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的氧气稀薄得惊人, 呼吸这件简单的小事忽然间变得艰难无比。
“啪、啪、啪。”眼睛里毛细血管接连爆裂,嚣张霸道的红色充斥着视野,于元沅疯狂眨眼,怀疑自己快瞎了。
“噔——”
峥嵘低回, 仿佛从深深的地底传出的琴音尚未止息, 一抹比红雾更深沉的红色冲向雾气边缘。
清醒之后, 就要面对现实的艰难。
周身携裹着铁锈味道浓重的红色迷雾,潘森的脸色苍白而惨淡, 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犹如落日时分的余晖,由于即将归于永恒的黑夜,免不了透出绝望的意味。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虽说脸部只盖着一层干瘪的的人皮,门萨也露出明显的惊诧神色。
在潘森看来,已然足够了。
第四次强制任务,涉及规则与领域,职业者实力上会有质的突破——对他们中的大多数来说,这是自进入劳动者乐园后与雇主之间实力差距最小的一次。
同时是潘森最后的机会。
“……雇主要接受劳动者乐园的考核, 死亡率是有标准的……若是参加任务的职业者全玩完了, 或者没有人能完成任务, 嘿,雇主很有可能被迫放宽任务通过条件……”
潘森耳边回响着他在乐园某处昏暗的角落, 花费重金才收买到的情报。
凡是人为操控的环节, 皆有背地活动的空间。
潘森曾经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当然,他并不敢把自己的小命完全寄托在情报贩子的信誉上。
可如果不是在过往的任务中印证过这一条情报的真实性,他眼下的情况也不会这么糟糕。
习惯了吞噬他人生命力, 无论他人是NPC还是职业者,潘森完全想不到到吸收旁人的规则会带来如此剧烈的反噬。
事已至此,潘森别无选择。
肌肉高高鼓起,他扬起持刀的手臂,向前。
…………
携卷着冰冷雨滴的风拂过,仿佛一双无情的巨手,驱散潘森制造的血色迷雾。
不久前被潘森和门萨交手引发的气流掀翻在地,可以说是活活砸醒的夏洛蒂从地上爬起来,用衣袖抹去脸上的鲜血和肉渣。
“呸呸。”
她此刻的形象比先前还要惨上许多倍,由于所处位置,潘森炸飞的血肉污染了她的半边身子,污浊腥臭的液体顺着衣角滴滴答答往下流,灿金色的秀发沦为脏污的红棕色。
“他这算是自杀吧?”
夏洛蒂苏醒的时候,潘森的领域已经开始溃败,她有幸看清了交手的最后一幕。在她看来,潘森或许是有拉着雇主同归于尽的意思,但双方实力差距太大,实际操作跟送死也差不了多少。
她望向红色雾气散去后,身形完全展露出来的雇主。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大卫嚷嚷着,他幸运地躲过飞溅的血肉,形象比夏洛蒂稍微体面点,但潘森和门萨交手时制造的巨大轰鸣声是躲不过去的。他又对声音比较敏感,耳朵现在正不停往外渗血,耳道里头嗡嗡作响。
再加上有红雾阻挡视线,他可以说是完全懵着撑过潘森的最后一场战斗。
“哎,他没救了。”俯身摸了把面朝下躺在地上的罗宾的脉搏,大卫语气沉重地宣告,下一秒便走开了。
没有多余的时间供他们哀悼同伴的死亡,大卫其实也没那么想哀悼,毕竟是才认识了没多久的临时队友,他语气里的那几分沉重,多数来源于对前途的未知,而非同伴的逝去。
“幸亏我们把乐器提前藏在秘书室了,呃……”大卫迟疑地停住脚步。
一位已经拥有领域的职业者燃尽所有生命而发出的攻击,门萨大宅纵使作为雇主的领地,没有像邻近几所贵族宅邸一样沦为平地,难免在战斗中受到波及。
外壁大片墙面剥落,露出灰白色的内层,门廊四根罗马式圆柱断了三根,另一根也摇摇欲坠。
圆柱边上,站着身穿天蓝色丝绒外套的门萨。
将剩余几位存活的职业者的形态收入眼底,门萨沦为两个黑洞的眼睛中燃起名为愤恨的火焰。
呵,算他们运气好。
身为雇主,门萨的权限并不如于元沅等人设想得大,比如说,他做不到给自己换一副正常人的相貌,而幕临城也不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
这对注定要永远生活在幕临城的他来说,是不能忍受的事情。
然而明面上,他晋阶的途径差不多被堵死了,唯有依靠积攒资历一点点提升,以求一个渺茫的契机。
在隶属于劳动者乐园的诸多世界中,像他一样苦熬日子的雇主数量并不少。
怨恨催生阴影,阴影诞育罪谋。
门萨向着三位生者的方向投以仇怨的一瞥,转身往回走。
等待许久,好不容易骗到一个傻子上门,帮他吸收了几条幕临城内游离的规则,就差一点点,他就能吞噬掉那个傻子,哪想到那家伙居然选择了自爆,之前吸收的规则全浪费了!
…………
【叛逆者死亡,幸存的人们来不及欢呼,继续投入搜集失踪乐器的旅途中……】
【门萨先生等待多日,内心焦灼万分,他决定再给委托者一天的寻找时间……】
旁白的最后一个字节落下,散落在四处的砖石陆续回归原处,断折的廊柱再度直立,地表的大坑一点点填平,甚至植被花草也开始复原。
一切渐渐归于原状。
夏洛蒂凝视着半跪在地上的于元沅,眼神充满审视的意味:“你还好吗?”
于元沅现在的情况确实不乐观。
身体像是被一辆大卡车碾过,哪哪都疼,衣服同夏洛蒂一样惨遭血肉洗礼,根本不能看,但她心中的混乱更甚。
潘森的自杀式冲击带给她巨大的冲击,仿佛有一万个小人在心里吵闹,思绪僵住,机械式地重复同一个问题,他怎么能直接攻击雇主,他不想活了吗?!
类似的问题,于元沅在这次任务中已经问过千百遍。
雨水依旧,洗刷干净外来入侵者的痕迹,铁锈味萦绕在于元沅鼻端,久久不散。
或许,不是他不想活下去,而是他没有法子活下去。
潘森杀向雇主门萨的身影,与回忆中的身影渐渐重合,不过潘森是求死,她那时是在求活。
究竟什么时候起,她再不敢提起反抗任务中雇主的念头,甚至以为劳动者乐园设定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不容置疑的?
冥冥之中,响起唯有于元沅本人能听到的“噼啪”声,锁住记忆之门的枷锁猝然断裂,大量碎片迫不及待地喷涌而出。
于元沅以为早就模糊的回忆重新鲜活起来,像是幻灯片般一幕幕回放。
顾不得双手此刻脏得吓人,于元沅捂住脸,有如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
身体接触到潘森血肉的部位微微发烫,似乎潘森死前的怨恨通过他的尸身灌输到于元沅心中。愤怒与仇恨的情绪却如同乍一接触到阳光的嫩芽,在心脏中肆意生长。
同时,无力感笼罩她的全身,于元沅感觉自己整个人要撕成两半。无助、愤怒、困惑、屈辱,各种迥异的情绪奔腾激荡,她能听到血液冲击柔软的血管壁的咆哮声。
可她又该怎么反抗?连潘森那样实力远胜于她的妖孽都失败了……
挫败感压弯了她的脊梁,于元沅跪在地上。
“……你还好吧。”夏洛蒂审慎的话语传来,明明人就在身边,声音却像是隔了几百米般遥远。
“没事。”于元沅嘴上这么答,精神依旧恍惚,定了定神,借着跪姿,她摸索着将之前胡乱丢出的物品陆续收入个人空间。
摸到一处,她的动作顿住。
开启拍卖手册的“心之匙”,在入手之后进入空间之前的瞬间居然碎掉了,金属化为闪闪发亮的细小颗粒,粘合上皮肤。
…………
潘森虽死,余波尚在,乃至波及到要命的两件乐器上。
战斗了结,门萨大宅内部仿佛经历过一场地震,虽说破损的地方在慢慢复原,可惜藏在秘书室暗柜里的长笛和小提琴受到的损伤是无法复原的。
长笛因为外面有一层金属镀层,状态还好,小提琴的主材是脆弱的木头,损毁相对严重。不过有三张制作图纸在手,局面并非不能挽救,三位职业者的情绪还算平稳。
“走吧,万一罗宾找的那个工匠被砖头什么的给砸死了,我们又要浪费好多时间……”
设伏攻击潘森前,罗宾已经把线人找来的工匠接到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