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你出来了,我很高兴。”他说。
“反正在家没事做。”我笑说,“不如出来。”
“就是呀。”婉儿说,“幸亏我们来叫她一尸。
我挤在婉儿身边,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乐趣。
我也不晓是什么乐趣,我好象又年轻了几年的样子。我没说自己老,但是我的心境一直不小。我的天,我脑子里所想的,不是快乐,而是安定的生活。
我怎么会这样的呢?
为什么不好好的多做几年事,然后再选对象。
我是不是怕寂寞,怕孤单,所以才急于要结婚?
唉,我真的是搅不清楚了。
沈仲明一路上说着些很文雅的笑话,婉儿笑得很满足。我低着头。
有时候想笑不一定笑得出。
小时候也曾经常常不开心,但是那时候的不开心,只是像一阵烟。
现在的不欢像一块大石似的压着我心。
才几天而已,情绪却起了这么大的变化。
我坐在车子里,告诉自己,要将心事撇开。
暂时开刈一会儿,没有什么关系的。于是我也笑了起来,沈仲明向我看看。他微笑着,我的心里忽然之间明畅起来。
何必搬一块石头压在心上呢?今天是今天。
明天是明天,今天可以开心一点,就开心好了。
婉儿向我扮个鬼脸,我装作看不见算数。
沈仲明把我们带到一间中国式的夜总会去吃饭。
我奇异的向他看一眼,这种地方应该是中年人来的,坐着吃小菜,喝点酒,然后看着台上的歌女唱歌。
他怎么也会来呢?
但是婉儿觉得很新鲜,几乎开心得跳了起来。
我们选了一张近舞他的台子,人是很挤的。
“你常来这里?”婉儿问。
他笑笑,不响。
“一定是常来的。”婉儿说。
“他好像很熟这样的环境。”我说。
“说不定也认得台上唱歌的女孩子。”婉儿说。
“说不定。”我说。
他笑了。
他也叫了几样菜,似乎很精致的样子,但是因为乐声的关系,就吃不下那么多。
我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吃饭。
吃完了他请我跳舞,我笑笑,“叫婉儿吧。”
“谁都一样。”他说。
婉儿说:“那么姊姊先跳。”
我没法子,只好站起来。
在舞池他与我说:“你终于出来了。”
“我做错了。”
“没有错。”他说。
“不,”我抬起头,“我是错了,我的确惜了,但如果错可以给我快乐,我情愿。”
“你说得很怪。”
“即使是很暂时的快乐,不过快乐毕竟是快乐,对不对?”我苦笑。
“你与我在一起,快乐绝对不会是暂时的。”
“你是干什么的?”我问,“你没说过?”
“我?不做什么,我靠家里过活。”他说。
我吃一惊,“那怎么行?”
“帮我父亲做点不必要的事情,我父亲开药行。”
“他有钱吗?”
“我祖父有钱,但是祖父不相信父亲,祖父喜欢我,叫我去监视我爸,你明白吗?”
“真复杂!”我笑了。
“我们一家人都没志气的,都怕了祖父,也懒得动,多没用。”他说。
“你不惭愧?”
“惭愧?我?自然,久而久之,也惯了。”他耸耸肩。
“你是那种专门撞女孩子车子的人吗?”我问。
“平生第一次撞人家。凭良心讲,你的车子,实在停得不好。”
“什么?”我瞪大了眼。
他笑了。“你不接受批评?”
我摇摇头,“根本不是我的错,否则你不会赔偿我。”
“好心没好报。”
我笑了,“你很年轻,应该好好的念书。”
“你就会教训我,你自己老早去嫁人了,你未婚夫环境好吗?”他问,“你会享福吗?”
“不见得。”我垂下了眼睛。
“那就不要去。”他说。
“结婚是为了享福吗?”我斜眼看着他。
“当然不,是为了爱,但是你并不爱他。”
“什么?”我呆住了。
“你不爱他,你自己不知道。”他说。
“那你怎么知道?”我吃惊的问。
“旁人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劝你别去。”
我瞪着他,我的脚步停住了。
“留下来,做我的女朋友。”他很平静的说。
“你比我还小,请你别荒谬了。”我走回去。
他也不生气,他跟在我身后,回到桌子上。
婉儿说:“你们都不跳舞,你们在讲话。”
我不出声。
他坐下来,喝了一口水。
“一边跳舞一边在讲话,倒是很新鲜的。”婉儿说。
“喂,你怎么了?”沈仲明推她一下。
“没有什么。”婉儿扬扬眉,好象有点吃醋。
我暗暗舒出一口气,婉儿真是太孩子气了。
“要什么喝的?”沈仲明问,“葡萄酒?”
“婉儿明天要上学。”我提醒她。
“上学,说得多难听,又不是念小学。”
“你是大学生吗?”沈仲明很感兴趣。
“当然。”婉儿骄傲的说。
“那很好,那你不是小女孩了?”他又问。
婉儿说:“我不喜欢你这种口气?”她有点飞。
“乖乖的坐着,我再与你姊姊跳舞。”
他还不等我答应,就把我拖了起来。
我与他说:“你怎么不请婉儿?她坐着会不开心的。”
“小女孩子,有什么关系。”他回答。
“与你很配。”
“我不喜欢那么小的孩子。”
“我很老吗?”我问。
“你刚好。”他笑笑说。
“别对着我贫嘴。”我说。
他不响。“我对你说正经话,不行,对你说不正经的,又不行,太难了吧?”
他的舞,凭良心讲,跳得不错。
一支歌完了以后,他看看表,说:“该送你们回去了。”
我点点头。
他低声说:“明天下午四点,我在这家隔壁咖啡店里等你。”
“什么?”我愕然问。
“等你!”
他回到桌子边对婉儿说:“我们要回去了。”
“什么?”婉儿跳起来,“我还没与你跳过舞呢。”
“改天,好不好?”他坐下来,扬手叫结帐。
婉儿瞪我一眼。
我没有空理婉儿,他叫我明天等他,我怎么好?
我今天来的时候,就知道这种后果。
我有一个晚上可以考虑去与不去。
其实还用考虑什么呢?我知道我是会去的。
我们结了帐,三人便离开了,他送我们回家。
他离开车走之前深深的看了我一眼。
婉儿蹬蹬蹬的上了楼,她实在是不开心了。
回到了客厅,她凶凶的坐下来。
我有点疲倦,想回房间躺一会儿。
她说:“姊姊,沈仲明到底是你的男朋友还是我的男朋友,嗯?”
“大家的朋友。”我转头说。
“你也不应该有男性朋友了,你还有六大就要走了!国栋哥会知道的,你不怕吗?”
她说得这样残忍,我吃惊了。
“怕?”我反问,“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你隔几天就要结婚了,今天还跟男人跳舞?”
“那是犯罪吗?”
“当然!”婉儿说,“你自己该知道了!”
我低下了头。
“你这样做是不对的!”她大声的嚷。
妈出来问,“什么事?大呼小叫的!”她皱着眉头。
我的眼睛有点红了。她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
我回了房间,掩上门。婉儿将会知道,她这样做是不对,她不该恐吓我。
她会怎么样?告诉国栋吗?来不及了。
还有几天我就要走的,而且我决定走。
我不会为任何理由留下来,但是我总想在这几天里,尝一下我以前没有尝过的滋味。
那是过过年轻人生活,在我离开之前,我留恋这种生活,是正常的。
见沈仲明,难道就是错吗?
我不承认。
我后悔多此一举,把他介绍给妹妹,我应该在走的那天,才那么做。
我心里难过。但是我在箱子里翻出一件裙子,我想我在明天,是要穿这件衣裳的。
我关上了门,早早的睡了。
我猜婉儿是在妈妈房间过夜的。
清早她看我一眼,睬都不睬我。
婉儿真是小孩子,肯为一个男孩子这么与我闹。
大概沈仲明是很吸引人的吧?我没有猜错。
在这几天里,我只是等日子来到,我没有什么好做的。
我在房间里梳头,母亲进来坐下了。
我在镜子里看到她。
“你怎么不写信给国栋?而且每天到处跑。”
“反正就去了,也不用写信。”我说。
“你怎么那么说。”
我不响。
“梳头,又上街了?”
“嗯。”
“你究竟怎么了?”她问,“没事吧?”
“没有。”
“昨天与婉儿吵什么?”妈又追问我。
“她没说吗?”
“没有。你们姊妹俩不是顶要好吗?怎么就吵起来了?我真不晓得。”
“没什么事情。”我推掉母亲的追问。
“我老觉得事情有点不太对的。”她说。
“妈,你别疑神疑鬼好不好?”我说。
“唉,我总要送你上了飞机才可以安心。”
“就快了。”我叹口气。
“怎么箱子又弄乱了。”妈又发现了。
“没有什么,拿件衣服穿。”我说。
“可是箱子又乱了,你又得整理老半天。”
“没关系──妈,你去休息一下好不好?”
“好好好,我去睡一会儿。”
我叹口气。
真的,母亲实在管得大多了,她使我心情紧张。
我梳好了头发,坐在那儿翻报纸。
我在想国栋即使知道我去赴另外一个男孩子的约,也应该原谅我。几天而已,我是自私的,但是很奇怪,我忽然没了犯罪的感觉。
追求一刻快活,不算得过分,我告诉自己。
我下午是决定出去了。
穿了衣服,我出门去。这时候,婉儿还没放学回来。
我就趁机会跑了。
到了咖啡店,我看见沈仲明坐在那儿,穿了一件很好看的外套。
我向他点点头,走过去。
他站起来,什么都不说,只是笑。
“你好。”我说。
他也不答复,只是看着我笑。
我尴尬的问:“看什么呢?”
他眨眨了眼,他的脸,是清秀的。
我喜欢那样的脸,比起他,国栋的样子,变得是这么的钝,没有一点秀气、灵味。
我低下头,国栋或许是个尽责的好丈夫,但他决不会是个好对象。
与他在一起,生活当然安定,但是可以连丁点儿的趣味都不会有了。
这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日子久了以后,生活安定不再算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无聊却是每天会增加的东西。
要生活安定,毕竟是容易的事,我自己找一份工作,生活也可以非常安定。
何必要与国栋在一起呢。
我看着沈仲明的脸,感慨是那么的多。
我难受得不得了,用一只匙羹不住的调着我面前的那杯牛奶。
他依然不说话。他依然是那样的看着我。
我向他笑笑。
他点点头,好象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似的。
他的手按在我的手上,我缩了回来。
他的手指是很纤细的,手心并不大,这种手,是敏感的手,他应该也想得很多吧。
我抬眼看他。
他的头发遮住了右边的眉毛。他的神情是这样的渴望。落寞。
咖啡店里没有什么人,一切都是这么的静。
这种调于使我迷惘。我的天,我渴望这种不现实的生活有多久了?
与国栋在一起,只是一连串的数目字。若儿,你要多少钱用。若儿,我明年九月便可考得文凭了。若儿:你在几天之后,应该可以到达这里。
若儿!若儿不是数字,我讨厌数字。
与国栋在一起,如果我建议在咖啡室,一句对白也没有的坐着,他会诧异我是个疯子。
我不属于他那种人。
我奇怪这些日子来竟没有发觉,然而只剩下十天的当儿,我知道了。
知道得那么迟。
我心酸了下来。我的眼睛抬不起来,我想哭,眼眶里含着眼泪。
我会希望这时候时间会停下来。我愿意永远对着这个人,愿意时间不再过去。
他依然看着我,看着我。
我慢慢的抬起我的手,放在他的手上。
我的眼泪滚下我的脸颊,我甚至不觉得悲伤。
我没有说一个字。
他从对面的位置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很静默的坐着。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我想我们也该走了,在这里坐了这么久的时候。
我才抬起头,他已经晓得我的意思,他扬手叫来了侍者,依然没有多说半个字。
我与他走出咖啡馆,他才说话。“我送你回家,以后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你不用去了。”他说。
我不作声,我让他送了我回家。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要快乐。
我记得我自己都说过,快乐毕竟是快乐。即使短暂,也是快乐。
但得到短暂的快乐之后,人们又往往渴望长久的快乐,一如夸父追日。
婉儿说:“你变了。”
“是吗?”
“你有点恍惚,有点糊涂,有点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是吗?”
婉儿笑,“你看你,行李还未准备好。”
“是吗?”
“人也似未准备好。”
“是吗?”我说。
“你没算着日子?”婉儿说。
“可能我会打长途电话过去,说我不去了。”
“什么?”婉儿跳起来。
“不去了。”
“这……怎么可以?”她震惊的说。
“你要赶我走吗?婉儿?”我轻声问她,“你真的要赶我吗?婉儿即使我们在一起有时候也会吵架,但你究竟是我妹妹,我是你的姊姊。”
她睁着眼看我。
她是这么的年轻,这么的漂亮,前面还有那样的一大条路在等她。
她会知道我的心意吗?
婉儿说:“姊,我没有赶你,但是你一切都是与国栋哥约好了的,为什么要变卦呢?”
“我不知道,也许在这几天里,我刚刚认识自己。”
“我不明白,姊。”
我看见她脸上的敌意渐渐消失了。
“你不明白的。”
“认识了自己?”她问,“那是什么意思呢?你以前不晓得你是若儿吗?”
我苦笑,“婉儿,你不会知道的。”
“也许我不知道这一点,但是国栋会伤心,我可是知道的,你不为他想想?”
婉儿的口气,学足了母亲。
“他?他不像那种多愁善感的人,他很快会忘记我的。”
婉儿忽然说:“我晓得你为什么决定不走了。你爱上了那个叫沈仲明的男孩子,是不是?”
“也不是。”
“我不相信。”婉儿说。
“我是因为他,才晓得自己与国栋无法相处的。”我说,“但绝不是为了爱他。”
“我越来越糊涂了,我听不懂。”
“怎么还不懂呢?”我也急了。
“姊,你还是去那边吧,去与国栋结婚吧。”
“我还会考虑,连你都不明白我,我想明白的人不会多,大家只会说我对不起国栋。”
“去结婚,有什么不好呢?”婉儿咕哝的说。
她出房去了。
我抓着那封信与那叠信纸,真是提不起勇气来做人。
何必想那么多。
我告诉我自己,只是去与不去的问题。
去便上飞机,不去就留下来。放弃了国栋这样一个嫁人的机会,不是表示说我会永远嫁不出去。我不担心这一点。
如果不嫁他,我或许可以嫁一个更好的人,生活也许更丰足。但也许一辈子也碰不上比国栋更好的丈夫。但这不是问题。
我不要丈夫,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但是其他的人不会明白。
我实在太烦恼了。这种事情,有谁来了解我呢?
我躺在床上。
床也是一只只的箱子。
这五天,实在太难过了,实在太难捱了。
我双眼瞪着天花板,我甚至不觉得疲倦,我有多少天没有好好的睡觉了?
这是注定的吧?我碰上了沈仲明。
那天我是为什么出去的?对了,是妈叫我去买枕头套子,那该死的枕头套子。
就因为那样,我就认识了他,就是因为他,我觉得不可以跑去嫁给国栋。
国栋,我了解他什么呢?我只知道他是一个读机械的学生,人长得不难看,也不好看,方头大耳的。我只知道他待人彬彬有礼,做事负责。此外……一切都很模糊。
他闲来爱做什么?我不晓得。爱看哪一种电影。哪一类书?喜欢哪个画家?会不会讨厌一个不会做家事的妻子,能不能忍耐我的脾气?
他睡觉打不打鼻鼾?通常饭后喝杯茶还是喝咖啡?甚至他的笑容,在我印象中,都不深刻。
我的天,我是怎么会与他订婚的?又是怎么会忽然之间决定结婚的?
怎么事情已经不知不觉办了这么多,而错误到今天才发现?
我浑身发冷,我害怕得颤抖,几乎不相信这是事实。
这算是什么呢?比盲婚好了多少?这些日子来,我总共才见过国栋几次?我对沈仲明的感情,恐怕还是热烈一点。
感情不算日子,感情不讲理由,就是这样。
现在,即使我跟了国栋去,我心里也不再会平复下来。
在洗碗的时候,我会想起他。在睡觉的时候,我也会想起他,国栋不再是目标了。
与一个男人在一起,想另外一个男人,是痛苦的,我情愿忘记国栋,因为国栋比较容易忘记一点。
所以我必须要写这封信。
我拉开抽屉,拿出了纸笔,手上颤抖,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出来。
或者情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打个电话给他吧,比较会清楚一点。
我可以直截了当的告诉他,我不嫁了。
可是我怕他在电话里听了,会接受不住打击,那我又该怎么办才好?
还是写信吧。或是打一封电报,说我延期前往,然后再等他看了那封信再说?
我尽量将文字写得婉转,好看。
但无论怎样好看,我要说的只有一样:我不可以嫁给他了。
信越写的婉转,越会显得我的虚伪。
我将头伏在桌上,又累又想哭。
妈进来了,将手放在我背上,她叫我一声。
“若儿。”她说,“你好吧?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
“若儿,你在想什么呢?在这种时刻你不适宜想得大多,真的。”她说。
“妈,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问。
“我知道,若儿,你爱上了另外一个男孩子。”
“不!妈!”
“不要否认,若儿,我看得出来。”她说。
“是婉儿说的?”我愤怒的问,“她根本不懂。”
“我自己看出来的。你这样做,不好。”
“我也晓得你会这样说。”
“可是你没听我的理由。”妈说。
“我不要听你的理由。”我说,“我有主张。”
“你这样愁眉苦脸的,便是有主张吗?”
“你别管。”
“我现在不管,将来你会怨我的,若儿。”
“这种话我听得大多,自古以来的母亲,好象都特别偏爱这句话。为什么?”
“你打算不去了吧?我看你的样子!”
“是的。”
母亲摇摇头,“好,我不来管你,你年纪也有那么大了。”
“你叫我怎么办呢?”我嚷出来。
“你自己想去!”母亲喝道,“我对你太失望了,若儿。”
她离开我房间,我便躺在床上。
我倒没有哭,这种年纪,哭也没有用的了。
我只是倒在床上。
我在等什么呢?
那天我没有写信。
第二天,沈仲明想约我出去,他问我要不要到山顶去散心。我说不。
我耽在家里。
婉儿也没有出去,她在留意我的神态。我是落寞的,无精打采,盘膝坐在沙发上。
我燃起了父亲的烟,坐着玩扑克牌。
“干吗?”婉儿问,“算命?”
“命是算得出来的?”我问。
她看我一眼,不出声,坐在我身边。
我看看窗外,天气是有一点不太好,阳光淡得像冬天。
我迸房去拿了一件羊毛线衫披上。
这样靠在沙发上,我可以靠一个下午。
以前我做到过。与国栋订婚以后,我就一直守在家里,一步不出门。
那时候悲伤起来,我便写信,没有像现在这样的。
我看着窗外,才二点多,大几时会黑呢?
这样的呆着,多没有意思。
门铃“叮当”的响了一下。
婉儿跳起,“闷死了,有个客人来,再好没有。”
妈说:“也许是个收报纸钱的。”
婉儿道:“也好,总比没人上门强。”她笑了。
她去开门。
“你?”婉儿惊叫起来。
“是我。”
我听声一震,一副牌掉了半副在地上。
“怎么了?”妈问,“谁呀?”
“伯母,是我。”
沈仲明一步步的走进来。
母亲脸上稍为变了颜色,看我一眼,回了房间。
婉儿问:“你找谁?找我还是找我姊姊?”
“找你姊姊。”他笑着说。
“啊,”婉儿耸耸肩,“其实我猜也已经猜到了。”
“找我?”
“是的,”他走过来,“你怎么不出来?”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我皱起眉头,“不出来,是因为我不想见你,你还来找我?”
“不想见我?”他把手插在口袋里,问我。
“是的?”
“真的?”他逼前一步。
“那你决定了?决定去了?”他当着婉儿的面问我。
“没有。”
“那为什么不见我?”
“我难道没有权不见你吗?”我气起来。
“你脾气是这么坏的吗?”他笑了,“看不出来。”
“哼!”我不以为然,“你别笑了,想省我麻烦,别来找我。”
婉儿在一旁听着我们说话。
“那我走了。”
“走了?”婉儿对他真是很有好感,“来了何必这么快走呢?坐一会儿好了。”
“若儿不要见我。”他站起来,对着我说,“你再想想吧,想清楚了,再来找我。不要丝毫的勉强,也不要后悔,好不好?”
我的眼泪渐渐冒了上来,充满了眼眶,差点儿要掉下来,叫我忍住了。“看你,”他的声音变得很温柔,“穿得那么吊儿郎当,这件毛衣是你的吗?像个小叫化子似的。”
我睁着眼看他。
“我就是喜欢你。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怜巴巴的女孩子。”
他的声音很低,但是我想婉儿也听见了。
他说:“我走了,你得来找我,决定之后你来找我。知道吗?”他叮咛我。
我低下了头。
“看样子这里的人都不太欢迎我。”他说。
但是婉儿还是替他开了门,送了他出去。
婉儿靠着门上,与他讲了几句话,我听不见,声音轻,然后她就回来了。
婉儿回屋子里来,说:“他走了。”
我难道不知道吗?
她说:“叫你想清楚,慢慢的想。”
“他为什么要来?”我尖叫起来。
我冲到房间里去,照到了镜子,吓坏了自己。
我脸是苍白的,眼底下有黑圈,憔悴得我自己都觉得害怕。
这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
妹妹跟来,“姊,不要这样子。”
我将头埋在手中。
“我不气你了──”婉儿说,“至于前几天我说的话,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我没有把头抬起来。
“姊,你别气我了。”
“没有。”我说。
“姊,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不快乐吗?姊?”她不住的问。
“不关你事。”
“你这样的不高兴,使我难过。”她坐床沿,低着头。
我不知道如何作答才好。
“如果与他在一起,可以使你快乐,那你就不要去见国栋哥算了,假使你每天以这样的脸色对住国栋哥,我想他也不会快乐的。”妹妹,跑过来坐在我旁边,说下去,“与其那么多人不快乐,不如你自己先开心一下吧。”她说。
我缓缓的抬起头来。
我问:“你说,他明天还会来吗?”
“不知道。”
“我想他是会来的,我希望他会来。”我说。
“我也这样想。”妹妹笑了。
“你不会讨厌我有他那么一个男朋友吧?”
“不会,我也喜欢他的。”
“对不起你。”
“是的,”妹妹低头说,“你当初说,把他介绍给我的。”
我心里又一阵烦恼。
怎么到现在,还这么三心两意的呢?
“他比我还小呢。”我说。
妹妹侧头,“只要你们都很开心,我想那也没太大的关系吧?”
“妈会不高兴。”
“她不会的,一阵子就好了。”
“我将来又怎么样呢?”
“姊,如果你要快乐,我想最好不要问那么多了。”
“是的,我的确是问得大多了一点。”
“可不是。”
我走到窗前,又拿出纸笔。
“妹妹,”我说,“你在这里陪我,我要写一封信。”
于是我一个个字的写了一封长信,告诉国栋,说我不预备去他那里了,说我发觉其实他不是我的好对象。
然后我狠心的封了口。
写了地址。放在书桌上。
我不敢想象,他看到这一封信,会有什么感觉。
“写给国栋哥吗?”妹妹问我。
“是的。”我说。
“我替你寄吧。”她说。
“你出去吗?”我有点不放心。
我看看她的眼睛,她很诚意的样子。
于是我把信递给她。
她将信在手里秤了一秤,说:“恐怕不只一块六毛钱邮费了。”
就那么简单,一块六毛钱邮费。
我苦笑,我想我是很残忍的,为了其它就不值得了,不过为了爱大概还是说得过去。
“你要我现在去寄吗?”妹妹问。
“劳驾你。”我躺在床上。
“妈妈晓得吗?”
我摇摇头。
“没人晓得,”我说,“除了你。”
“那我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我看着她去了,开门关门的声音。
我呆呆的看着天花板,没到十分钟,她就回来了。
我听见她与妈妈讲话的声音。
我仿佛做好了一件事情,心里是宽朗的。至少比起先一阵子,要宽朗得多了。
我躺着竟然睡了。
脑子里全是他的影子。
没有国栋的。
一点也没有。
我而且没有可惜的感觉。
可惜些什么呢?
下午睡了那么多的钟头,对我来讲,是很少有的事情。
我醒来,睁开眼睛,妹妹坐在书桌边看我。
她低声说:“吃饭吧,菜都凉了。”
我起身,“是吗?”我看看窗口,全黑了。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我想。
“你没有告诉她吧?”我问,“别告诉她。”
“我不会的,你放心好了。”妹妹说。
“反正他们是迟早会晓得的。”我喃喃的说。
“可是迟一点跟早一点,又不同了。”
“你好象懂得很多呢。”
妹妹笑了笑,她的眼睛很闪亮。
她不说什么,心里面好象藏着不少。
我觉得奇怪,这是第六天了吧。
第二天妹妹奔过来,与我说:“他在楼下等你。”
“谁?”我问。
“沈仲明。
“哦。”
“去见他吗?”
我摇摇头,“等他上来好了。”
“你摆架子。”
我微笑一下,“也许是吧。”
“奇怪,你昨天好象还很急于要见他似的。”
“可是现在我已经决定留下来了。”
“真是这样吗?”妹妹怀疑的看了我一眼。
“嗯,”我说,“信都已经寄出了。”
“你没有改变主意?”
电话铃响了。
“嗨,姊姊,他打电话上来,问我们两个人当中,怎么没有一个下去的!”
我心里有点不乐意,怎么他不自己上来呢,像昨天一样?
婉儿笑,“我下来好了,是的,姊姊还没有穿好衣服。”
“你下去好了,”我说,“我换件衣服。”
“好!”
婉儿到底很小,她并不介意受不受欢迎,这样也好,她不会有被冷落的感觉。
我想我大概也得穿得比较好一点了,我换一套我自己喜欢的衣裳。
我下得楼去,马上怔住了。
他正与婉儿嘻嘻哈哈的挤在车子的前座里。
婉儿看见我,大声的嚷:“姊,他教我怎么开车呢!”
我有点不自在,站在街角上,不知道是动还是不动好。
在那”秒钟里,我忽然想到了国栋。
国栋不会这样做,国栋看见我下楼,总是替我开车门的,他也不会与其他的女孩子嘻嘻哈哈。
婉儿很敬重国栋,她也不会这样。
这时候他转过头,起初是惊喜的,随后笑容僵了一僵,他开了车门。
我走过。
婉儿说:“姊姊,你穿得这么美丽。”
“过分好看了。”他问,“你以前的粗布裤子呢?我喜欢那条裤子,女孩子穿得自由的,比较好。”
我又是一呆。我看着他。
他忽然就这样自由自在的批评我起来了。而且婉儿还是坐在前座,没有让我的意思。
我脸上笑容消失了。在这瞬间,我是想转头便走的。
但是我忍住了。
国栋,他从来不理我穿什么衣裳,他随我的意思,他喜欢我本人,不是一条破裤子。
咦,我怎么了,我告诉自己,也许他是无心的,也许他只是特别喜欢那条裤子。
但是因为这样,一路上我已经少说话了。
“我们到一个朋友的家去,”他说,“一齐吃午饭,然后再到别的地方去。若儿在后面为什么不出声?赞成吗?”
我点了点头。
“那个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呢?”婉儿问。
“女的。”
“你有女朋友吗?”婉儿意外的问。
“朋友不是男的便是女的,是不是?”他不经意的说。
“但是特别的女朋友呢?”婉儿说。
他看一看我,笑了。
“不,我要找一个女孩子,我在找。”
“怎么样的?”婉儿问。
“一个很自然的,很成熟,但又很天真,漂亮而大方的女孩子,有吗?”他问。
“还要什么条件呢?”婉儿问。
他们两人在前面笑得这么欢愉,我呆住了。
“若儿很接近条件了。”他忽然说。
我一惊,我是一个学生吗?要去投考做他的女朋友?
不是他苦苦恳求我留下来的吗?怎么寸隔了一天,事情就变成那样了。
我莫名其妙的坐在后面。
我不明白男孩子。
也许不是每一个男孩子都像国栋那么忠厚,也许其他的男孩子在确实地拥有这一个女孩子之后,便态度不同了。
我还是怀疑自己多心。
可能以前我没有付出这么多,所以要求也不多,但是现在不同了。
现在我已经寄出了那封信。
他那个朋友的家,打扮得古怪,我进屋子的时候,觉得有点不自然,墙上挂满了纸条,不用灯罩用灯笼,没有椅子,只有垫子,算是什么呢?
婉儿却开心得尖叫起来,往地下就是一坐。
我现在知道,我是落伍了,我不适合这里。
那里有一大堆孩子,年龄都与婉儿差不多,席地而坐,听着唱片,嘴里哼歌。
婉儿根本不需人招呼,已经与几个人在那里讲话了。
他来招呼我,递给我饮料,但是我找不到话题。我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们这些孩子。
“怎么样?这里好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点得很勉强。
婉儿拖着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子过来。
她兴奋的说:“姊姊,她也喜欢马克斯。”
马克斯?哪个马克斯?
但是他们显然很开心。
“婉儿,”他笑说,“我很高兴与你找到了同道。”
我看着他。
“若儿,今天你怎么这样沉默?”他问我。
“没有什么。”我说。
“你──决定留下来了没有?”
我本来当然准备照直说的,但是我撒了谎。
“还没有。”我说。
“啊。”他好象有点失望。
我就是要他失望。也许这样,他会知道,我不是那种糊里糊涂的女孩子。
“但是今天的你的确很拘谨,不像先几次那样。”
“你如果喜欢不拘谨的女孩子,那么我早已经把婉儿介绍给你了。”
“婉儿,不错,她很可爱。”他说。
我垂下了眼。
这便是距离。
他并不是每分钟都陪女孩子在咖啡店里坐的那种人。他一定还有其它许多面,怎么我没有发觉?
每一个人都有很多面,也许这里那里,他适合我,但是有很多时候,他并不。
他们把音乐声音扭得更大了。
先头那个长发女孩子,捧出了一碟子一碟子的食物。
那个女孩子,大概与婉儿差不多大小吧?十七岁还是十八岁,多迷人的年龄。
仲明叫我过去吃东西,他与她们是极熟的,笑笑谈谈把我隔在外边。
我想大概我的年纪的确不小了。
他说:“怎么了,你?”
“没什么,”我说,“没什么。”
“你好象心事重重似的。”他说。
“没有,我自己并不觉得。”
“在场的人都很快乐,干吗不学学他们?”
“学他们?”我奇异的问。
“是的,你看婉儿,不是很开心吗?”
“婉儿没有心事。”
他微笑,“你的意思是说,你有心事吗?然而这些都是其次的,只要你自己乐意,就开心了。”
我呆呆的看着他。
“你不乐意开心,你知道吗?若儿。”
我低下了头。
“我当初看见你,以为你是那种很潇洒的女孩子,天掉下来也不理的女孩子,可是,第一个感觉不一定常常对,是不是?”他问。
“我很抱歉,你看错了。”
他微微一笑。
我说:“我想离去了。”
“这么早,你什么都没吃呢。”
婉儿过来,她捧着一大碟食物。
“姐,这先给你吧。”
我怀疑她是否真的会吃得下东西。
他说:“婉儿,你姐姐不怎么开心,你陪陪她。”
他走开了。
婉儿睁大眼睛,向我打了一个眼色。
“你怎么了,千辛万苦的决定留下来,现在对着他,又那么的不高兴。”
我的目光跟着他。
他与每一个女孩子讲话,谈笑。
他笑得很自然,很爽气,丝毫不介意我的存在。
国栋不会这样吧?
国栋见了我都会不好意思,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
我是多么的可笑,在这么热闹的时候,想起国栋来。
不知道是谁说的,我想起一句话来──
那人说:在寂寞当儿想念一个人,不算什么,但如果在热闹的时候想念,又不同了。我在这么热闹的地方想起了国栋。
为什么要想他呢?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好处,我开始真正的看到国栋的好处了。
他还是在人群中穿插,长长的头发垂在额角上,那种笑容,是使人难忘的。
然后我想到要生活得快乐,并不一定需要爱。这是我的看法,我似乎觉察得很迟。
婉儿问:“你捧着碟子,一点东西也不吃,怎么可以?”
我看她,“我想走了。”
“不,别走。你回家干什么呢,你没什么好做的。”
我想睡一觉,或是看几本书,婉儿怎么说我没什么好做?
“你想看书?”她问,“看不进去的!”
我瞪她一眼,她似乎很了解我的样子。
“睡觉睡得大多,也没有用的。”她再加一句。
我叹出一口气。
“这里我倒觉得很好玩,多认识几个朋友,也是不错的,为什么要闷闷不乐呢?”她问。
我放下了碟子。
“闷不出什么名堂的。”她说。
然而在往日,我如果觉得闷,还可有其它消遣。
我呆在人群当中。
沈仲明回转来了。
“怎么样?”他问,“好过一点没有?”
我挤出一个笑容。
婉儿抿着嘴笑。
她说:“我觉得你好象野马一样。”
“野马?”他笑了,像听到了最好的赞美。
我发觉婉儿相当会晓得哄人。
她又说:“你大概不会这么快结婚?”
“结婚?”沈仲明一睁眼睛,好象听到一个陌生的名词一样,“我?”
“是呀。”
“我不会结婚的。我才二十一岁,我的天,怎么会这么早结婚呢。”他真正的笑。
这原本在我意料中,我只低下了头。
“不过我很想要一个好的女朋友,那很难,对不对?”他牵了牵嘴,“找一个妻子容易得多。”
“为什么?”婉儿间。
“女孩子都想结婚,不是吗?”他耸耸肩。
婉儿笑出来。
我听不出话里有什么好笑的。
找一个女朋友而已,何必开这么大的玩笑。
我用手捧着我的头,也许是我自己开了自己的玩笑吧。
我早该晓得了。
一切都变得不重要。失去一个应该被重视的人,像国栋,也没有什么稀奇了。
他们换了一种音乐。
“要跳舞吗?”他问。
婉儿马上跳起来。
他以为我是那种人,我也以为他是那种人,结果我与他都搅错了。
他们在跳舞,我拿起碟子与匙羹,大吃起来。
没有胃口是一件事,饿坏了自己又是另外一件事。
音乐很好,因为我在吃东西,所以有几个男孩子只向我看了看,没有过来。
我放下碟子,他们便请我了。
我无所谓,反正已经来了,不可能会有损失得更多。
我与他们跳了两次舞。
这些都是孩子,使我暂时笑了。
他们问:“你是沈的女朋友?”
我毫不考虑的否认了。
我说:“不过今天碰见,他带我们姊妹俩来的。”
他们又问:“哪个是你妹妹?”
我指给他们看。他们都觉得婉儿很漂亮。
那再好没有了,什么比拥有一个漂亮的妹妹更光彩呢?
婉儿今天是很开心的。我想。
婉儿真是属于他的。我总有点距离了。
我刚想坐下来,他过来了。
“应该开心一点,”他说,“像你现在这样。”
“是吗?”
“也许当你真正决定走与不走的时候,你会更开心一点。”
我微笑,“你曾经叫我留下来。不是吗?”
“是的,你与我可以很快乐。”沈仲明说,“我讲过。”
“怎么快乐呢?像这样来这里玩吗?看电影?跳舞?”我忍不住的问他。
他惊异,“你觉得我们不快乐?是因我们没有目的?”
我摇摇头。
“我想走了。”我说。
“好吧,我叫婉儿一块儿走。”他说。
“如果你觉得有意思,你自己不妨多玩一会儿。”
“怎么会?”他问,“是我把你们带来的,当然我也得把你们送走。”
婉儿过来,“是不是要走了?”她问,“我看得出。”
“是的。”他有点无可奈何。
“时间还早呢。”她问,“要不要去看电影?”
“很好的建议。”他看着我。“怎么样?”
两小时的消磨时间,我想,去一次也好吧。
我点了点头。
我们离开了那个地方。改去电影院。
事情距离我所想的很远。我以为我们可以好好的谈一谈,须知道婉儿却隔在我们中央。
他又对婉儿好象很好,说得比任何时候都多。
还有三天,我想,我就应该走的。
但是现在,我那封信,已经寄出了。
我心里面闪过一丝悔意,真不该那么做。
世界上根本有两种感情,一种是平静的,非到一定的时候不会发觉。
我想念国栋,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在戏剧院里,婉儿与他笑得很开心,我想他们俩应该是一对,我从第一次见到便有这个感觉。
信也许要好几天才收到吧?我只剩三天了,我赶着去,也许可以比信早到。
何必为一个幻像留下来?
我想我这么做法是对的。
赶着去?
为刊一么不呢?我跳起来。
我留下来的原因是以为我并不爱国栋,可是到底我发觉自己的感情还在他身上。我情愿他看到那封信,我不想骗他。
我竟是这么的笨,去追求一些并不存在的东西,不晓得自己需要的是什么。
婉儿几乎要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了。
这孩子,回去我必需要说她几句,怎么可以对男孩子这么轻狂,就算是心里喜欢也不可以这样。
对任何男孩子都不可以这样。
婉儿手里拿着一包爆壳,吃得起劲,根本没发觉我在斜眼看她。
天晓得我并没有妒忌,我只是觉得她的态度不对。
电影不怎么样好看,这也在我意料中。
我不喜欢随便踏进电影院,事实上我做事很少即兴,都是要考虑很久,才做的。
然而那封给国栋的信,显然还是写得太快了。
我用手托着头,那信,真是天晓得。
也许国栋不再会喜欢一个反反复复的女孩子了。
也许他会原谅我。
电许他来不及看到那封信,也许我会一字不提。
但是无论如何,这件事我自己是很清楚的,我觉得非常惭愧,惭愧自己这样容易被引诱。
我低下头。
他发觉了,他问我,“你不舒服吗?”
我说:“没有。”我微笑。
在黑暗中,他的眼睛低垂着,还是很好看。
但是我在这一刻里,对他的态度是很客观的。
“就散场了。”他说。我点点头。
能够不投入的喜欢一个人,的确是很开心的一件事。
电影终于散场了。
我们站起来。
婉儿的脸颊是红红的。是戏剧院里空气不流通,还是她真正的兴奋了。
看戏的时候她笑得是那么漂亮,而且白棉衫,旧粗布裤又那么的随和潇洒。
沈大概是喜欢那种形象的女孩子。
我哑然失笑。难怪了,我好几次见他,都是那么的不在意,那么的像他的理想。
真没话好说,一切都是那么的巧合。
婉儿问:“我们还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说:“你们去吧,我恐怕要回家了。”
“你一个回去?”婉儿问,“你又来了。”
“不,是真的,”我微笑,“我有事做。”
她怀疑的问:“做什么?时间还早呢。”
我轻声对她说:“你记得那些箱子吗?本来整理得好好的,后来翻乱了,现在我回去重新整理过。”
妹妹呆了一呆,然后惊异的问:“你──”
我点点头:“我回去了,你们好好的玩吧。”
“不,我跟你一块儿回去。”她急急的说。
“为什么?”
“我累了。”她转过头去跟沈仲明说。
她既然不肯去玩,我们也无可奈何。
我看得出沈是懊恼的,但是婉儿坚持跟我走。
在车子里面,她问:“你真的回去理箱子?”
我“唔”了一声。
下了车,婉儿一直追我上屋子,开了门,她跟我进房间。
我坐下来,叹了口气。
“那封信!”我喃喃的说。
她坐在我身边,问我:“你真的去见国栋哥了?”
我点点头,将床上的衣服统统整好,开了箱子,塞进去,我坐在箱子上面。
“还有两天,还来得及,”我说,“飞机票还没有退。”
“你真的去?”
“是。”
“姐,那你为什么自己开自己的玩笑?”
“我也不知道,也许这一次玩笑对我自己有好处,使我知道我爱的还是国栋。”
“真的吗?我都给弄糊涂了。”婉儿说。
“自己也有点糊涂。”我站起来。
“你不是因为他转变了态度,才回到国栋那里去的吧?”
“什么?胡说!”
“我不明白你,真的不!”妹妹说。
“也算了。”我笑笑。
“你这人,三心两意的。”
我觉得她说得对。
“我那封信。”我摇摇头,“我真的难过。”
“后悔寄了它吗?”
“不是后悔,怕国栋看了难受。”我说。
“那就是了。不过我早晓得会有一件这样的事情:有一个人会后悔她寄了一封信,所以我没有寄出那封信。”
“什么?”
“没有寄。明白吗?我没有寄那封信。”
“可是──”我指着她。
“我没有寄,我晓得你看错了事情。”
“你──”我惊喜交集。
“很普通的伎俩,在电影里常常可以看到的。那封信此刻在我的抽屉里,没有一个人会看得到,明白吗?”
“你这小鬼。”我惊叹说。
“如果你对国栋但白,你自己可以说给他听。如果你不高兴,就让它去算了,总之,你那封信没寄。”
“谢谢你!”
“可是我帮你骗了国栋哥,”婉儿吐吐笑头,“真不应该,国栋对我不错。”
“他也对我很好。”我垂下了头。
她摇摇头,“你将来对他好一点啊。”
我实在惭愧了,甚至有不少的羞耻。
“那封信,给你好不好?”婉儿问我。
我说好。
“其实国栋哥才真不错,沈仲明,不过是一个玩玩的男朋友,嫁人当然要嫁国栋哥。”她说。
“你疯了,才十几岁就讲这种话。”我说。
“有什么不可以吗?我并不觉得自己犯罪。”她说。
“你可以跟他做朋友。”
“或许。”她说,“这几天来,我也长大了不少,为他与你吵架,姐,多不应该。”
我叹一口气,“你的主意,倒比我定呢。”
“再也没有比你更三心两意的人了。”她说。
“不了,现在不了。”我说,“你帮我理箱子吧。”
“明天去了?”
“也许明天会请你跟爸妈吃饭,后天早上一早走。”
“明明是这样的事情,何必三心两意,弄得人都瘦了不少,国栋哥看见,也许根本不认得你。”
我不出声。
“我该与沈仲明说些什么呢?”
“不必要说些什么,他不会明白的。他会约你出去玩,然后当他问起我,你说我走了,他一直是知道的。”
“是的,但是──”
“就这么说好了。”我告诉婉儿。
“我始终不明白,你好象妥协了些什么的。”
我耸耸肩。“也许是吧。”
谁知我此刻的心境呢?我只好装作满不在乎。每一个人的心就是一个世界。也许,你以为我是一个多欲望的女子,在需要抓紧一些什么。是的。我的确在抓紧一些什么。那是生命。
谁知道生命是一个什么的样子呢?
情绪有上落,毕竟是很痛苦的事情,像我,只需要情绪平稳便算了。
我今年几岁了?
我捡出飞机票,搁在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