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该告诉天吾这件事。他当然有知道事实的权利。可是他说不愿意从像我这样的人的嘴里听到母亲的事。所以没有说。没办法。这不是我的问题。是他的问题。
不管怎样,即使天吾不在,也只能继续监视这间公寓。牛河对自己说道。昨夜看见了疑似青豆的谜之女郎。虽然没有确证那就是青豆本人,但是可能性极其的大。这个歪斜的脑袋是这么告诉我的。外表虽然不怎么样,可那里有着最新锐雷达的敏锐触感。而且如果那个女人是青豆的话,她最近肯定会再来拜访天吾。天吾父亲去世的事,她还应该不知道。这是牛河的推测。天吾大概在夜里被告知,然后早晨出门了。而且两个人像是没有取得电话联系的样子。不管怎样她一定会再来这里的。她有即使是冒着危险,也必须特地来到这里的重要的事。而且这次,不管怎样都要找出她的去处。为此需要绵密的做好准备。
这样的话,为什么这个世界存在着两个月亮的秘密,某种程度上能加以解密也未可知。牛河非常想要知道。不,这不过是次要的案件。我的工作不管怎样,首先是找出青豆潜伏的地方。然后漂亮的将她双手奉送给那个令人反感的二人组。月亮有两个也好,只有一个也罢,对我并不实际。不管怎么说,我是作为我的强者。
牛河到车站前的冲印店,递给店员五本三十六张胶卷。然后带着冲印好的胶卷进到附近的家庭餐厅,一面吃着咖喱鸡一面按照日期看着。几乎都是司空见惯的住户的脸。能让他多少感到有兴趣的,只有三个人的照片。深绘里和天吾,还有昨夜离开公寓的谜之女郎三个人。
深绘里的目光让牛河紧张起来。即使是在照片里,那个少女从正面一直看着牛河的脸。没错,牛河想。她是知道的,牛河在那里,监视着自己。空怕也知道用隐藏相机拍照的事。她那一双澄澈的目光是这么说的。那曈昽像是将一切都看透了一般,绝对不宽容承认牛河的行为。那份笔直的视线毫不留情的刺穿了牛河的心。让他对自己干下的事完全没有辨明的余地。可是同时,她却没有对牛河定罪。也没有轻蔑。某种意义上,那美丽的眼睛宽恕了牛河。不,也许不是宽恕,牛河重新想。那眼神看起来毋宁于怜悯着牛河。知道了牛河行为的不净之后,给予他的怜悯。
那是仅有的一点时间里发生的事。那个早上深绘里现实看了一会电线杆的上面,然后快速回头盯着牛河躲藏的窗户,直直的看着隐蔽照相机的镜头,越过镜头凝视着牛河的眼睛。然后快步离去。时间冻结,之后再次启动。最多不过是三分钟。这样短的时间里,她却角角落落看遍了牛河其人的灵魂。正确的看穿了其中的污浊和卑劣,给予无言的怜悯,然后消失了踪影。
看着她的眼睛,还能感觉到肋骨间针刺一般锐利的痛。才想到自己是这样一个歪斜丑陋的东西。但是没有办法,牛河想。因为我实际上就是歪斜丑陋的东西。可是即使如此,深绘里瞳孔中浮起自然,而且透明般怜悯的颜色,还是深深的浸染了牛河的心。告发也好,蔑视也好,痛骂也好,定罪的话也都好。就算是用棒球球棒狠狠的殴打也行。这些都可以忍耐。可是只有这个受不了。
比起来天吾是个远远轻松的对手。照片中的他站在玄关,视线向着这边。和深绘里一样警惕的观察着四周。可是那眼里什么都没有。他那无垢而无知的眼神里都没有发现窗帘的阴影里隐藏的相机和牛河的身影。
之后牛河看着【谜之女郎】的照片。照片有三张。棒球帽,黑边眼镜,卷到鼻子的灰色围巾。五官不清楚。哪一张照片的采光都很弱,再加上棒球帽帽檐的阴影。可是这个女人却和牛河脑中想象的青豆的形象完全吻合。牛河拿着三张照片在手里,像是在确认扑克牌似的反复观察。越来越觉得这个只能是青豆。
他叫来侍者,寻问今天的甜点有什么。侍者回答有桃子派。牛河点了那个和咖啡的续杯。
如果这个女人不是青豆的话,牛河等着派端上来的时间里对自己说道,也许我永远都不会有机会和青豆见面。
桃子派远比预想的要好。又酥又脆的皮上,放着甜蜜多汁桃肉。当然是罐头的桃子,可是作为家庭餐厅的甜点来说绝对不坏。牛河漂亮的吃完了派,喝干咖啡,带着满足的心情离开了餐厅。顺路去超市买了三天分量的食品,回到房间再次在相机前坐下。
从窗帘的缝隙中监视着公寓的玄关,不时在日光中靠在墙壁上睡了几次午觉。可是牛河不是特别在意这样的事。睡着的时候应该也没有错过什么重要的事。天吾因为父亲的葬礼离开了东京,深绘里也不会回到这里。她知道牛河在监视。那个【谜之女郎】在白天造访这里的可能性很低。她警惕颇深的行动。开始活动也要在四周昏暗之后。
可是太阳落山后也没有见到【谜之女郎】的身影。只有老熟人们午后出去买东西,傍晚出去散步,下班回家的人们带着比离开时更为疲惫的脸回来。牛河用眼睛追视着这些来来往往的人,没有按下相机的快门。除此之外都是无名无姓的过路人。为了解闷,牛河还擅自取了外号来称呼他们。
“毛先生(那个男人的发型和毛泽东很相似)工作辛苦了。”
“长耳大爷,今天很温暖最适合散步了。”
“没下巴女士,又是买东西吗。今天晚饭的内容是什么呀?”
十一点牛河继续监视着玄关。然后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喝了保温壶里的绿茶,吃了几块饼干,吸了一根烟。在洗漱间刷牙后,试着伸出大大的舌头照镜子。好久没有看看自己的舌头了。那里生着像苔藓一样厚厚的东西。而且和真的苔藓一样带着一些绿色。他在灯光下仔细的查看着苔藓。令人作呕的东西。而且坚固的附着在舌头表面,怎么样也弄不下来。这样下去也许我会成为苔藓人也说不定,牛河想。从舌头开始全身这里那里的皮肤都长出苔藓。像是在沼泽地里度日的乌龟壳一样。光是想象就让人心情灰暗。
牛河不出声的叹了一口气,不再考虑和舌头有关的事,关掉了洗漱间的灯光。在黑暗中悉悉索索的脱掉衣服,钻进了睡袋。拉上拉链,像虫子似的蜷起身体。
睁开眼睛时周围一片黑暗。想看看时间回过头去,钟却不在本应该在的地方。牛河一瞬间混乱了。为了在黑暗中也能马上确认时间,睡前他一定会确认闹钟的位置。那是常年养成的习惯。怎么钟不在了呢?从窗帘的缝隙中漏下了一些光亮,却也只能照亮房间的一个小角落。周围都被包裹在午夜的黑暗之中。
牛河注意到心脏剧烈的跳动。为了将分泌的肾上腺素输送到全身,心脏拼命的活动着。鼻孔呼吸的气息也乱了起来。像是做着令人兴奋的栩栩如生的梦,然后中途醒来一样。
可是这并不是在做梦。现实中发生了什么。枕边有谁在。牛河能感到这个气息。黑暗中浮起淡淡的黑影,那是在俯视牛河的脸。背肌变得僵硬了。一秒的几分之一的时间内意识再次编成,他反射性的想要拉开拉链。
不知是谁在一瞬间勒住了牛河的脖子。没有给他机会发出叫声。牛河脖子上的肌肉能感觉到,那是长期训练过的强韧的男人的肌肉。那手臂勒的紧紧的,如同老虎钳一般向上拉扯。男人一言不发。也听不见气息。牛河在睡袋里弯曲身体,不断挣扎翻滚。在尼龙的内袋里两手不停的抓挠,两脚乱蹬。使劲的想要发出喊声。可是这些行为都没有如愿。对方一旦在榻榻米上固定姿势,之后就只需一动不动,阶段性的加大手臂的力量。非常有效果。与此同时牛河的气管被压迫着,呼吸也渐渐细不可闻。
在这样绝望的状况中浮现在牛河脑海里的,是这个男人怎么进到屋子里来的疑问。门锁缩上了。从里面还挂上了链条。窗户也关的万无一失。可是怎么会进到房间里来的呢?插进钥匙的话一定会发出声响,听到那个声音,自己一定会醒过来的呀。
这家伙是专家,牛河想。必要时能毫无犹豫的结果人的性命。为此不断积累训练。是【先驱】派来的人吗?那些家伙决定对我进行处分了吗?断定我已经不再有用处、是个障碍般的存在了吗?我还差一步就追踪到青豆了。牛河想要发出声音告诉那个男人。请先听听我说的话吧。可是却发不出声音。那里没有能使声带震动的空气,舌头和喉咙像是石头一般坚硬。
气管的每个角落都被塞住了。一切的空气都不能进入。虽然肺部誓死寻求着新鲜的氧气,却怎么也找不到。能感觉到身体和意识分割开来。身体在睡袋里是一方面,他的意识却被拉拽向了粘糊糊沉甸甸的空气层中。双手和双脚急速的失去感觉。为什么呢,他在稀薄的空气里询问着。为什么我必须在这么难堪的时刻,以这么难堪的样子死去呢。当然不会有回答。终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从天花板上落下,包围了一切的一切。
重回意识的时候,牛河已经在睡袋的外面。双手和双脚都没有感觉。他知道的是眼睛被蒙住了,脸颊上有榻榻米的触感。已经不再被勒住喉咙了。肺部发出像风箱一样的声音收缩着吸入新鲜的空气。寒冷的冬天的空气。获得了氧气而制作出新的血液,心脏将这鲜红温热的液体全速输送到神经的末端。他不时激烈的咳嗽,集中所有的神经呼吸。终于双手和双脚徐徐地恢复了直觉。耳朵里也能听见心脏坚硬的跳动声。我还活着,牛河在黑暗中想。
牛河被放到在榻榻米的地板上。两手别在背后,用像柔软的布似的东西捆绑着。脚腕也被绑着。这是不太坚固却非常上手而有效的捆绑方法。除了滚动之外身体不能做出任何动作。对于自己还活着并且呼吸的事,牛河感到不可思议。那并不是死。虽然十分痛苦接近于死,却还并不是死。喉咙两侧尖锐的剧痛还像瘤子一样残留着。尿液浸在内裤上开始变冷。可是那绝对不是令人不快的触感。毋宁说是让人欢迎的感觉。痛和冷,是自己还活着的标志。
“不会那么简单就死的。”男人的声音说道。简直像是看穿了牛河的心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