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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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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他常常会将我们这些小孩聚集在他家的庭院中,说有趣的故事给我们听。他常说,为了让我们高兴,他会从前一天开始就拚命想故事。他自己也没什么钱,但他还是想办法去买很多糖果送给我们,他自己都不吃,全都给我们。当时我们真的非常贫穷,有很多小孩要去都井先生家的那一天,甚至都不吃东西。都井先生也很了解,所以都会给这些小孩一些东西吃,想尽办法给他们吃些营养的。如果有小孩感冒,他也会为这些小孩去买药,半夜特别翻山越岭将药送到小孩家。他之所以讲故事给我们听,应该也是希望我们能够暂时忘却这种穷困的日子,于是他就对大家说伟大的军人故事,希望大家变成英勇的军人。他是真心的希望能为天皇陛下、为国家尽棉薄之力。

“村子里的人应该都很了解都井先生的这部分,但自从那个事件爆发以来,没有人再去提这些事,因为怕自己见不得人的事会被发现,所以只将都井先生一个人当作是恶魔,大家都保持沉默。这些人实在太过分了,我讨厌村子里的这些人,将自己的小孩丢给睦雄照顾,却完全不知感恩。但是,都井先生也有不好的地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不应该杀小孩的。只是一对立起来,头脑就不清楚了吧!或许这真的很难做到,都井先生应该也不想杀小孩吧!

“容我说一句不客气的话,被都井先生杀死的那些人,也把他说得太难听了。他们说都井先生是肺痨鬼;生病又不是他的错,但他们却把他说得像是没人要的流浪狗。他们常在背后嚣张的说着都井先生的坏话,我不知道他们有哪里比都井先生伟大,真是绝事做尽!而这些人的小孩也学起父母,开始说都井先生的坏话,其中还有常跟都井先生要糖果的小孩呢!

“我很喜欢都井先生,不管别人怎么说他,我一点也不受影响。他杀死三十个村人的那天晚上,还来过我家,要我借他纸和铅笔。当时,他对我一点也不粗暴,不要说粗暴了,他连说起话来也丝毫不会傲慢无礼。他还摸了摸我的头,封我说:‘小纯,你要好好读书,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喔!’后来,我成了一个做古琴的师傅,在当地逦算小有名气。但是,我一直都不曾忘记都井先生对我说的这句话,就是这句话鼓励我,让我努力成为有用的人。”

在深夜的医院里,我们拚命竖起耳朵听,为了不要漏听樽元所说的任何一句话,要是有谁能拿录音机来就好了,但是根本没有这样的东西。其实也没人诱导樽元,但话题还是自然带到了樽元纯夫的身世背景。

“其实我也不是一下子就成为做琴的师傅。年轻时,我去福山学了一阵子做琴,但是觉得不好玩,所以就常回家来。后来就下田去种水梨,过了很长一段不务正业的日子。因为当时我完全不是一个好师傅,我不被允许按照自己的喜好做琴,我还太年轻,那时我最需要的是比别人多个几岁。

“我回到老家,娶了当地人为妻。不久之后,荒坡岭就被人发现有铀矿这个宝物,引起相当大的骚动。那是在昭和三十年(西元一九五五年)左右,因为听说需要矿工,所以我就和我老婆一起去工作,一天要搬运十个小时的畚箕。但是,令人觉得奇怪的是,当时燃料公司的人来坑道视察时,都戴着防尘面具,身穿防水衣并戴上手套,甚至还要戴胶片佩章,却对我们说这是大自然的辐射线,所以没关系,也不让我们戴面具,因此我们就在铀的尘埃满天飞舞的坑道里,一整天都光着上半身工作,女人们则在坑道外拚命的搬运着畚箕。

“但那只是试挖,最后的结论是,铀矿的纯度太低,可能会卖不出去,所以决定要重新埋回去。从外地来的矿工听说这很危险,跑得一个人都不剩,最后只好由无法逃跑的当地人将坑道封起来。之后大约过了两年,我们的身体就开始起了变化,像是头发脱落、腰直不起来、双腿越来越无力。当时一起工作的人,也陆续过世,听说几乎都是得了癌症。我认为和挖铀矿有关,但国家什么也没有赔偿。我们这些人到处去陈情,却被人质疑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和铀矿有直接关系,还被当作是好吃懒做的人。后来,我们这些人也分裂了,没有发病的人就在背后说我们是要敲诈,但这些人其实没有像我们工作得那么久。

“我算是体力好的人,所以很快就复原了,我被犬坊秀市雇用为做琴的师傅,因为他们让我自由的设计,所以现在想想,那是我一生中最璀璨的时期,我做了很多作品,真的是竭尽所能的做,因为我当时的身体还很好。但是,留在我老家的老婆就不一样了,她才五十多岁,就无法从地上站起来,也完全无法走路。她的骨头都不行了,这很明显是因为铀的关系。不久之后,她的身体开始到处出现黑紫色的斑,左脚也坏死,医生说最好要锯掉。现在,我的脸上也出现斑了,就是这个。或许每个人的体质不同,以前的矿工有一个人就是这样,身体整个都变成黑色的,也有人全身变黑后就死掉了,但是原因都不明。

“这个病好像不能晒到太阳,只要一晒太阳就会很痛,必须一整天都待在黑暗的地方。为了照顾我老婆,我很困扰,因为我必须向龙卧亭请假,如果我不在家,让我老婆一整天躺在家中的话,就会像都井先生当时那样,被乡下人说长道短的,说些无聊的闲话。他们说我老婆脸是黑的,还有小孩会丢石头到我家,让我老婆即使想逃也动不了。于是,我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将老婆藏在龙尾馆的地下室,这间房子有一半是我做的,所以我对屋内的情形了如指掌。加上现在大的楼梯已经坏掉了,在楼梯下方建造一间密室的话,就可以在那里偷偷生活一段时间。因为地下室以前有我的工作室,所以有厕所,要洗澡的话也有澡堂,去到厨房的下方,还可以拿到一些剩菜剩饭。

“我当然也曾想过要告诉犬坊家的人,但秀市先生已经过世了,我有点难以启齿。我想他们应该会让我将老婆安置在这里吧!他们可能会跟我说,让我住个一年,但我就这样一拖再拖,最后还是没有告诉他们。虽然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我躲在龙卧亭的地下生活了好几年。我要出去时,就将地下室澡堂的石头搬开,从供应热水的管道爬出去。我偶尔需要出去办事,因为要爬过这黑漆麻乌的管道,所以我的头上一直都插着手电筒,脚上穿着方便的胶底工作鞋,然后再绑上绑腿。

“应该有很多人不知道,这一条贴着瓷砖的热水供应管道一直通到龙胎馆的地底下,这是原始的设计,是为了将龙头馆的热水引导至龙尾馆。以前只要龙头馆浴池里的水一溢出来,就会自然流经龙胎馆地下,再流进龙尾馆的澡堂。然后龙尾馆再将热水煮沸,所以龙胎馆才会呈现斜坡状。这个供应热水的管道,同时兼具龙胎馆暖气的功用。因为这个地方会下雪,所以冬天很冷,但是有热水流经地下,所以龙胎馆的房间都很温暖,只要再加个被炉就足够了。不过,到了管道的下端,热水就冷掉了,下方的房间就会比较冷。因此,‘云角之间’、‘下音穴之间’、‘柏叶之间’、‘尾布之间’和‘蜈蚣足之间’五个房间都安装了液化瓦斯的管线,以便使用暖炉,是因为这一带的房间特别冷。

“这种利用热水使房间温暖的地下暖气,在当地颇获好评,在地下会不断传来潺潺的流水声,也更添几分风雅。但是,因为一年到头都有水流过,而夏天气温很高,渐渐的,房间开始发霉,而且龙尾馆的澡堂也不受欢迎,所以就决定不再使用这个热水管道装置。我们就将龙头馆浴池的热水进口用石头和水泥堵起,不让热水流进来。所以,现在这个管道就变成了一般的隧道,我一到晚上,就经过这个供应热水的隧道,来到有出口的房间,再走到屋外。为了检查这个热水供应管道,所以在最靠近龙头馆的‘猫足之间’和最接近龙尾馆的‘蜈蚣足之间’,以及这两个房间之间的‘弦之间’这三个房间,设计了检查口,就可以从两叠大的房间的柜子中走出来。

“我才一走进去,就发现这个管道因为地震被破坏了,有热水跑到里面,水势还很大的流动着。我从‘猫足之间’进入管道后,一下子就被冲到了‘蜈蚣足之间’,我吓了一跳。然后,我听见上面的房间传来了奇怪的声音,于是明白有人要杀阿通小姐和她的孩子,所以赶紧跳出来,想抓住歹徒,但很可惜让他跑掉了。我每天在这管道中爬进爬出时,已经大致了解这次的事件,因为上面的人说的话我在下面听得很清楚,所以,我知道有人要杀身上流着都井先生血液的人。

“我很喜欢都井先生,而且他对我有恩,所以我决定要保护都井先生的子孙。虽然我在暗处,但我想尽一份心力。今晚警察已大致掌握情况,在晚餐时叫所有的人去大巴士上避难,所以我就走到外面,大刺刺的在龙卧亭内巡视。凶手果然来了,在龙尾馆内拚命的搜寻,他应该是在找阿通母女。

“事件开始没多久,我老婆就过世了。我一边在通道里爬行,一边在黑夜里哭泣,我老婆和我结婚后,就一直没过过好日子。现在,我的脸也出现了这样的斑,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所以我就在半夜,在以前那个焚化炉,偷偷地将我老婆的尸体烧了,我在我老婆的灵前发誓,要用我剩下的生命去保护都井先生的曾孙。因为当天晚上的雾很浓,我心想,燃烧我老婆尸体的烟雾也可以混入雾中。后来,我将余烬收拾起来和骨灰一起撒到苇川,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你们能将我的骨灰撒到苇川。

“从那时候开始,我几乎没有好好睡过觉,拚命保护着阿通小姐。我觉得有动静的那天晚上,还曾经一整晚坐在‘蜈蚣足之间’的两叠大的房间内监视着。阿通小姐开始每天晚上去法仙寺祭拜后,我就总是拿着枪跟在她后面,躲在暗处保护着她。因为在这个事件当中,有枪的不只凶手一人,所以拿着枪的我,只有不眠不休的坚持下去。这样一来,我就更不能露面了,因为如果我出来的话,我的枪一定会被警察没收,那就没有人可以保护阿通小姐母女了。

“我常常在法仙寺看见凶手,每次我都会开枪打那家伙,再去追他。但不久之后,凶手可能觉得法仙寺太危险了,所以就不再来了。我仍然不敢掉以轻心,还是每晚躲在暗处保护着这对母女。我完全没有自夸的意思,但如果我没有这样做的话,阿通小姐早就被杀了。阿通小姐被骗了,犬坊菊子的朋友叫阿通小姐去龙卧亭,要参拜一百次还要供奉祖先,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能动摇。但,那是菊子女士布下的陷阱,她为了送阿通母女走上黄泉之路,就要人把阿通小姐骗到龙卧亭来。”

樽元纯夫几乎花了一整晚的时间,说了这个好长好长的故事。

“后来我慢慢了解,以前菊子女土要我把龙放在中庭,还说要调整高度,叫我先放在砖块堆上。第二天她一会儿说再高一点,一会儿又说再低一点,就是不让我敷上水泥。菊子女士为什么要这样做,前几天我终于明白了,还不只如此,木板门的花样也都是由菊子女士设计,我来做的。”

樽元说的话,或许有些人听起来会以为是在猜谜语,在场所有的人除了我以外,应该没有人听得懂他的意思吧!

然后,他突然叫着我的名字,“你是石冈先生吧……”

“是的。”我回答。

“我即将要死了,最后,我要拜托你一件事。”他直接提出这样的要求。

我点着头,问他是什么事。

“都井先生遭到世人的误解,你是伟大的小说家,所以我要拜托你,请将都井先生事件的真实面貌呈现给大家看。”

“喔……”我说。

樽元以很严肃的口气说:“请答应我。”

“我知道,我答应你。”我回答。

“太好了。”樽元说,“那我可以死了。”然后他就闭上眼睛,真的过没多久就去世了。

我呆若木鸡,他是死得这么适得其所。

犬坊医院只有一对父子档的医生,只比自己开业的小诊所稍微大一点而已,所以病床数很少,我们没办法住进去。因此,当樽元纯夫咽下最后一口气后,我和里美、育子、二子山父子就一起回龙卧亭了。本来我的伤势大概就只需住一天医院,但因为现在有很多伤势比我更严重的患者,所以我就必须回龙卧亭去了。

我们坐计程车抵达龙卧亭时,天已经亮了。雾还没散去,尽管天亮能见度变得比较好,但雾还是很浓。犬坊母子、二子山父子,还有松婆婆,除了满身是伤的我以外,毫发无伤的生还者竟然只有这五人。

我觉得好累,所以就回房间去睡了,两、三分钟后立刻不省人事。这其间,我一直听见地下潺潺的流水声。樽元在临死之前说,这是在热水管道中流动的水声,我只记得这样,其他的都不记得了。

等我一醒来,发现窗外的太阳已高挂天空,我看了看手表,已经十一点了。我在龙卧亭住了两个星期,但像这样睡懒觉还是第一次。我用还没有完全清醒的脑袋思考着原因,随着我越来越清醒,终于了解,那是因为法仙寺的钟没有响的关系。行秀受伤,现在还住在医院里。我不禁在被窝里苦笑,虽然觉得对行秀有点不好意思,但是托他受伤的福,我才可以睡懒觉。

然后,我想起一件对他更不好意思的事,就是在整个事件的中间阶段,我曾经怀疑过他是凶手,而且还深信不疑。或许在离开这里之前,我应该去医院向他道歉吧!可是我又想了想,不行,这样也很奇怪,虽然我觉得他很可疑,但我从来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过任何人,也没有采取过任何行动,如果我去道歉的话,不是自找麻烦吗?

我想起身,但我发现身体完全无法动弹,我那打上石膏的左手已经麻痹了,动也不能动。我用右手好不容易慢慢地将左手放到我身上,然后使尽全力按摩我的肩膀和手掌,必须要花些时间让感觉恢复。从现在开始,只要一睡醒,就必须先做这个动作吧!

当麻痹的感觉消失后,又要忍受又刺又痒的感觉,我的左手好不容易才恢复正常。当我想慢慢起身,又换左侧腹剧痛了。我想起来了,虽然子弹是弹开了,但左侧腹还是吃了一块石膏碎片,我现在可说是“满目疮痍”。

我慢慢打开窗户,从柜子里拿出牙刷,雾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今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温暖的春风带着植物的香气吹进了我的房间,屋外都比房间内温暖。虽然这个村子是在高地上,但迟来的春天终于还是来了。我全身都痛,不过,我的心情却很愉快,虽然我为很多人命丧黄泉感到心痛,但是阿通母女却被不为人知的真心诚意守护着,因而捡回一命。

“石冈先生。”门口传来女孩的声音,我出去一看,是里美。

“是你啊,今天不用上学吗?”

但是里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饭做好了,如果您要去吃的话……”里美说。看来大家好像都很久没睡这么晚了。

我和这些生还的人一起吃着很迟的早餐,我终于确实感受到那个恐怖的事件已经完全结束了,开始在意起被我搁置在横滨的工作,编辑现在可能正在找失踪的我,而找得两眼布满血丝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大家都不说话,每个人都垂头丧气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但大家还是一副无法释怀的表情,我很能了解他们的心情,对在这里的所有人而言,事件好像是莫名其妙的开始,又莫名其妙的结束,让他们觉得很错愕。事情似乎是结束了,但还有很多令人不解之处,没有人给他们答案。我一边想着只用右手吃饭还真困难,一边默默的吃着饭。

脑袋一片空白的喝着饭后茶,这时,我看见福井、铃木和田中三人组浩浩荡荡的闯进了大厅。他们对着育子和松婆婆亲切的笑了笑,并点点头,但是看起来比较像是苦笑。我心想,不知道他们来做什么,三个人都朝我这里走来,在我面前坐了下来。

“石冈先生。”福井一边说一边跪坐着,然后保持这个姿势慢慢朝我靠近。“我们已经调查过棚藤的武田家的仓库了,找到了睦雄的手记,还有中丸晴美的尸体,以及分割、加工的痕迹,我想这个案子,已经算是破案了。”

铃木和田中仍跪坐在福井的后方,不发一语的聆听着。

“是吗?那太好了。”我说。但是他们没有回应,因为他们一直不说话,所以我又再说了一次:“那太好了。”

“谢谢您的协助。”福井很不自然的说着,并低下头,后面两位警宫也跟着低下头。

我很讶异,连忙重新坐好,说:“不,没有什么,我没有帮上什么忙,很抱歉。”

三个人一起露出有些微烟垢的牙齿,好像是在对我笑,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然后,是一阵莫名的沉默。

我将茶杯放回桌上,战战兢兢的说:“那个,还有什么……”

那三个人只是哈哈大笑,没有说话,我真的完全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现在,我们已经不顾面子……”说这句话的是在后方的铃木。

因为他的声音很小,所以我又问他:“啊?不顾什么……”我真的完全没有别的意思,但是现在想起来,可能会有人觉得我是极尽所能的挖苦他,不过我真的只是单纯的听不见而已。

“面子,面子。”铃木似乎说得很痛苦。“我们想要请您说明一下。”

“说明?什么事?”我很惊讶。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事,这种事我完全没有碰过。

“石冈先生,你还真是爱作弄人……”福井苦笑着说。

“石冈先生,您打算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田中说。

“如果可以的话,我今天就想要回横滨……因为我是丢下工作来到这里的……”

“你打算不说明就要回横滨吗?”福井说。

“啊?”

“就是凶手杀害中丸、仓田、菱川这些人的方法啊!”

“喔!”我终于明白了,便大叫了一声。“原来是这件事,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

我以为大家都跟我一样,早就已经了解了这件事,原来如此,警官们还不知道那个机关。

“只要是我知道的事,我一定会尽量说明的……”说完之后,我看了看他们的表情,他们就像是被老师告知明天要去郊游的学生一样,喜形于色。这一瞬间,我发现这些看似老江湖的人,其实也是好人,而对他们产生了好感。

“今天我们将扣押的猎枪带来了,还有行动电话。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实地……”田中看着我的脸说。

我和警察们这样一来一往的对话,在大厅集合的住宿客人和犬坊家的人都听见了。对于凡事主张机密的警察而言,这算是特殊待遇了。这样说来,他们多少也算是民主的吧?

田中从警车上将猎枪拿来,那个泛着黑光的老旧东西,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

“这是从二宫佳世那儿扣押的猎枪,这个可以吗?”田中说。他站在走廊的木条踏板上。他的周围除了警官以外,还有育子、里美、二子山等所有人。

“是的,可以。如果这把是二宫小姐拿的枪,就表示,这原本是犬坊菊子女士藏在房间里面的那把枪。”我说。

“菊子女士?”田中说。

“是的,后来这把枪落到了二宫小姐手里。”

“这是怎么回事?”福井说。

“我会逐一说明。那可以用这把枪来做实验吗?”

“当然,请用。”福井说。

“我在这方面很不擅长,但我会尽我所能试试看,如果我的想法是正确的话……”我一边说一边走到了走廊,爬上通往龙胎馆的石阶。

在走廊上走了一小段路之后,就来到了“蜈蚣足之间”的前方,龙卧亭的住宿客人们也一个接着一个跟在后面。我很难相信我现在所担负的任务,觉得很不好意思。

“这里是中丸小姐和仓田小姐被杀的地方。”我一边拉开“蜈蚣足之间”的木板门一边说。

在我们眼前的两叠大房间里,看到了佛坛。我走了进去,和我一起来的那些人全都挤在走廊上,看着我行动。我很紧张,心想,如果失败的话该怎么办,如果失败的话,可能会有一阵子成为冈山县警局茶余饭后的笑话吧!

我拉开通往里面房间的拉门,看见套着白色套子的坐垫,我顺手拿了两个走回去。

“当时,中丸小姐和仓田小姐就是这样坐着的。”我一边说,一边想要将坐垫卷起来立着,但是因为我的左手不能用,坐垫一下子又回复原来的样子,完全不行,我的额头直冒冷汗。

“里面的房间好像有绳子……”看不下去的育子说。

“啊,在哪里?”我很感激的说。

“我去拿来。”育子说完后,就经过我身边往里面的房间走去。

不一会儿,她就拿着应该是打包用的白色尼龙绳和剪刀回来。

我在她的帮忙下,用绳子将坐垫绑成了圆筒状。做好了两个这样的东西后,将它们立起来,这样终于完成了跪坐在佛坛前的人形替代品。

“这就是中丸小姐和仓田小姐,至于她们坐的地方,面向佛坛最右边的是阿通小姐,所以,中丸小姐她们应该是在左边,就是这一带……这样放好之后,现在我们移动到‘四分板之间’,但是,要请一个人拿着行动电话留在这里观看坐垫。”

我一说完,铃木就说:“那田中你留下来。”田中点点头。

“田中先生,因为会有危险,在我用电话联络你之前,请绝对不要进入这个两叠大的房间。先把这里的拉门打开,请你从里面那个四叠大的房间观看这两个坐垫。”

“我明白。”田中回答。

于是我将他手上的枪拿过来,用右手拿着走到走廊上。用拿着枪的手好不容易才将木板门关上。

我一走出去,福井好像看不下去了,就说:“我来拿吧!”便将枪接过去,这种老旧的猎枪确实很重。

今天天气很好,随着我们爬上走廊,右边的石墙就显得越来越矮。我看见了上方的花坛,现在真是花团锦簇,郁金香、油菜花、三色堇、风信子正是盛开的时候,而我头上的蓝天,看起来没有一片云。

我经过在这里生活了两个星期左右的“莳绘之间”前方,来到了“四分板之间”,打开芦苇草帘门走了进去,那些围观的人也都挤在走廊上,我请他们进来,因为枪口必须对着中庭。

“犬坊菊子女士行动不便,而且眼睛也看不见,如果是从这间房间开枪的话,是无法瞄准目标的,因为她无法用双手一直拿着这么重的枪吧!”在我说话的同时,从福井那里将枪拿了过来。

“所以,这里应该有一个设计精巧的机关,她只要一扣扳机就可以自动完成所有的动作。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在这个房间里,可以看得见中庭的位置上,如果说有什么可疑的东西的话,应该就只有这个百济琴了,所以应该是……”

我一边说,一边将枪贴在这个看似没有弦的百济琴上。我之前都是自己想像,实地演练还是头一遭。我非常紧张,如果有什么差错的话怎么办?

这个时候,我真是打从心底佩服之前碰到这种情况时,从容不迫的表演给我们看的御手洗,我终究还是没有这种才能。拜托请一定要和我预测的一样!我全身不断冒着冷汗祈祷。

“居心叵测的人可能会想到这个节孔吧!枪口、枪身就这样插进这个节孔里,然后……你们看,这个台座的凹陷处刚好可以卡入枪的底座!”我叫道,总算是放心了,而且整个人都快瘫了。同时,我也笑得很高兴,觉得快要飞上天了。如果是御手洗,应该一刻也不会停下来,继续做下去吧!

“这个百济琴的结构可以让枪像这样完全卡入,你们看,已经卡紧了。这可能是樽元纯夫做的,也有可能是菊子女士自己做的。先这样放着,然后关上这个芦苇门,因为是芦苇草帘,所以子弹很容易穿过。中庭现在没人吧,好。”

我将芦苇门关上后,转头对警官说:“田中先生那里准备好了吗?请问他一下。”

铃木拿出电话,并开始按号码。

“我是铃木,你那里准备好了吗?嗯?喔,我知道了,你要躲开喔。”

“他说随时都可以。”铃木抬起头对我说。

“那我们开始了,这个枪没有击锤吗?只要扣下扳机就可以了吗?”

“是的,那是自动的。”福井回答。

我越过芦苇门,又再确认一次中庭是否真的没人,然后才用力以手指扣下扳机。我原本以为会有震耳欲聋的枪声和冲击力,但令人意外的是,只有一声很清脆的声音。

在六叠大和四叠大的房间等待的人是听不到声音的,特别是福井和铃木还一脸茫然的看着我。当然,这样开枪,子弹应该是不会飞到“蜈蚣足之间”的吧!

“那是什么?是打到了龙尾馆的三楼吗?”福井说。

老实说,我也觉得好像是如此。我突然感到很不安。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整个人的神经都紧绷起来了。

这的确太过简单了,没有看到任何反应,我几乎快要哭出来了。我非常后悔,早知道就不要接下这份工作,不管他们怎么说,我当初应该回答我也不知道的。

当我正想着要找什么藉口的时候,铃木身上的行动电话响了,应该是田中吧!

“是的。”铃木回答。

我一边听着,觉得心脏好像要停下来了,我觉得好像是专家针对我刚才的行为在打分数。

“是,什么?喔,是吗?”铃木好像很惊讶的样子,他看了看我的脸,再看看福井的脸。“听说子弹命中坐垫,并倒了下去。”

“哇!”现场所有的人一阵惊呼。

我终于放下心中的大石头,几乎要倒在地板上。我暂时没有感到高兴,只是脑筋一片空白。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我听见福井在我背后发出的声音,我仍保持沉默继续坐着。这时,我脑袋里反覆思考的只有“啊!谢天谢地!”这一句话。

“石冈先生,为什么会这样呢?”

当我又被福井问了一次时,我终于感到兴奋了。我觉得那是自我来到龙卧亭之后,最引以为傲的一瞬间。

“理由吗?”说完后,我慢慢站了起来,打开芦苇草帘门,将右手伸向中庭,我的手还在发抖,因为刚才的紧张还没完全退去。

“就是那个。”在我说话的同时,指了指站在中庭里的那个龙的雕像。

“子弹射到那个雕像的下腹部后反弹,刚好可以飞进‘蜈蚣足之间’里,这座房子就是这样设计的。现在可以把枪拿下来了,因为这样才安全,所以请田中先生去看一下木板门是否有损伤。”

我将枪从百济琴拿下来,还给福井。

铃木又再打电话给田中。“田中,去看看木板门是否有损伤,对,已经不再开枪了,枪已经拿下来了……嗯,嗯……是的……是吗?唔,我了解了。”

他又转向我这里。“木板门在龙造型的孔附近刚好破掉。”

“啊,是吗?”这个报告很令人意外。子弹好像是打到了木板门,所以子弹不见得每次都能穿过龙造型的孔。

“也会发生这样的事呢,虽然已经事先做好调整,让子弹可以贯穿木板门上的孔,但弹道稍微偏移之后,子弹还是划破了木板门。”我说。

“喔……”警官们似乎很佩服的样子,没有继续说话。

“这是我的揣测,还要请你们去调查一下。我认为,打死中丸小姐、仓田小姐的子弹可能不是达姆弹,是子弹打到那个龙的雕像反弹时,被割破了,所以看起来才会像达姆弹。”

一阵沉默之后,福井便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因为都井事件是使用达姆弹,所以我们就陷入了这样的迷思之中……”

“犬坊菊子一连失败了好几次,因为她的眼睛看不见,所以无法确定中庭里是否有人,只是抓准钟响的时机,扣下扳机而已,她是闭着眼睛开枪的。即使耳朵不好也可以听得见钟声,因为那个声音会使全身产生共鸣。

“菊子第一个误杀的是小野寺锥玉,在那样的大雪中,她心想,不会有人在中庭吧!如果这子弹也看起来像达姆弹的话,就是她刚好蹲在龙的对面,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是一开始那几发子弹是菊子特别加工成达姆弹,好让这一切看起来像是睦雄的亡灵干的,应该是这两者之一吧!小野寺女士倒下之后,雪就慢慢积在她身上,因此赏雪的人根本看不见尸体,只有藤原发现了。所以一到晚上,他就偷偷将小野寺锥玉的尸体搬到武田家藏起来。”

“喔,原来是这样。”福井说。

“接下来,犬坊菊子又误杀了中丸晴美、仓田惠理子这些不相干的人,而她最想杀的阿通小姐却一直没有杀成,所以,犬坊菊子最后终于受不了良心的谴责……那把枪请再借我一下。”

说完后,我拿着枪穿过观看的人群,走到最里面的那间六叠大的房间。

“菊子就这样将窗户打开,将枪口贴在自己的胸口,将枪托放在窗台上,这样用脚趾扣下扳机,枪因为后座力而弹了出去。所以,只有菊子胸口出现硝烟反应,而且看起来像是他杀。”

“原来她是自杀啊!”铃木说。

“是的,然后枪就掉到了窗下的草丛里,藤原猜到了这一点,在半夜来这里搜寻,枪也就落到了藤原的手中。然后,他就用这把枪杀死了守屋和犬坊一男。”

“原来如此,所以,这把枪就这样落到了二宫和藤原二人组的手中。”福井很佩服似的说着,田中也在这时候回来了。

“是的,二宫佳世一开始并没有要亲手杀死阿通母女的意思,她一直等待着犬坊菊子帮她下手。而且,让她很挫折的是,她后来发现,藤原爱的其实是育子,为了要从育子老公身边夺走育子,才会计划这一连串的杀人和弃尸行动。她非常生气,所以就下定决心要亲自杀死藤原和阿通母女,她可能也练了很久的枪法吧!”

“原来如此。但是,犬坊菊子平常是将这把枪藏在哪里呢?”铃木说。

这个我也很困扰。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我也很困扰。可以确定的是,子弹应该也是放在这个房间里的,所以,藤原或二宫佳世才会在拿到枪之后,潜入这个房间来。我想他们应该是在找子弹吧!他们有了枪却没有子弹,因为现在子弹已经不容易买到了。”

“嗯,是啊,到底是放在哪里呢?”

“因为是没有力气的老人,所以不会放在高处,因为必须爬上台子才能拿得到,绝对不可能。”

“我知道。”说话的是里美。

“这个……”说完后,她便蹲在造型奇特的百济琴前面,那是与地板一体成形的琴,她弄了弄前方的龙尾附近,一个宽约二十公分的部位便向右滑开,露出了一个洞。

“你们看!”

“真的耶!就是这里!应该是一直放在这里的。”我说。

“古琴这种东西,为了使它弹奏出来的声音好听,所以内部需要一个洞,以产生共鸣。”里美说。

“是啊,如果是实心圆木的话,就发不出好的声音。”我也说。当我一边说着时,我所说的话却突然让我灵机一动。

“我大概了解了,以前完全没发觉,现在终于恍然大悟了。但是,还有一个地方我不明白,那就是菱川幸子的被杀,那是怎么回事?用这把枪如何击中呢?”福井问我,他说的果然没错。

“那又是另一回事。”我说:“那是一件偶发的意外。”

“偶发意外?”

“是的,那天晚上,菱川小姐弹奏巴哈曲目所使用的琴,也是和这把琴很类似的一把造型独特的琴。因为太老旧了,所以一直弹不出好听的音调,特别是低音的部分,于是,菱川小姐就很生气的将琴拿到暖炉那里去烧。”

“暖炉?”

“去烧?”福井和铃木接连问道。

“是的,她将琴的一端放进暖炉里,她或许是想,这么烂的琴,干脆把它给烧了吧!”

“嗯,我可以理解。”里美说:“那个人是会这样做的。”

“但是,我刚才也说过,要让琴音好听,琴的上面就需要挖洞。”

“但那把琴只是一般的圆木喔,石冈先生。”里美说。“那没有什么机关的。”

“但还是会发出声音吧?”我反驳。

“嗯,声音还不错。”

“所以说,那块圆木的中间有空洞。”

“啊,是这样吗?”

“因为你刚才不是也说吗?要让琴的音色优美,所以需要可以产生共鸣的空洞。”

“嗯。”

“所以,那块圆木其实是空心的。”

“是吗?”

“而且,樽元先生是专门搜寻这种木头的名人。”

“那么,那个空洞怎么了?”福井说。

“如果说那块古木有空洞的话,那洞内充满的就不是一般空气。”

“那是什么?”

“是沼气吧!”

“沼气……喔!”警官们齐声大叫。“那么……”

“是的,应该是爆炸吧!因为将琴丢进了暖炉里。”

“是吗?原来如此!”警宫们叫着,二子山父子也默默的点头。

“不对,请等一下,琴爆炸这点我了解,但是那个……”福井说。

“那块木头是从仙人山带回来的吗?”

“是的。”育子回答。

“都井睦雄在行凶前,常在仙人山练习射击,不是吗?”我话一说完,大家都似乎很讶异的保持沉默。

“那,也就是说……”福井板着脸说。

“是的,那是非常凑巧的事情。做成那把琴的松木,就是五十几年前,都井睦雄用来当作射击目标,练习射击达姆弹用的。”我说完,大家都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表情看起来都是一脸茫然又苍白。

“也就是说……”福井似乎喘着气说:“以前都井所射击的子弹,因为沼气引起的爆炸而弹出,刚好打中菱川小姐的额头……”

我用力的点了点头,“这只能这样解释吧!”

又是一阵沉默,我对于自己说出口的话,带给大家这么大的震撼,也感到很困扰。全部的人都像是死了一样,不发一语。

我很惊讶的看了一眼所有的人,二子山增夫闭着眼睛口中喃喃地念着祈祷文,他的儿子和犬坊育子也轻轻闭上眼睛,双手在胸前合十。

这个时候,我才终于有时间想到要为所有逝去的生命祈求冥福。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些来通知我吃饭的女孩们,还有带我去这个纯朴乡下邮局的守屋等人的脸。

我也双手合十,在心中暗自祷告,希望他们能死得瞑目。

后记

我暂时回到我的房间,准备要回横滨。这准备工作不是只将内衣裤塞进旅行袋里就可以了,我要先发个电报给御手洗。电报的内容如下:

事件终于解决了。谢谢你的帮忙。石冈。

我原本想要在短短几个字中,表达我对他的感谢与尊敬,但是我想了很久,这真的很难写,而且我也会害羞。我想,他应该也没有期盼我会发那种电报给他,所以最后我就这样简单的写了一句话。

我提着旅行袋来到了龙尾馆的大厅,看见警官们都在那里,我就将《赞美歌集》和白秋的诗集还给他们。

因为育子女士和松婆婆也在大厅,我也去谢谢她们在这段期间的照顾。

松婆婆告诉我,二子山先生要表演“黑田节”⑿给我看。

译注⑿:福冈县的民谣。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当舞台上的红色幕帘被拉开时,我看见穿着紫色和服裤裙的二子山增夫就站在那里,于是我们就坐下来欣赏。

他的儿子一茂小跑步的将幕帘拉开后,便将舞台边缘颇有历史的留声机唱针放下,歌声隐隐流泄出来,神主便开始静静的跳起舞来。我很讶异,茫然的望着他。

那个舞蹈非常长,结束时,他露出稀疏的头顶向我们鞠躬,然后大家一起热烈鼓掌。

育子从屋里拿出火车时刻表,告诉我贝繁车站火车发车的时间。我一看,发现还有足够的时间让我去医院。我想去医院向暂时住院的坂出小次郎、犬坊行秀还有阿通母女一一道别。

但如果要去的话,就得赶快离开这里了。

“里美呢?”我问。为什么她突然不见了。

“刚才还在那里的,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育子说。

很可惜没有时间了,我决定要直接去医院,可能无法再碰到里美了。

警官们说要用车送我去医院,我坐进他们停在龙卧亭门前的轻型汽车后,就在那里和大家道别。二子山父子、育子女士和松婆婆等人依依不舍的向我挥手。车子一下坡道后,他们的身影就在尘埃中显得越来越小。

一抵达医院,三位警官可能也有事要办,所以就跟着我走了进去,他们说等一下要送我去车站。

我对躺在床上的坂出道谢,并向他辞行。然后我对他说,以后有机会的话,还要听他慢慢讲战争的故事,他也对我说没问题。我又走去向隔壁床的行秀道谢,并告诉他,没有钟声大家都很困扰呢,他腼腆的笑了笑,向我点点头。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害羞,之前他给人恐怖的印象,全都一扫而空了,我这才发觉,人真的不能只看外表。

阿通的床在隔壁房间。警官好像要和坂出说话的样子,所以我就一个人来到了阿通的病房。我一敲门,母女两人便同声回应。

我走进去,看见小雪靠在母亲所躺的床上,又在玩着恐龙的玩具。

她一看到我,就对我说:“你看!这是恐龙的小宝宝喔!”不知她是从哪里拿来的,小小的塑胶恐龙在地上围了一圈,恐龙的前方散落着几本图画书。

“你的身体感觉怎样?”我问阿通。因为她应该是住院的这些人当中伤势最重的。

“有一点痛,但是不要紧。”她说。

“应该会慢慢好起来的。”我说完后,她就说:“是的,我想要赶快出院,继续完成我的一百次参拜。”

她虽然看起来没化妆,但好像只有眼睑有眼影,这种化妆法和里美一样。我是在这次事件中,才知道这种化妆法的。我和她闲聊了一会儿后,跟她说,虽然发生了这么悲惨的事件,但住在这里的这段期间还是很快乐,然后我告诉她,我现在要回横滨了。

“那请您保重。”我说。警官们正在等我,而且,我要坐的那班火车也快要来了。

当我正要从病房出来时,她却勉强的想要坐起来。

“啊,你不要起来,这样就好。”我说。但她还是执意要起来,所以我就跑过去扶着她的背。

“石冈先生,这次真的是很谢谢你,如果没有你的话,我们现在可能已经死了,真的非常感谢你。”她这样说完后,就低下头对我示意。

“这没什么。”我赶紧说:“是樽元先生,不是我。而且,我到龙卧亭的那天晚上,阿通小姐还救了我们呢!”

“当时,我就有预感救世主会来救我的,这是真的,所以我想,我一定会要想办法让你们留下来。”她一边笑一边说。如果这是真的,她的预感还真准,但我真的是救世主吗?如果真是这样,我也很开心。

我退到门边,然后说:“那我就告辞了。”

“我们应该还会再见面吧!”阿通说。

“我也觉得会再见面。”我也说。

小雪挥着手对我说,“拜拜!”我也向她挥手对她说“拜拜”。

然后,我向她们行了个礼,就退到走廊上了。我正要将门关上时,爽然停了下来,因为我想起一件事。

“之前我一直想问你,但是都忘了问。阿通小姐,你的全名要怎么称呼?”

“加纳通子。”她说。

“加纳通子小姐是吗?我记住了,那么,加纳小姐,再见罗!”然后我就将病房的门关上。

警官们按照约定送我到车站。我在龙卧亭打听好的火车发车时间,已经慢慢逼近。

我刚到这里的那天晚上,让我感到毛骨悚然的站前圆环,白天看起来只不过是个很普通的乡下车站。我在这里和警官们握手道别,经历过这么多事以后,我心想,他们还真是不错的警察。

“谢谢你的帮忙。”铃木说。

“要保重喔!”福井也说,他们一起向我鞠躬。

就这样,两个人很快地转过身去,朝着停在停车场的小车跑去。

田中将之前提在手上的行李袋交给我,然后靠过来,我心想,他到底要做什么,结果他说:“石冈先生,请你坦白告诉我吧,御手洗先生其实就是你本人,是吗?”

我一边将旅行袋接过来,一边想要辩解时,他笑了笑,然后说:“算了,算了。”便槌了槌我的右手臂,接着就往后退,大声说:“如果我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再请教你!”就举起了右手。

我没有办法,只好将旅行袋先放下,也举起手来。另外两位警官站在远处的汽车旁边向我招手。就这样,三个人一起坐上车后,发动引擎,白色的小车就绕了圆环一圈,往警察局驶去,我站在那里目送着他们离去。

车子的影子消失后,我慢慢的拾起旅行袋,走进车站。因为下午的天气很好,所以远方月台上的黄线闪闪发光。

我心想,要买到冈山的车票?还是到横滨的车票?便靠近卖票的窗口。这时,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叫我:“石冈先生!”原来是里美站在那里对我微笑,她好像是刚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样子。

“是你!”我很惊讶的说。

我没想到她会在这里,但是她的打扮更让我吃惊。她穿着驼色的短大衣,灰色的超短迷你裙,再配上黑色的皮靴。她这样的打扮在乡下地方,真是非常引人注目。

“这是车票,是到横滨的,听说新干线已经全线开通了。”她说完后,就将车票递给我。

“我帮您买好了。”

“不好意思,我给你钱。”

“不用了,是我妈要我帮您买的。”

当时我才发现,我住在龙卧亭这么久,却一毛钱也没付。

“啊,住宿费!我现在给你。”我摸着口袋。

“不用了!”里美叫着。“我妈是绝对不会收的。”

“是喔……可是,我吃了这么多餐。”

“因为是您帮我们破案的,这个包包拿着,快点走吧,没时间了。”里美说着,然后就先走进无人的剪票口。

在很像平交道的通道上,穿过前方的路,爬上没有半个人的月台,然后站在挂着“新见方向”的板子的旁边,等火车的人一个也没有。这个乡镇的人口还真稀少,但是却住着这么可爱的女孩子。

“你的家会变得怎样?现在不用搬走也可以了吧?”我问。

“我也不知道,可能不用搬了吧,石冈先生……”

我看了看里美,她一直盯着我的脸看。

“石冈先生,谢谢您。”然后她靠近我的脸,在我的唇上轻轻的亲了一下。“我很喜欢石冈先生。”她说。

“真的吗?我真是太高兴了,如果真的是我帮了你们家,就太好了……”

“是真的,大家都很感谢你,你要更有自信喔!”她说。

“是吗……但是,你们没收我住宿费和伙食费呢!”

“不要放在心上,我去东京的时候,再麻烦你了。”

“好啊,这没问题。”我说。

“真的?一定喔!”里美说。

“一言为定。”我回答。

铁轨传来了火车行走的声音,只有两节车厢的火车从远方慢慢驶来。我看见火车停下来时,几乎没有乘客下车。我提着旅行袋爬上台阶后,站在车厢的走道上回头看,将包包放在地上。

“说好了喔,我一定会去东京的!”里美说。

“嗯,好的,我等你喔!”我说。

里美一边笑着一边挥手,我也跟着她笑,因为当时的气氛很开心。里美慢慢走下火车,我看见她那雪白又健美的腿。

车门关上后,汽笛便响起,火车慢慢启动,一直挥着手的里美,站在月台上,变得越来越小。我也一直挥着手,就这样,让我印象深刻的贝繁村离我越来越远了。

火车在原野上行驶,不久之后,就看见民家,但是又立刻消失,窗外只看得到森林和田地,到处都是盛开的樱花树,看起来就像是缤纷灿烂的粉红色烟火。

我原本想要走到座位上坐下,但我还是一直站在那里,我越过车门上的玻璃,看着车外的景色,这样一来,令人心旷神怡的春天气息便飘入车内。

我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听着铁轨的声音和感受脚底的震动,剩下我一个人之后,四周变得好安静。我肚子上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人开心的时候,不会觉得痛,等到孤独时,这个痛才又苏醒了,就和心痛是一样的。

我忽然发现,自己的影子模糊的映在车窗玻璃的一角,我的左手打着石膏,从脖子上垂挂下来,很悲惨的样子。虽然看不见,但是我衣服下的侧腹还包着绷带,现在血已经渗出来了,我真是浑身是伤啊,我觉得这样的我,就像是喜剧演员般,但是我却笑不出来,就这样看了好一会儿自己的样子。

然后,突然我觉得自己干得好,像我这样的人,在这么重大的案子上,真的是努力过了,虽然浑身是伤,但我想我真的尽力了。

“大家都很感谢你,你要更有自信喔!”我想起了里美刚才所说的话,这种话在最近这十年好像都没人跟我说过。

“石冈先生,请你坦白告诉我吧,御手洗先生其实就是你本人,是吗?”田中这样对我说。

我不由得嘴里喃喃自语:“老天啊,真是感谢祢。”接着,我也很感谢我的朋友。

老天爷和朋友就是用这种方法,解救了快要不行的我,我也因为这样而稍稍得以恢复自信。如果没有这个事件的话,我现在在横滨可能已经完全不行了吧!

这样想着时,我耳边突然响起了二宫佳世的声音:“所以,我不是跟你说要一起回东京吗?”

她为什么要把我卷进这个事件里呢?我觉得是因为她发现事态严重,所以希望我能阻止她。

如果是御手洗的话,一定可以做得到吧!但是我没有那个能力。

突然,我的泪水在眼眶打转,这样一想,我的泪水便不听使唤的流了下来,我的脸已经扭曲了。

我站在车厢的走道上,一边用右手拚命的拭泪,一边继续哭着。

为什么我会哭呢?我自己也不清楚。是因为觉得佳世可怜吗?还是因为她来拜托我,我却救不了她,为自己的没用感到难过呢?亦或是因为我居然能独力破了这么复杂的案子,而流下自豪的泪?还是说,我只是累了而已?

我完全不明白。脑袋一片混乱,现在什么都无法思考,但我的泪还是流个不停。

身体随着列车摇晃,我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在哭。

对我而言,这又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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