被人利用。
这三样排个顺序,从重到轻依次是:二,一,三。
说好了十年,忽然变成了永远,这就是背信毁约——所以,他甩袖就走;出言嘲讽,妄图以激将之法将他忽悠回去,这就是明晃晃的利用——所以,他不能回去;说他“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过如此”——放屁!世上没有比康茂元更懂水文之人!
康茂元又一高一低地冲了回去。
“薛县尉若能找出一个人来,教他给出比康某更低的数目、更周全的法子,康某就地改行当,此生不再碰水文图!若有违背,教上帝再瘸我一条好腿!”
抱玉笑道:“倒也不必这么严格,某只知道,若照着另外一个渠师的法子,只消比你的数目多上分厘,就能保我丰海引渠永世畅通,绝无淤塞之日。”
康茂元响亮地嗤了一声。
“你不信?那我就给你说说,你可听好了。”
抱玉随手拾起一根芦柴棒,就地开画:“我丰海四乡呈’田’字分布,原来的引渠则呈’米’字分布,因地势倒挂,这便有了淤塞之症;若是将’米’字减掉两笔,变成一个’木’字,再拓宽干渠,同时在腰部设一斗门,使之成为一个’本’字,撇捺处回流之水经斗门冲击,这就与取水口之涡流形成对觝之势,同时也应了尾宿四星的天江畅流之象,可谓是天地同泰,共保人和。如此,淤塞之症自然迎刃而解,花费也不比你的法子多几分,孰高孰低,岂非一目了然?”
周泰在一旁听得仔细,越听越犯糊涂。
方才康茂元比划时,他句句都能听懂;换了薛县尉,那就深奥了,一句都听不懂。
“高明,高明!”周泰于是频频点头。
刘三宝一干里正也听得云里雾里,搞不懂一点“本”字渠的奥妙,于是也道:“甚有道理,甚有道理!”
抱玉忍着笑,暗道:“有甚道理!”
她这番话有两分是现学现卖,其余八分皆是胡说八道。
冲着那两分现学现卖,康茂元想骂胡说八道;冲着那八分胡说八道,他却只想冷笑。
最后淡淡问:“如此高明的法子,敢问是出自哪位渠师?”
抱玉拍拍土,站起身来,手负背后:“正是我丰海县第一渠师,薛元真是也。”
“倒还与少府是本家!”康茂元满脸鄙夷,拾起被她扔掉的那根芦柴棒,左“咔”一下、右“咔”一下,在“本”字渠上画了个大大的叉;刷刷几笔又画出了金沙河、卢江和钱塘江,拾了几块瓦砾充当附近的州县。
“若欲丰海引渠永世畅通无阻,非要将渠挖到西边的临邛不可!”东画一条线,西画一条线,“两线相接,绕过沙洲口,直入卢江,接流江南运河!”
江南运河……抱玉心里有处“豁”了一声,盯着那两条线看,好半晌说不出来话。
“哼!那就是十几万贯的大工量,少府早将预算放到这个数目,康某一早便能给出此法!如此,不唯你们丰海的旱渴得解,临邛县淤田的涝患也可得纾,看见此处没?”他又忽然指点着江南运河的源头,“惟有卢江这段水流畅通,钱塘江口所设的长安闸才能真正发挥作用,西湖水也就不必再北出余杭门了!”
康茂元一急,话说得就有些跳跃,手里比划的也没有先前精细了,众人都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
抱玉眨巴了一会儿眼睛,忽然摇头道:“不通,不通!薛渠师一早就说过,你这种法子不通!”手指在丰海和临邛接壤处,“此处有慈颜山,山体岩石坚固,山脚下却又土质疏松,一旦通渠于此,渠岸极易崩毁;若按照通行的法子行事,那便……”
“通行的法子是什么呢?”抱玉心里琢磨,顿了顿,斩钉截铁道:“那便犯了风水大忌!”
“胡扯!”康茂元十分愤怒,“什么风水大忌,分明是欺世盗名之辈的搪塞之语!既为渠师,如何不知当世之龙首渠?既知龙首渠,焉能不晓井渠之法?”
他飞快地在地上划拉出井渠的草图,“就算不通此法,也该听过枋口秦渠的隔山取水之法!”话到此处,手下已同时勾画出了一幅隔山取水图;兀自气愤难平,在丰海县引渠处,又画了个“人”字分水嘴,傲然道:“水往高处流又有何难哉!”
这回,抱玉是完全听懂了,周泰和刘三宝等人也听懂了:“本”字渠是胡扯,井渠、隔山取水和“人”字分水嘴当真高明!
抱玉的心窍一开,心思便不再囿于丰海那块小小的引渠。
她的目光在丰海、临邛和余杭三处来回流转,只觉怦然心动:若能将丰海引渠与临邛贯通,直连江南运河,那不就成了实打实的漕运工事?
江南段运河起在余杭,止在润州,全长达八百里。东南贡赋转运是顺利还是坎坷,一半取决于这段的水量是丰沛还是枯竭,另一半则取决于汴渠和山阳渎是否畅通。
裴弘在淮南节度使任上时,曾先后主持了汴渠疏浚和山阳渎扩建等工事,如今身为浙西观察使,当先着手的就是这决定了东南贡赋的另外一半运路。
此次疏浚,为丰富水力,防止水流走失,杭州府在钱塘江口设立了一道长安闸。不知为何,效果远不如预期,据说裴弘很不满意。州府病急乱投医,这便又要引西湖水出余杭门,导入漕河。
这项工事若要实施起来,耗资必定巨大,效果也很难说;相较而言,康茂元给出的法子简直就是花小钱办大事的典范!
谁能想到,丰海这道小小引渠的淤塞,竟然还能关联到钱塘江流磅礴的吞吐呢?渠事之奇,堪如世事!
抱玉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原先为了节省预算,只盼着工事能越小越好;经康茂元急赤白脸地这么一顿比划,事情竟然反向发展出另一种可能性——将工事做大,越大越好——那就什么都有了!
她乐得见牙不见眼。看着薛县尉尖尖的两颗虎牙,康茂元也懂了,反而是周泰等人又有点发懵。
康渠师的诗情瞬间退却,意识到自己中了对方的激将之法,长短腿一顿乱捣,将地上的印画毁尸灭迹。
抱玉早将那些价值千金的条道刻在了心底,翠眉昂扬:“魏孝宽!还等什么?快将咱们丰海的大贵人扶上肩舆!刘三宝,奔马回去,置备一桌上等酒席,某要为康渠师接风洗尘!”
康茂元被魏孝宽牢牢按在肩舆上,拼命挣脱不得,气得大喊:“康某不吃什么酒席,只要面见那位薛元真!欺世盗名之辈,某当面折之,令其永世不得再入渠师行当!”
“这有何难?”抱玉轻盈地跃上马背,夜色里回眸,露出一个狡黠而灵巧的笑容:“我答应你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