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区的小村庄几乎整个世纪都没有大变化。www.maxreader.net
一条村约一百户,大部份人姓陈,种茶为生,一切自给自足,近十年才引进各式电器,自公路搭进电源,孩子们在傍晚才可以到合作社门前广场看电视。
这样简陋的生活质素看似无味,实际上并不是,山区多雾,一边是高山,茶田沿着梯田一级一级像碧绿色高塔,小径两列种植玫瑰花,香气扑鼻,采摘了卖出去做香水,民居左右是菜田,孩子们放风筝、跳绳,与世无争,像极香格利拉。
物质文明,并不是一切。
可是,村庄也有骚动的一日。
那天,乡村小学老师韦武对同事陈乙玉说:“村上来了一队外国人。”
乙玉正在擦黑板,诧异地转过头来,“哪一国的人?”
“是一队美国军人,一共十个人,他们还带着三个电视台记者。”
“干什么?”
韦武坐下来,“来寻找一架二次大战时失踪的b二十五型轰炸机。”
乙玉大奇,“我方准许他们前来?”
“是,”韦武解释:“当年,飞机自山区主空军基地飞出,往日本执行任务,返回基地时在雾中失事撞毁失踪,飞机上有十位空军,相信全部罹难。”
乙玉缓缓说:“是五十多年的事了,那时,两国是联盟。”
“是,到最近,架设电缆时才发现可疑残骸,立刻通知美方,他们派人过来采取样本,结果证实的确是当年失事的飞机。”
乙玉沉默。
“听说还有军人的家属跟着来。”
乙玉说:“美国人做事夸张,什么都劳师动众。”
“是,这次他们连食水粮食都带来扎营,打算工作一个月,尽可能把飞机每一部份都运出山区,并且寻找骸骨及遗物。”
乙玉十分沉默。
“你在想什么.。”
乙玉笑笑,“我在想,据说,北美洲的太平洋铁路每一哩都有华工的骸骨,几时,也把他们运回家乡安葬,那该多好。”
韦武搔搔头,不出声。
乙玉说:“要不要去看热闹?”
“是在东边最崎岖一段,需要用绳缆坠下山坡才可以看见。”
“你的英文可派到用场了。”
韦武缅腆,“还可以应付罢了。”
两个年轻人趁放学时间空档,往东边山路走去。
虽是一个难得的大晴天,走近密密的树林,也略觉阴森。
只见军队在附近平地已扎起营幕,设备齐全得像一个小型军事基地;卫星电话、电脑、传真机、录像器,统统齐备。
他俩一走近就有人迎出来,“是翻译吗?”
韦武问:“你们需要翻译?”
“也征求工作人员。”
“做什么工作?”
“请看。”
山坡下边至少有二三十人正在挖土,他们架起筛架,将每一寸土壤都仔细筛过,寻找蛛丝马迹,认真得像老古学家一样,人人汗流浃背。
乙玉见他们那样有组织,不禁暗暗佩服。
韦武立刻被尼龙绳槌下山去做翻译,乙玉站山岗上往下看,只见飞机断成好几截的残骸已隐约可见。
“你好。”
乙玉吓一跳,转过身子。
身后站着一个金发的年轻人,他自我介绍:“我是美国abc电视台记者史东,你好。”
乙玉知道对外国人需要不卑不亢,她立刻说:“大家好。”
史东说:“家祖父是英裔,曾经到过此地买茶叶,他对这一区很熟。”
乙玉点点头,“我们仍然售茶。”
史东看着她,“使我奇怪的是,你会说流利英语。”
“夸奖了,我是村上唯一间小学及中学的英语教师。”
“谁教会你英语?”记者永远好奇。
“我在南亚大学毕业返回乡村教书。”
“了不起。”
“过奖了,工作进行如何?”
史东说:“这不是一项密秘行动,我国答应人民:永远不会放弃寻找战时失踪军人下落,这次找到失事飞机,十分兴奋。”
“可是一共有十名机员?”
“对,已找到若干骸骨,即时运返做去氧核糖核酸检验,我们亦已找到军人身份项链。”
那俗称狗牌的项链上刻着军人姓名及军营号码。
“这次任务真叫人欷嘘。”
是,苍海桑地,半个世纪前的敌人,今日已经和解,甚至成为盟友,可是,经已牺牲的生命,永远不会回来。
“军人的家属,经过五十多年,仍然在等待亲人下落。”
在世的话,都是七十多老人了。
“其中七名军人已婚,并育有子女,三名未婚,可是他们的兄弟姐妹继续寻找。”
山坡下一阵骚动,原来又寻获一枚重要证物,那是一副眼镜。
“一定属于菲腊下士,只得他一人患散光。”
乙玉看向天空。
“可是要下雨?”
“雨季已过,你们选的时间很好。”
“听说一下起雨来非同小可。”
“是,烟雨弥漫,形成瘴气,不习惯会生病。”
史东忽然说:“农田旁的玫瑰丛十分动人,可否介绍它们的品种给我认识?我想侧写一段报告。”
乙玉想一想,不可对外国人太客气,她说,“我还得改卷子呢。”
她走了。
第二天,韦武出现。
乙玉问:“你一夜未归?”
“是,一直陪他们工作到深夜,又在营地里登记资料。”
“他们工作真正认真。”
“已经展开访问调查,希望获得当日坠机真相,据陈婆婆说,她记得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晚上,听到巨响,接著有融融大火.……”
乙玉点头,老人往往最记得陈年之事。
“乙玉,你爷爷当年可在村里?”
“他年轻时往城里做生意去了。”
“嗯,也有老村民说看见天上坠下一只火鸟。”
“他们有往当地搜索吗?”
“没有,据说是畏惧雷神震怒,不敢轻举妄动。”
“原来如此。”所以遗迹得以保留。
“乙玉,我自外地来,觉得这件事真令人兴奋,为什么你反而冷淡。”
乙玉笑笑,“我不喜欢洋人。”
韦武又抓抓头。
放学后,那美国记者史东竟找到学校来。
韦武带他参观校舍。
史东诧异,“只得两间课室?”
乙玉用陋室铭其中一句答他:“室不则大。”
“对,”史东承认:“你的学生不会携带武器上课,也肯定不会接触毒品。”
韦武说:“我只希望得到一个实验室。”
史东说,“我希望看看玫瑰品种。”
韦武笑,“我陪你去。”
史东看着乙玉,有点失望。
乙玉微笑,“我也去。”三个人一起,不怕。
一行三人,史东一边走一边采访拍摄。
累了,在茶寮休自心,喝一杯玫瑰普洱茶。
史东看着蓝天白云,忽然问:“这里可是传说中的仙乐都?”
乙玉笑,“不,这只是一个平凡的乡村。”
“为什么我竟有念头不再想返回都会?”
乙玉答:“因为这里没有你虞我诈,谁也不会陷害谁,不懂蝼蚁竞血,人人知足常乐。”
这时不远之处传来孩子唱歌声:“等到明年花开时,我再跟你捐花来……”歌声清脆可爱,天真活泼。
史东侧耳细听,半晌感动说:“你们什么都不缺。”
乙玉笑,“我们什么也没有,孩子们甚至没见过电子游戏机。”
史东说:“那些东西无用。”
乙玉点头,“只有什么都拥有的人才能那样说。”
史东有点不好意思,他深深被这美丽年轻的乡村老师吸引,他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纯真朴素的女子,与她相处,如沐舂风,丝毫不用你虞我诈。
小息后,他们返回学校,有两个小学生在等老师。其中一个膝盖摔损,要求老师搽红药水。
史东说:“营地有抗生素药膏,一涂就好。”
乙玉却微笑,“不,我们靠自己,孩子们身体有祗抗力。”
史东讪讪地不出声。
韦武拍他肩膀,“来,我们回到营地去。”
史东说:“你俩如果到大城市外资机构找工作,一定前途无量。”
“咦,”韦武笑,“刚才连你都向往山景瑰丽,不想离去。”
“是,是。”史东尴尬。
乙玉在旁笑,“白人讲话,往往口不对心。”
“不,不……”最后他也笑了。
那天晚上,忽然彤云密布,能见度降低,接着,在雨季已过的晚上,落起倾盆大雨来。
雨点大得打在身上觉得痛。
韦武留在营地与史东同电脑下国际像棋。
韦武搔头,“要赢这家伙是很难的吧。”
“不然,怎么叫深蓝。”
他们放下棋局去看雨,工作人员已全部收队休息,面筋似粗雨水哗啦啦打帐篷上。
史东问:“你因追求乙玉所以留下?”
“不,”韦武答:“我喜欢乡村学校。”
史东说:“我相信你,乙玉她可是与父母同住?”
韦武知道他对她有意思,只觉好笑,听说美国人最爱自作多情,果然。
“她与祖父同住,父母一早到城市发展。”
史东说:“我与乙玉一见如故。”
“她为人爽朗热诚,却有点所谓外国人脾气。”
史东说:“只可惜我只能留一个月。”
黎明,雨停了,空气被洗涤得似水晶般清晰,太阳升起,蒸发水气,形成薄雾。
其中一名工作人员说:“看,”
大雨冲掉不少积淤,他们看到两具破碎的颅骨。
大雨帮了他们的忙。
“这边还有。”
破烂的靴子、背囊、水壶,呵,都一一呈现。
工作人员全静了下来,像是在默哀。
接着,他们把轰炸机附近的遗物全部带出去寄返总部。
报告在一星期后回来。
史东兴奋地说:“一共找到九个人。”
韦武点头,“呵,已经大功告成。”
“但是,还欠第十名。”
“他是谁?”
“二十二岁的中士保罗富利沙,未婚,肯德基州人,棕发蓝眼,他的两妹妹逼切想知道他下落。”
“他父母生前一定为他失踪悲苦。”
“他是孤儿,父母早逝。”
“没有任何关于富利沙的遗物?”
“什么都没有,咳,半个世纪已经过去,大雨冲洗不止一千次,也许,找到其余的残骸已是奇迹。”
韦武说:“你讲得对。”
“再努力三日,我们就将收队。”
韦武依依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