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仿佛在观察未曾见惯的物体,眺望了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好半天,望望手背,再翻过来望望手心,然后抬头说:“于是,那位姓小松的编辑真以为这项计划万无一失?”
“他的意见是‘任何事物都会有两面’,”天吾说,“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
老师笑了。“非常独特的见解。小松这人是乐天派呢,还是个自信家?究竟是哪一类?”
“哪一类都不是。只是愤世嫉俗而已。”
老师微微摇头。“这人一开始愤世嫉俗,就会变成乐天派,或者变成自信家。是这样吗?”
“也许有这种倾向。”
“好像是个很棘手的角色。”
“相当棘手。”天吾答道,“但是并不愚蠢。”
老师缓缓地呼了一口气,然后把脸转向深绘里。“绘里,怎么样?
你怎么看这个计划?”
深绘里凝神静思片刻,然后回答:“这样就行。”
老师给深绘里简洁的发言做了必要的补充:“就是说,请这个人来改写《空气蛹》也没问题,对不对?”
“没问题。”深绘里说。
“但因为这件事,今后你可能会遇到麻烦哦。”
深绘里没有回答,只是把羊毛开衫的衣领拢得比刚才更紧。但这个动作表明了她不可动摇的决心。
“大概这孩子是对的吧。”老师认输似的说。
天吾凝望着深绘里那双握成拳的小手。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老师对天吾说,“你和那位姓小松的,打算把《空气蛹》推向世间,把绘里打造成小说家。但是这孩子有诵读障碍,就是阅读障碍症。你们知道吗?”
“刚才在来这里的电车上,我对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
“恐怕是先天性的吧。因为这个缘故,她在学校里一直被认为是弱智,但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女孩,慧心慧质。尽管如此,她患有阅读障碍症这个事实,哪怕说得客气点,对你们正在考虑的计划也肯定不会有好影响。”
“知道这个事实的人,一共有几位?”
“除了她本人,总共三人。”老师答道,“我和女儿阿蓟,然后就是你。再没有别人知道了。”
“绘里念书的学校的老师不知道这个情况吗?”
“不知道。那是一所很小的乡村学校,阅读障碍症这个词,他们大概连听都没听说过。况且她也没去上过几天学。”
“既然如此,也许我们能巧妙地遮掩过去。”
老师注视了天吾片刻,仿佛在估价。
“绘里对你好像很信任。”过了一会儿,他对天吾说,“理由我不清楚,不过……”
天吾默默地等待着下面的话。
“不过我信任绘里。如果她说可以把作品托付给你,我也只能认可。只不过,如果你真的打算推进这项计划,那么关于她,有几个事实你必须了解。”老师仿佛发现了细小的线头,用手轻掸了几次右腿的膝盖处,“这孩子在什么地方度过了什么样的童年,又是经过怎样的原委由我收留下来。说起来话就长了。”
“愿意洗耳恭听。”
深绘里在天吾身旁换了个坐姿,依然用两手抓住羊毛开衫的领子,拢在颈部。
“好吧。”老师说,“这话得从六十年代说起。绘里的父亲和我,是相识多年的密友,我的年龄要比他大十来岁。我们在同一所大学、同一个系里教书,性格、世界观都相差甚远,但不知为何很合得来。我们两人都是晚婚,婚后不久都生了女儿,因为住在同一处教员宿舍里,所以两家人来往很多。工作上也进展顺利。我们当时都是所谓的‘学界后起之秀’,风华正茂。时不时地还在传媒上露面。那是个其乐无穷的时代。
“然而随着六十年代的落幕,世间渐渐变得火药味浓烈起来。一九七。年安保斗争爆发前,学生运动越发高涨,又是关闭大学,又是和警察机动队冲突,又是血腥的内部斗争,还死了人。这些事让我心烦,于是决定退职离开大学。我本来就和学院派格格不入,这时更是深觉厌恶。体制也好反体制也好,这种事情先由它去,无非是组织与组织的抗争罢了。而我呢,只要是组织,不管是大还是小,一律毫不信任。看你的样子,那时候恐怕还不是大学生吧?”
“我考进大学,是在风波彻底平息后。”
“这么说是在好戏谢幕以后了。”
“是这样。”
老师把双手向上举了片刻,然后放在膝盖上。“我辞去了大学的教职,绘里的父亲也在两年后离开了大学。他当时信奉毛泽东的革命思想,支持中国的文化大革命。至于文化大革命包藏着何等残酷、何等非人性的一面,这样的信息当时几乎完全没有传入我们耳中。拿毛泽东语录当幌子,对一部分知识分子来说甚至是一种知性的时尚。他组织起一部分学生,在学校里建立了一支模仿红卫兵的激进队伍,参加了大学罢课。其他大学也有一些学生信任他,前来参加他的组织。因此他领导的派系一度规模相当庞大。大学当局请求警察出面干预,机动队冲进了大学,坚守在校园内的他和学生们一起被捕,被控刑事罪,于是实质上被大学解雇。绘里那时还很年幼,对这些事恐怕没有一点记忆。”
深绘里沉默不语。
“深田保,这就是她父亲的名字。他在离开大学后,率领曾经构成红卫兵部队核心的十几个学生,加入了‘高岛塾’。学生们大半都被大学开除,需要一个暂时的栖身之地,高岛塾则是个不坏的落脚处。当时这在媒体上也成了一个热闹的话题。你知不知道?”
天吾摇摇头。“我不知道。”
“深田的家属也跟着他一起行动,就是说他夫人和绘里。全家都加入了高岛塾。高岛塾的事你大概知道吧?”
“了解大体的情况。”天吾答道,“是一个类似公社的组织,过着一种彻底的共同生活,靠农业维持生计。同时也致力畜牧业,其规模是全国性的。不承认一切私有财产,所有的东西一律公有。”
“完全正确。深田就是要在高岛塾这种体系中追寻乌托邦。”老师神情不快地说,“不用说,乌托邦之类的在任何世界里都不存在,就像炼金术和永动机在任何地方都不存在一样。高岛塾的所作所为,要我来说,就是制造什么都不思考的机器人,从人们的大脑中拆除自己动脑思考的电路。和乔治•奥威尔在小说里描绘的世界一模一样。r但恐怕你也知道,刻意追求这种脑死状态的家伙,这世上还不少。不管怎么说,这样更为轻松呀。不用思考任何麻烦的事情,只要听从上方的指示做就好了,不愁没饭吃。对追求这种环境的人们来说,高岛塾也许的确是乌托邦。
“但深田可不是这样的角色。他是一个彻头彻尾自己动脑思考的人,是一个以此为专业、借此为生的家伙,根本不可能满足于待在高岛塾这种地方。当然深田自己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一点,可是他率领着一群被大学开除、满脑袋空想的学生,无处栖身,于是暂时选择了那里当落脚处。进一步说,他企求的是高岛塾这种体系的秘诀。首先,他们迫切需要掌握农业技术。深田和学生们都是城里人,对农业运作一无所知,就像我对火箭工学一无所知一样。所以他们必须从头学起,掌握实际的知识和技术。以及流通体系的构造、自给自足的可能性与局限性、集体生活的具体规则等等,必须学习的东西很多。他们在高岛塾中生活了两年,该学会的都学会了。这是一群只要有心学就能迅速学好的家伙。准确地分析了高岛塾的长处与弱点,然后深田率领自己的一派人马离开高岛塾,宣告独立。”
“在高岛塾很开心。”深绘里说。
老师微微一笑。“对小孩子来说一定很开心吧。不过等长大后,到了一定年龄,自我一旦成熟,许多孩子就会觉得高岛塾里的生活差不多是一座活地狱。因为希望自己动脑思考的自然欲望,会被来自上方的压制粉碎。这可以说就是给大脑缠足。”
“缠足?”深绘里问。
“从前在中国,人们强迫小女孩穿很小的鞋子,不让她们的脚长大。”天吾解释道。
老师继续说道:“深田率领的分离派的核心,自然是一直追随他的那批模仿红卫兵的前大学生,不过也有一些愿意追随他们的人跟了出来,分离派便像滚雪球一样日益扩大,人数远比预想的多。怀抱理想加入高岛塾却对其现状深感不满和失望的人,在他们的周围为数不少。其中既有追求嬉皮士式的公社生活的家伙,也有在学生运动中遭受挫折的左翼人士,还有不满平淡的现实生活、追求新的精神世界而投身高岛塾的人。既有独身者,又有深田这样拖家带口的人。那是一个群居式大家庭,成员形形色色,深田担任了他们的领袖。他是一位天生的领袖,就像统领以色列人的摩西一样。思维敏捷,能言善辩,拥有过人的判断力,还具备天赋的领袖魅力,身材也高大伟岸。对了,就像你这样的体格。人们理所当然地把他奉为群体的中心,听命于他的判断。”
老师摊开双手,比画着那人的身材大小。深绘里望望他两手的宽幅,又望望天吾的身躯,依然一言不发。
“深田和我,性格和外貌都完全不同。他是天生的领导人,我则是天生的独往独来者;他是个政治人物,我则是个彻底的非政治人物;他是个大个子,我则是个小矮子;他英俊潇洒一表人才,我则是个脑袋奇形怪状的穷学者。尽管如此,我们却是患难与共的朋友,相互赏识,相互信任。毫不夸张地说,是彼此平生唯一的知己。”
深田保率领的集团在山梨县的深山里,找到了一个理想的人烟稀少的村落。那是一个年轻人纷纷流失、仅靠剩下的老人操持农活、农业几近废弃的村落。他们以几乎等于白送的价格买下了那里的耕地与房屋,甚至还附送塑料大棚。地方政府也同意以接手既有农田继续经营农业为条件发给补助金,至少最初几年可以享受税金上的优待措施。而且,深田好像还有个人的资金来源。这钱来自何处、属于何种性质,连戎野先生也不知道。
“关于资金来源,深田守口如瓶,对谁都不泄露秘密。总之,深田从某处为创办公社筹来了数额不小的必要资金。他们用这笔资金备齐了农机具,购买了建筑材料,储蓄了准备金。自己动手改修原有的房屋,建成了可供三十名成员生活的设施。那是一九七四年的事,新生的公社被命名为‘先驱’。”
先驱?天吾在心中念道。这名字好像听过,却想不起来是在何处听过。他无法在记忆中追寻,这让他的神经一反常态地焦躁不安。
老师继续说下去:
“在习惯新的土地以前,公社的运营恐怕会有几年的艰难时期。深田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进展却比预想的要顺利。天气也帮了大忙,邻近的居民也伸来了援手。人们对领袖深田诚实的人品抱有好感,看到‘先驱’的年轻成员汗流浃背地专心干农活的身影,无比钦佩。本地人经常过去给他们出各种有用的主意。就这样,他们掌握了有关农业的实地知识,学会了和土地共生的方法。
“‘先驱’基本是沿用在高岛塾学来的诀窍,但在几个地方进行了独创性的改造。比如说改用彻底的有机耕作法,不使用化学药品防治害虫,只使用有机肥料种植蔬菜。并且以都市富裕阶层为对象,开始蔬菜食品的邮购服务,这样做也可以提高单价。这其实是现在所谓生态农业的先导。大多数成员都是城里人,熟知城里人追求的是什么东西。为了无污染的新鲜美味的蔬菜,城里人乐于支付高价。他们与配送业者签订合同,简化流通环节,创立了一整套把食品迅速送往城市的体系。把‘带泥土的、外观不整的蔬菜’反过来当作商品卖点,其实也是他们最先提出的。”
“我曾经好几次去访问深田的农场,和他交谈。”老师说,“因为得到了新的环境尝试新的可能性,他显得生气勃勃。那个时期对深田来说也许是最为平静、充满希望的年代。一家人好像也适应了新的生活。
“听到‘先驱’农场的美誉,前来农场希望加入的人也增多了。通过邮购服务,农场的大名渐渐被世人知道,媒体也有所报道,把他们视为这类公社的成功先例。想逃离被横流的物欲和泛滥的信息驱使的现实世界、去大自然中挥汗劳作的人,在世上并不少,‘先驱’就吸引了这样的群体。每当有希望加入的人到来,就举行面试和审查,大概可用的才吸纳为成员。并非来者不拒。必须保持成员高度的素质与道德水准。公社需要的是懂得农业技术的人,以及身体健康、能够承受繁重体力劳动的人。想把男女比例维持在各占一半的程度,所以也欢迎女性参加。随着人员不断增加,农场规模也逐渐扩大,好在闲置的耕地和房屋附近还有许多,扩充设施不是什么难事。农场成员开始以未婚青年居多,后来带着妻儿一起加入的人渐渐增多。在参与新规划的人当中,也有受过高等教育、从事过专业工作的人。比如说医生、工程师、教师、会计等等,这样的人深受共同体的欢迎。因为专业技术毕竟能派上用场。”
“在这个公社里,是不是实行高岛塾式的原始共产制度?”天吾问。
老师摇摇头。“不,深田摒弃了财产公有制。他虽然在政治上很激进,但同时也是个冷静的现实主义者。他追求的是更为松散的共同体。建立一个蚂蚁窝式的社会,并不是他的目标。他采取的方式,是把整体分割成几个单位,在每个单位中实施松散的共同生活。承认私有财产,也分配一定的报酬。如果对自己所属的单位不满,还可以调换到别的单位去,甚至还允许自由地脱离‘先驱’。与外部的交流也是自由的,思想教育、洗脑之类也几乎从未搞过。采用这样一种通风状态良好的自然体制,有助于提高生产效率,这是他在高岛塾时学到的。”
在深田的领导下,“先驱”农场的运营顺利地上了轨道。但不久,公社鲜明地分裂成了两派。这样的分裂,只要是采用深田设计的松散的单位制,就在所难免。一派是武斗派,是以深田从前组建的红卫兵组织为核心、志在革命的集团。他们只是把农业公社生活看作革命的预备阶段。一边从事农业一边潜伏,等时机一到就拿起武器闹革命——这是他们不容动摇的姿态。
还有一派是稳健派,在反对资本主义体制这一点上,和武斗派有共通之处,但同政治保持距离,以在自然中过自给自足的共同生活为理想。就人数而言,稳健派在农场内占多数。武斗派与稳健派水火不容。平时从事田间劳动时,由于大家目的一致,并不会发生什么问题,但要在公社的整体运营方针上做出某些决定时,双方意见总是针锋相对,常常找不到妥协的余地,这时就会激烈地大声争论。长此以往,公社的分裂只是时间问题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接受中间立场的余地越来越狭窄,最终深田也被逼到不得不在两者间做出抉择的地步。这时,他也大致悟出了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日本发动革命的余地和机会都不存在。况且他本来设想的,只是作为可能性的革命,进一步说就是作为比喻、作为假设的革命。他相信这样一种反体制的、破坏性的意志的启用,对一个健全的社会来说必不可缺,就像健全的调味料。但他率领的学生要求的,却是真正的流血革命。深田当然也有责任,他趁势发出令人热血沸腾的言论,把这种不着边际的神话灌输进了学生的大脑。他从来不会告诉他们,说这不过是加了引号的革命。他为人诚实,思维也敏捷,作为学者自然非常优秀,但可惜的是,因为过于能说会道,常常有陶醉于自己的话语的倾向,可以看出他身上还有缺乏深层的内省与证实之处。
就这样,“先驱”公社两派分离。稳健派以“先驱”的名字继续留在最初的村落里,武斗派则移居五公里外的另一个荒村,把那里当作革命运动的根据地。深田一家和其他有家眷的人一样,留在了“先驱”。这大致是一次友好的分手,分离之后重新开始的新公社所需的启动资金,又是深田不知从哪儿筹来的。分离后,两个农场仍然维持了表面上的合作关系,有必要的物资交换,产品出于经济理由也利用了同一条流通渠道。两个小小的共同体想继续生存下去,就有互相帮助的必要。
但“先驱”和分离出去的公社之间的人员往来,不久就在实际上中断了,因为他们追求的目标实在相差太远。只是深田和他从前带来的激进学生在分离后仍然继续交流。深田深感对他们负有责任。他们本来都是由他组织起来、带到这山梨县深山来的,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就随便将他们弃之不顾。而且分离出去的公社,也需要由他控制的秘密资金来源。
“可以说深田处于一种分裂状态。”老师说,“他在心底已经不再相信革命的可能性和浪漫性。但是,他又不能对它全面否定。否定革命,就意味着否定他迄今为止的整个人生,等于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错了。这,他做不到。他的自尊心太强,不允许他这样做。另外他还担心一旦自己抽身,可能在学生中引发混乱。在这一阶段,深田在某种程度上还拥有控制学生的力量。
“于是,他过着在‘先驱’和分离派公社之间往来的生活。深田担任‘先驱’的领袖,同时又承担了武斗派公社的顾问工作。就是说,一个已经从心底不再相信革命的人,却还要继续向人们宣传革命理论。分离派公社成员一边务农,一边进行严格的军事训练和思想教育,而且在政治上完全背离了深田的原意,变得越来越激进。这个公社实行彻底的秘密主义,根本不允许外部人士进入。治安警察把主张武装革命的他们列为要注意的团体,置于疏松的监视之下。”
老师再一次凝望着膝部,然后抬起脸。
“‘先驱’的分裂,是在一九七六年。绘里逃离‘先驱’来到我家,是在第二年。并且从那时起,分离派公社开始有了新名字——‘黎明’。”
天吾抬起脸,眯起眼睛。“请等一下。”他说。黎明。这个名字显然也听过,但记忆不知为何异常模糊,无法把握。他伸手可及的,仅仅是几个看似事实的东西含糊的片段。“这个‘黎明’不久前是不是闹出过什么重大事端?”
“正是。”戎野先生答道,然后用前所未有的严肃眼光看着天吾,“正是,就是在本栖湖附近的深山里和警察部队展开枪战的那个有名的‘黎明’啊。”
枪战。天吾心里念道。这件事听人说过,是个重大事件。但不知为何却想不起详情。事情的前后顺序乱作一团。拼命地想回忆,整个身体就像被人狠狠地拧成麻花,上半身和下半身被朝着相反的方向扭绞,脑袋深处钝钝地发痛,四周的空气急速地变得稀薄。就像钻入了水中一样,声音听上去含混不清。“发作”即将袭来。
“你怎么啦?”老师担心地问。声音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天吾摇摇头,然后挤出了声音:“不要紧。马上就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