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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青豆 无论我们幸福还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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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稍稍顿了一顿,等着自己的话进入青豆的大脑。

“对那位曾经的女婿,我所做的是让他在社会上身败名裂,而且让他完全地身败名裂。我还拥有这样的力量。他是个软弱的人。脑子够用,还能说会道,在社会上也得到了一定认可,但从本质来说,却是个软弱卑劣的东西。在家庭中对妻儿动用暴力的,肯定是人格软弱的家伙。正因为软弱,才总想找出比自己更软弱的人充当牺牲品。让他身败名裂很容易,那种人一旦身败名裂,就永世不得翻身。我女儿去世已经很久了,但直至今日,我仍然从不间断地监视着他。每当他试图翻身,我就决不容忍。尽管他还活着,但不过是具行尸走肉罢了。他是不会自杀

的,因为他根本没有自杀的勇气。这就是我的方式。绝不让他轻易死掉。要从不问断、毫不留情地折磨他,叫他生不如死。就像活生生被剥皮一样。我让他消失的,是另外一个人。因为我们有十足的理由不得不请他消失。”

老夫人继续向青豆说明。在女儿自杀的第二年,她为一些同样受家庭暴力折磨的女性准备了一处私立的庇护所。她在和麻布宅第相邻的土地上拥有一座小小的两层公寓,原本打算不久后就拆除的,没有住人。她把这幢建筑略加修整,用作那些无处投奔的女子的庇护所。由东京

的律师牵头,开设了一个“暴力受害女性咨询室”,由志愿人员轮流接听咨询电话。从这里和老夫人取得联系后,那些需要紧急避难处的女子就被送到庇护所。带着年幼的孩子来的也不少,其中甚至有受到父亲性侵犯的十几岁的小女孩。她们住在这里,直到找到安身之处。眼前生活

所需的日常用品一应俱全,还提供食品和替换衣物。她们相互帮助,过着一种集体生活。所需的费用由老夫人个人负担。

律师和生活顾问定期访问庇护所,照料她们,和她们协商今后的对策。老夫人有空也会露面,一个个地倾听她们的倾诉,恰当地提供忠告。还为她们寻找工作和安身之地。如果发生需要物理性介入的麻烦,就由tamaru出面适当地处理。比如说丈夫得知妻子的住处、前来强行抢

人回去的事并非没有,但再也没人能比tamaru更有效而迅速地处理这类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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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单靠我和tamaru不可能解决一切问题。况且还有些情况,不管借助什么法律都找不到现实的解决方法。”老夫人说。

青豆发现,老夫人说着说着,脸上渐渐露出了特殊的赤铜色光辉,平时那种温厚而高贵的印象淡化,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某种超越了单纯的愤怒和嫌恶的东西。那恐怕是精神最深处又硬又小的、无名的核儿一样的东西。即便如此,她那冷静的声音始终未变。

“当然,假如那些家伙不存在了,就可以省去离婚诉讼的繁杂,保险金就可以立刻到手,但只为了这种实际的理由左右一个人的存在,是不能容许的。我们只有在列举出所有的因素,公正严谨地研判,最终得出这个男子已完全没有怜悯的余地的结论,才采取行动。那些专靠吸

弱者的鲜血为生的寄生虫一样的家伙。灵魂扭曲,没有治愈的可能也没有重新做人的意志,在这个世界已找不到丝毫存活下去的价值的恶棍。”

老夫人闭上嘴,用足以穿透岩壁的目光注视了青豆片刻,然后用沉稳如旧的声音说下去。

“对于这种人,我们只能用某种形式请他们消失。某种绝不会引起世间关注的方法。”

“这种事能做到吗?”

“人的消失有种种方式。”老夫人字斟句酌地说。然后停顿了片刻,“我能制定某种消失的方式。我有这样的力量。”

青豆对这些想了又想。但老夫人的表达太含糊了。

老夫人说:“我们都曾经因为某种蛮横无理的形式失去最宝贵的人,从而深受伤害。这种心灵的创伤恐怕永远不会痊愈。但我们不能只是永远坐看自己的伤口,必须站起来投入下一步行动。而且不是为了自己的复仇,而是为了更广泛的正义。如何,你愿不愿意帮我做点工作?我

需要值得信赖、精明能干的合作者,需要可以一起分享秘密、分担使命的人。”

把这些话进行整理,理解老夫人所说的内容,花去了一些时间。这是难以置信的告白和提案。而且听了这个提案,为了稳定情绪又花去了更多时间。其间,老夫人坐在椅子上,姿势始终不变,注视着青豆,沉默不言。她不慌不忙,似乎准备一直等下去。

毫无疑问,她一定处于疯狂状态。青豆想。但老夫人的头脑并没有混乱,精神也没有失常。非但如此,她的精神甚至非常冷峻、安定,毫无动摇,有确凿证据的支撑。这与其说是疯狂,不如说是和疯狂相似的东西。或许称为正确的偏见更接近事实。此刻她要求的,是让我和她

分享这种疯狂与偏见。并以与她相同的冷峻这样做。她相信我具备这样的资质。

到底思考了多久?沉湎于冥思苦想中,一个人似乎会丧失时间感,唯有心脏固执地铭刻着一定的节奏。青豆走访了自己心中几个小小的房间,仿佛鱼儿逆流而上,回溯时间的长河。那里有习以为常的光景,有遗忘已久的气味,有温柔的怀念,有严苛的痛楚。一缕不知来自何处的

光,唐突地刺穿了青豆的身躯。她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自己似乎变得透明了。把手掌伸向那缕光,能看见手掌后面的光景。身体似乎猛然变轻。青豆心想:即使此时此地我委身于疯狂与偏见,导致自己粉身碎骨,世界彻底消亡,我究竟又有什么可以失去呢?

“我明白了。”青豆回答。片刻后,她紧咬着嘴唇,又开口说道:“如果有用到我的地方,我愿意尽力相助。”

老夫人伸出双手,紧紧握住青豆的手。从那以后,青豆便与老夫人分享秘密,分担使命以及和疯狂相似的东西了。不,那也许就是彻底的疯狂。但两者的分界线究竟在哪里,青豆却辨认不清。而且她和老夫人一起送进那遥远的世界去的,无论怎么看,都是没有怜悯的余地的人。

“上次你在涩谷的城市酒店,把那个家伙转移到另一个世界之后,还没过去多长时间。”老夫人静静地说。她说“转移到另一个世界”时,听上去简直像在谈论移动家具一般。

“再过四天刚好满两个月。”青豆答道。

“还不到两个月。”老夫人接着说,“因此,现在拜托你去做下一项工作,怎么看都不合适。至少该保持半年的间隔。如果间隔时间太短,你的心理负担就会变大。该怎么说呢,这可不是寻常小事。再加上,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站出来,怀疑和我运营的庇护所有关系的男

人心脏病发作死亡的几率,是否有些偏高。”

青豆微微一笑,随后说:“世上疑心重的人很多。”

老夫人也微微一笑。“你知道,我是一个极其谨慎的人,从来不相信偶然、可能、幸运这些东西。一直到最后的最后,都在探索更为稳妥的可能性。只有判断再也没有其他可能性时,才会选择它。并且在万不得已实行它的时候,我会排除一切风险。细心而缜密地研究所有要素

,做好万全准备,确信万无一失之后,才会拜托你实行。所以直到现在,没有发生过任何问题。对不对?”

“是。”青豆承认。的确如此。备好工具前往指定的场所,事情已经预先周密地部署完毕。她只要用锋利的尖针在对方后颈特殊的部位刺那么一针。然后在确认对方已经“转移到了另一个世界”之后,离开现场。迄今为止,一切都在顺利而系统地运行。

“但说到这次这个对手,让人心痛的是,好像得请你多少勉强一下。计划还未完全成熟,不确定的因素很多,可能无法像以前那样为你提供完备的条件。因为和以往相比,这次的情况有所不同。”

“怎么不同?”

“对方不是个地位普通的男人。”老夫人慎重地挑选着字眼,说,“说得具体一点,首先警卫非常严密。”

“是个政治家?”

老夫人摇摇头。“不,不是政治家。对此,下面我会细说。我们还探讨了许多办法,看看能否不派你去就解决问题。但好像什么方法都难以顺利实施。普通的方法根本无济于事。实在很抱歉,除了请你出场,我们想不出别的办法。”

“这项工作很紧急吗?”青豆问。

“不,不是很紧急。也没有一个非按时完成不可的期限。不过如果晚了,受伤害的人或许会相应地增多。而且给我们的机会非常有限。

下一个时机何时到来,也完全不能预测。”

窗外完全暗下来,日光房被沉默包围着。月亮出来了没有?青豆想。但从她坐的位置看不见外面。

老夫人说:“我打算尽量详细地说明情况。不过在此之前我想请你见一个人。现在我们去见见她。”

“这人在庇护所里生活吗?”青豆问。

老夫人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喉咙深处发出小小的声音。她眼睛里浮出平时未曾见过的特别的光芒。

“六个星期前从咨询室送到这里来的。整整四个星期她一句话也不说,大概处于精神恍惚状态,总之丧失了全部语言能力。我们只知道她的名字和年龄,一身褴褛地睡在地铁站时被收容,之后辗转被送过许多地方,最后送到了我们这里。我投入时间一点点地和她谈话。花了好

长时间才让她明白不必害怕,这里是安全的地方。现在,她多少能开口说话了,虽然说得很混乱很零碎,但是把这些碎片拼凑起来,大致能弄清发生了什么。那是非常残忍、难以启齿的事,简直惨不忍闻。”

“又是来自丈夫的暴力吗?”

“不是。”老夫人声音干涩地说,“她还只有十岁。”

老夫人和青豆走过庭院,打开锁,穿过小小的木门,走向相邻的庇护所。那是一所小小的木结构楼房,从前,在宅第里干活的佣人更多的时候,主要用作这些人的住房。二层小楼,建筑本身很有情调,但作为住宅出租的话,则多少有些破旧。不过当作走投无路的女子的临时避

难所,却无可挑剔。古老的橡树伸开枝条,庇护着小楼。玄关的门上镶嵌着图案美丽的装饰玻璃。房间共有十个。有时候人多,有时候人少,一般总有五六个女子默默地生活在这里。这时大约有一半房间亮着灯。除了偶尔传来的孩子的声音,始终安静得令人觉得不可思议,望去像小

楼自己沉默不语一般。伴随着生活的各种各样的声响,这里却没有。门口拴着一只母德国牧羊犬,有人走近时,它便低声吼叫,接着吠叫几声。不知是什么人怎样训练的,有男人走近时,这狗便狂吠不停。但它最亲近的是tamaru。

老夫人走近时,狗立刻停止了吠叫,拼命地摇尾巴,很高兴地打响鼻。老夫人弯下腰,轻轻拍拍它的脑袋。青豆也搔搔它的耳后。狗记得青豆的面孔,它是一条聪明的狗,而且不知为何喜欢吃生菠菜。然后老夫人用钥匙打开了玄关的门。

“一位住在这里的女子负责照顾那个孩子。”老夫人告诉青豆,“和她住在同一个房间,尽量随时关注她。我还不放心让那孩子独处。”

在庇护所里,暗暗地鼓励女子们平日互相照顾,互相倾诉经历的磨难,彼此分担经受的痛楚。通过这么做,有很多人一点点自然地痊愈了。先进来的人向后进来的人传授在这里生活的要领,交接生活必需品。扫除和烹饪大体实行轮流制。自然,其中也有宁愿独处、绝口不提自

身经历的人。这样的女子,其孤独与沉默也得到了尊重。但大多数女子都希望和遭遇相同的女性率直地谈论经历、相互依傍。庇护所内禁止饮酒、抽烟,还禁止未经许可的人出入,但此外没有特别的限制。

小楼里有一架电话、一台电视机,放在玄关旁边的公用会客厅里。里面还有一套旧沙发和餐桌。女子们一日中的大部分时间,似乎都在这个房间里度过。电视机几乎不开,即便开着,音量也是调到若有若无的程度。女子们似乎更喜欢独自读书、看报、编织,或交头接耳地低声

谈话。其中也有人一天到晚都在作画。那是个奇特的空间,仿佛是介于现实世界与死后世界中间的临时居所,光是灰暗而滞重的。不论晴天还是阴天,不论白昼还是黑夜,那里的光都完全相同。每次拜访这幢房子,青豆都觉得自己似乎是个不合时宜的存在,是个蠢头蠢脑的不速之客。那是一个类似需要特殊资格的俱乐部的场所。她们感受到的孤独与青豆感受到的孤独,成分不尽相同。

老夫人一出现,会客厅里的三个女人就站了起来。一看便知,她们对老夫人怀着深深的敬意。老夫人请她们坐下。

“你们就这样好了。我只是想找阿翼说两句话。”

“阿翼在房间里。”一个大概和青豆年龄相仿的女子答道。她的头发又直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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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佐惠子在一起。好像还不能下楼。”一个年龄稍大一点的女子说。

“恐怕还需要点时间。”老夫人微笑着说。

三个女子默默地点头。需要时间意味着什么,她们非常清楚。

上了二楼,进入房间后,老夫人对里面一位身材娇小、毫不起眼的女子说,可否请她离开片刻。那位叫佐惠子的女子浅浅地一笑,走出房间,带上了门,走下楼梯去了,留下阿翼这个十岁女孩。房间里放了一张吃饭用的小桌子。女孩、老夫人和青豆三人围坐在桌前。窗子上拉

着厚厚的窗帘。

“这位大姐姐叫青豆。”老夫人对少女说,“她和我在一起工作。你不要担心。”

少女飞快地瞟了青豆一眼,微微地点了点头。动作小得几乎不让人察觉。

“这孩子是阿翼。”老夫人介绍道,随后问少女:“阿翼来这里有多长时间了?”

少女仍然微微地摇一摇头,似乎在说“不知道”。那幅度大概还不到一厘米。

“六个星期零三天。”老夫人说,“你也许没记,可我一直数着呢。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少女还是微微地摇了摇头。

“因为在有些场合,时间会成为非常重要的东西。”老夫人说,“哪怕只是数一数,都会有重大的意义。”

在青豆眼里,阿翼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十岁女孩。在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中,个子属于比较高的,但身材瘦削,胸脯还未隆起。看上去似乎是慢性营养不良。容貌不算难看,但给人的印象十分淡薄。眼睛令人联想起蒙上一层雾气的玻璃窗,即便凝神细看也看不清其中的情形。干燥

的薄唇经常不安地蠕动,似乎要吐出什么话,但实际上声音并未形成。

老夫人从带来的纸口袋中取出一盒巧克力。盒子上画着瑞士的山地风光,里面装着一打形状各异的美丽的巧克力。老夫人递一块给阿翼,又递一块给青豆,也在自己嘴里放了一块。青豆也把它塞进了嘴巴。看到她们俩这么做了,阿翼也同样吃了下去。三人一时无言,默默地吃

着巧克力。

“你还记得自己十岁时的情形吗?”老夫人问青豆。

“记得清清楚楚。”青豆回答。那一年,她握过一个男孩子的手,发誓一辈子只爱他一个人。几个月后,她迎来了初潮。那时在青豆的体内,有好多东西完成了变化。她决心脱离信仰,和父母断绝了关系。

“我也记得清清楚楚。”老夫人说,“十岁那年,父亲带我去巴黎,在那里住了大约一年。父亲当时是外交官,我们住在卢森堡公园附近的公寓里。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车站上挤满了负伤的士兵。有些士兵简直还是孩子,也有一些年事已高。巴黎本来是个四季都非常美

丽的城市,但给我留下的只有鲜血淋漓的印象。在前线,正在展开激烈的鏖战,失去了手、脚和眼睛的人们仿佛被抛弃的亡灵,流浪在街头巷尾。满眼都是缠在他们身上的绷带的白,以及裹在女人手臂上的黑纱的黑。许多崭新的棺材被装在马车上运往墓地。每当棺木通过,行人便移

开视线,紧紧闭上嘴巴。”

老夫人隔着桌子伸出手。少女略一迟疑,抬起放在膝盖上的手,叠放在老夫人的手上。老夫人握住少女的手。老夫人少女时代在巴黎的街头和运棺材的马车擦肩而过时,父亲或母亲恐怕就是这样紧紧地握着她的手,鼓励她什么都别担心。不要紧,你是在安全的地方,什么都不

用害怕。

“男人每天都要制造出几百万个精子。”老夫人告诉青豆,“这个事实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具体数字。”青豆答道。

“具体数字我当然也不知道。总之是不计其数。他们把这些东西一下子释放出来。但女人排出的成熟卵子却为数有限。你知道是多少吗?”

“我不知道准确的数字。”

“一生也只有四百个。”老夫人说,“卵子并非每个月都制造出新的,它们是女性一出生时就全部贮藏在体内了。女性在迎来初潮后,会每个月让它成熟一个,排出来。这个孩子的身体里也有这样的卵子。她的生理期还没有开始,所以每个卵子都从未被人碰过,应该还好端端

地收藏在抽屉里。这些卵子的使命,不用说,就是接纳精子、受孕。”

青豆点点头。

“男人和女人心态的不同,很多都产生于这种生殖系统的差异。我们女人,纯粹从生理学的见地来说,是以保卫有限的卵子为主题活着的。你也是,我也是,这个孩子也是。”随后她的嘴角浮起淡淡的微笑,“对我来说,应当是过去时,曾经活着。”

我迄今为止已经排出了二百个卵子。青豆在脑中迅速计算着。在我的身体里大概还剩下一半,上面恐怕还贴着“已预约”的标签。

“可是,她的卵子不会受孕了。”老夫人说,“上个星期,请熟识的医生做了检查。她的子宫被破坏了。”

青豆扭歪了脸,看着老夫人。然后微微地扭头看着少女。怎么也说不出话来。“被破坏了?”

“是的。被破坏了。”老夫人说,“即使实施手术,也不能恢复原状。”

“是谁干的?”青豆问。

“我们还没弄清楚。”老夫人说。

“小小人。”少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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