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木庞王宫的那日是三月二十一, 天边无云,万里湛蓝,草原平川无际,美景如诗如画。www.maxreader.net
春景正浓, 草原拂过无尽翠色, 北藏王室车辇缓缓驶进木庞城地界,木庞王宫处于西北布玛山, 远远望去, 便能看见王宫主殿耸立入云的纯白尖顶。
车辇内,年轻妇人的美眸中的绝代光华已是黯然淡去, 她本是异域人, 却着身中原人氏的白衣素裙, 怀里抱着的小娃娃也安然睡着, 鲜少哭闹。
她的丈夫是何许人也,北藏百姓皆知,只叹英雄折戟, 留下这对孤儿寡母。
女人深邃美目将沿途美景尽收眼底,那年苏门主帅将战场拖至漠东荒野, 这才保住这一方净土不被铁骑刀戈践踏后沦为焦土。
北藏处处, 皆是那个男人浴血奋战的无上功绩。
白纾姮透过窗望向草原大地,脑海里不断重现那日分别, 他抱着她,如孩子一般拱在她怀里哭了好半晌。
当时她全身上下都被他折腾的散架,眼皮也累得睁不开, 只记得他闷声哭,也听不清他咕咕哝哝说什么。
等她再一睁眼,身边已是空空如也,只留下一封绝笔信。
那封信看得她来气,气了好些个时日,气到两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那段时间,难熬得很。
初时她孕吐害喜的厉害,吃不下也睡不消停,她也不止一次问自己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可想着想着,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根本不匀她空闲想清楚。
她一贯心软,连常人性命都不肯伤半分,更何况是自己的骨肉。
心狠无情的素来是他,那个竟会欺负她的混账,那个遗千年的祸害,竟连孩子一面都不见就这么撒手去了。
倏然,马车停于木庞王宫宫门前,她的万千思绪也戛然而止,恍然回神,发现自己脸侧湿润,原来自己竟不知不觉流泪了,如线泪泽滑下她的脸廓,冰凉的落在手背上也浑然不觉。
“姐,到了。”
车辇外传来尔罕的唤声,一干随行的护卫都在等她抱孩子下马车。
白纾姮抬手抹去脸上泪泽,将小团子的襁褓包的厚实些下了马车,虽然是春天,布玛山的风也不小,小娃娃容易着凉。
她抬头凝望着木庞王宫的穹顶宫门,而后在小娃娃额上轻轻印下一吻,柔声细语道:“小团子,我们到了。”
——
时光匆匆容易过,一转眼又是三个月。
木庞王宫的日子舒适安逸,长郡主所居住的宫殿换作央卓宫,“央卓”在北藏方言中意为“仙女”。
的确,这宫殿中的仙女深居简出,鲜少在宫里走动,见到她时,皆是看她抱着孩子在自己宫园里散步晒太阳。
不少倾慕长郡主美艳风华的宫人们,无论男女,皆会聚在央卓宫的墙外偷偷瞧她。
大多时候也皆会被一旁守护的女将军瞪回去,宫人们晓得那来自中原的女将军是谁,也不敢招惹,只得缩缩脖子悻悻走开。
苏澄瑛告了半年假,如今还剩三个月,除去回程的日子,满打满算也只剩下两个月多一点,日子一天天移过去,女将军愈发愁闷,委实放心不下嫂嫂,又舍不得可爱漂亮的大侄子。
回家,长安城萧瑟寂寥的高门深宅,已经没什么可值得惦记的了。
宫苑花园,凉亭小榭,白纾姮和苏澄瑛围坐于石桌旁,小团子老老实实的待在姑姑的怀里,咿咿呀呀的咯咯笑,是令人羡慕的无忧无虑。
白纾姮依旧是一袭白裙白裳,北藏极少穿白,这身着装是宫里特意给她缝制的,异域风情颇浓的守丧服。
一切依循中原礼数,妻为夫守丧三年,她倒也无妨,三年丧期,守着便是了,求一个心安。这也是如今她为数不多能为那个男人做的事了。
她还是会经常梦到那个男人,犹是最近,只要入眠阖上眼睛,那个丰神俊朗的高大男人身着银胄,银冠束发,右手持龙纹大刀,意气风发,嗓音低沉如钟的对她说:我回来了。
常常是她一醒来,枕头就濡湿一大片,左右那是和她拜过天地的男人,是孩子的父亲,她怎么可能不想不思不念。
一旁的苏澄瑛抱着小团子舍不得松手,想到自己还有两个多月就要走了,一阵叹气:“唉,大侄子,你再笑两个月,姑姑就得回去,不能陪你玩儿了。”
白纾姮抬手添了两盏花茶,温言问道:“定是要走吗?现下又无战事,不是已经签订了止战和约了吗?做甚要这么急着回去?”
苏澄瑛看向嫂嫂,英气眉宇间缠绕伤愁,无奈道:“如今我掌管苏门军令,可嫂嫂你也知道,朝堂之上,那些老臣动辄牝鸡司晨,若不按时回去,也不知会向圣上参我多少本。”
“老太君现下如何?病好些了吗?”她惦记着家中老辈,又问道。
失去丈夫,儿子,孙子,如此接踵而来的打击,也不知年过六旬的老太君受不受得住。之前苏澄瑛曾向她提过,老太君已是卧床久病不起,也不知如今好些了没。
苏澄瑛点头,安慰嫂嫂道:“嫂嫂放心,我已将小团子的事写书信,由雍州驿使传给祖母,想来她老人家若知大哥还尚有子嗣留在世上,身体也会好些。”
白纾姮对老太君颇为歉疚,叹道:“唉,我应该带着孩子去拜访她老人家的。”
苏澄瑛替嫂嫂宽心,道:“无妨嫂嫂,现在小团子还这么小,徽州比长安还要远上许多,路途迢迢,等小团子再大些,回去也不迟。”
许是小团子离开娘亲的怀里久了,粉圆小脸皱巴巴的,望向娘亲的大眼睛里晃满水盈盈的光亮,下一刻便开始咧嘴哇哇的哭嚎。
“这孩子许是困了,给我吧。”白纾姮接过苏澄瑛怀里哭嚎不停的小娃娃,左右悠晃哄着:“小团子不哭了,娘亲抱你回去睡觉,不哭了,小团子最听话了,不哭了。”
小团子窝进娘亲怀里,哭嚎声渐渐减弱,抽泣两声乖乖阖眼睡觉。
苏澄瑛见小团子睡时小手还握成小拳头,不禁乐出声,轻碰小团子的小拳头道:“你啊,是个男子汉,不能哭一哭就往娘亲的怀里钻,知不知道?”
小团子在娘亲的怀抱里睡得踏实,白纾姮垂眸瞧着怀里糯糯小小的一团,心早已软成棉花絮,如今她只盼望儿子能平安健康的长大成人。
至少...不要如他父亲那般,将人生最好的年华埋进烽火硝烟,葬于血海尸山。
白纾姮右手将孩子托在膝上,眼不离孩子,左手朝后伸向随行伺候的宫女,吩咐道:“将小公子的小被子拿来给我。”
她怕孩子吹风着凉,总是随行预备着小被子,准备先将小团子裹严实再抱回宫去睡。
宫女双手捧着小被子,一步一步挪近女人的背后,目不转睛的盯着女人怀里熟睡的婴儿,异域人的褐眸里逐渐凝聚起仇恨的火苗。
女人察觉到宫女走近,便伸手去拿宫女手捧的小被子,小被子缓缓从宫女手上抽走,赫然是一柄锋利的匕首尖刃。
宫女咬牙切齿的怒瞪着女人后背,猛然举起匕首直指女人怀里的小婴儿,高声怒喊:“还我孩儿命来!”
手起刀锋顺势落下,本聚精会神看小团子的女将军反应敏捷迅速,闻声回首雷厉出掌,双手擒住宫女举刀向下的双臂,以力抵住从上而下的宫女左右挣扎的手。
女人受惊失色,当即抱着孩子仓皇离开石凳,心脏急速跳动,呼吸一滞,退到一旁将孩子向上抱了抱,孩子的额头紧紧贴着女人的脸,传递着生命的温热。
她连气都喘不匀,腿有些发软,抑制不住的眼眶湿红,幸好,幸好孩子没什么闪失。
苏澄瑛见嫂嫂和孩子已经安全,刹那起身借力,手腕反向后翻,宫女腕骨断裂的声音咔嚓作响,匕首“铛铛”两声清脆落地。
只见女将军抬腿狠实一脚揣在宫女肚腹,将其踹飞凉亭之外,宫女腹内因重创剧痛而趴在石板地上,吐出几大口鲜血,头直接耷拉贴地,死不瞑目的断了气。
苏澄瑛连忙上前蹲下查看,按理说自己刻意要留活口,那一脚根本不致命。大抵是宫女进宫之前服毒含在嘴里,因吐血吞咽,毒随之进入五脏六腑才会身亡。
宫城卫队闻声赶来将尸体拖走,地上划出道道血迹,凉亭上的女人抱着孩子转过身去,不愿让孩子见到如此血腥的一幕。
“嫂嫂,我们回去吧。”苏澄瑛回到凉亭,来到那对母子身侧,“尔罕马上就到,到时我们再商量对策,你和孩子安全要紧。”
惊魂未定的女人这才回过神,颔首应道:“嗯,好。”
——
布玛山上皓月当空,夜幕笼罩木庞殿宇内外。
央卓宫的殿宇内无人侍奉,白日长郡主已将所有宫人遣走,不准外人靠近小公子一步。
小团子在娘亲怀里睡得格外香甜,她也不知哪里安全,只是从白到晚抱着孩子战战兢兢一刻也不敢松手。
嘎吱——
内寝殿的门缓缓推开,她紧张的屏息抬眸望向来人,看到进来的是苏澄瑛,精神才稍作放松,忙问道:“怎么样?查出是何人指使吗?”
苏澄瑛并未回答嫂嫂问题,将手里食盘放在一旁:“来,嫂嫂,先将小团子放下,你先吃些东西,然后我们再说。”
“不。”白纾姮抱着孩子摇摇头,“你先说吧,这事查不清楚,我也吃不下。”
苏澄瑛理解嫂嫂此刻是何心情,先言道:“嫂嫂,那人所中之毒并非北藏所有,我和尔罕怀疑是中原有人唆使她来此行刺。”
白纾姮蹙眉又问:“中原?行刺?”
“暂不清楚。那宫女尸体上并未搜出有何证明身份之物,而且...”
苏澄瑛坐到嫂嫂身旁,叮嘱道:“嫂嫂,我怀疑是吕季怀已经知道了大哥有后嗣一事,雍州城内有我的眼线,明日我得回城一趟,我不在的时日你要多加小心。”
她一时震惊说不出话来,也不知一个尚在襁褓中连话都不会说的婴儿能对那个吕太师有何威胁。
还不够吗?苏门三代人的命赔进去还不够吗?如今,还要搭上她儿子的命吗?
今夜,她将小团子挪到自己身边安稳睡着。
她迷迷糊糊处于半梦半醒之态,手牢牢搭在小团子的襁褓上,也不知是做梦还是幻觉。
朦胧之间,她好像又看见了那个男人高大健硕的身影。可她看不清他的脸,只晓得是他。
殿内入寝灯烛尽熄,幽暗寂静,高大身影背逆皎白月光坐到床沿,一言不发地凝望着她和襁褓中的孩子。
她只能依稀辨认出男人棱角分明的轮廓和动作,他伸出大掌轻轻覆上她的脸,掌中厚茧仍然如砂石一般刺痛她如凝脂般的皙滑肌肤。
素手抚上孩子襁褓,她不敢动也醒不过来,这梦真实的令她害怕,脸边甚至能感受到男人掌间的炽热。
粗糙炽热的大掌停留于女人脸上许久才离开,然后伸向襁褓中睡得香熟的小娃娃,却在即将碰到小娃娃脸颊时收回了掌。
看得出男人收回手时的万般犹豫不舍,一心只怕自己的掌碰疼了更娇嫩无比的小婴儿。
他弯腰,微凉薄唇烙上女人光滑额头,嗓音依旧是她熟悉的低沉沙哑,那是男人独有的无法反抗的威严。
男人如黑夜般的墨眸中满是依恋缱绻,语气间尽是至死不渝,轻声道:“姮儿,谢谢你,我回来了。”
历经九死一生,从尸骨堆爬回来的男人并不准备唤醒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而是趁着夜色匆匆离去,如今的他,不能如此坦然出现在妻儿面前。
他怕,怕她和孩子会害怕。
——
一开始,白尔罕欲将战沉调去保护她和孩子,她是万分拒绝的。
并不是不放心战沉的人品,只是她知道战沉对自己的心思之后,不愿他深入不切实际的空想。
她并不清楚自己对苏澄扬——她的亡夫是何感情,谈爱,感情中又仿若缺了些什么重要的东西;说恨,她倒也不恨,那个男人拯救了草原大地,是整个北藏的恩人。
说穿了,她认为自己该给苏澄扬守一辈子寡,无论是因为那是她的丈夫,还是感恩。
白纾姮拒绝了弟弟将战沉调来保护自己的提议,白尔罕又担心姐姐和小外甥的安危,也不知从何处指派来一位护卫。
那护卫不会说话,是个哑巴,听说是以前家中遭过火灾,火舌燎伤了脸,见人时只戴个银质面具,无人窥其真容。
初时见到那护卫时,她乍然晃了神,挺拔魁梧的身姿简直像极了那个男人,从背影看去,竟能和自己脑海中熟悉的高大背影重叠无隙。
白纾姮本来也是不愿意尔罕此番作为,她不想让旁的男人跟在身边太近,便是真的没什么,可寡妇门前是非多,她不愿沾染些流言蜚语。
白尔罕犟不过长姐,只得保证那护卫只是在央卓宫殿门口远远守着,半只脚不会踏进殿内的花园内,战沉也会带着护卫队于宫中来回巡视,监视那护卫的举动,一番说辞下来才使长姐应允。
她甚至没问那护卫唤作什么名字,宫内护卫众多,也没必要全都知道姓甚名谁,待苏澄瑛过几日回来,便可以撵那人走了。
她不喜欢,尤其是看见殿门杵着和苏澄扬相差无几的高大身形,心间只觉别扭的很。索性一步也不迈出外院殿门,只是抱着孩子坐在宫檐下晒太阳。
正午,宫内护卫队会雷打不动的巡至央卓宫殿门前,战沉照例会为她送些饭食来,不会耽搁,总是搁下食盒就离开。
可今日,战沉没有立马离开,也终于鼓起勇气和她说上几句话。
白纾姮哄着怀里乖巧的小团子,也察觉到战沉搁下食盒后一直站在旁边,应是有话对自己说。
战沉凝望着女人绝美侧颜失神,深知此举失礼,连忙垂首问:“敢问前辈日后作何打算?”
女人停下手里摇的小拨浪鼓,淡淡问道:“打算?什么打算?”
战沉支吾又问:“前辈您...您可是还在等他回来?”
他?女人水眸流波,她昂首移目望向战沉,摇头释然道:“我清楚人死不能复生,如今我只希望小团子能够平安健康的长大,旁的也没什么打算。”
“那您可是要带着孩子回中原?”
“自然是要回去的。”她回眸看着自己怀里的孩子,道:“这孩子姓苏,回去为父亲守孝天经地义,便是百年之后,我见到他,也算是有个交代。”
她想,总归自己是他的妻,不能对不起他。
战沉又看向小婴儿,道:“晚辈听闻不少贵族勇士曾向少主提过您的亲事,也说会对小公子视如己出。您何不为这孩子寻个有家世的父亲,日后也是保障。”
谈及至此,女人端着严肃脸孔,语气坚定:“苏奉辰是苏门的骨血,不会唤旁人父亲。再者,他父亲留下的王公爵位和苏家将门的光耀皆是我儿子最好的保障。”
“那前辈您有何保障?”战沉言语间的担心不虚,又道:“您如今诞下凡胎,寿命不过人间百年,还是您准备回到中原独守将军府一辈子?”
一时,白纾姮沉默无言,照理说,她是将府的主母,她该回到中原,回到长安,为她的亡夫守住苏门的世代基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