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结局注定悲惨,也不要放弃对幸福的期望。”这句话被江奕牢记,并带到了公元前1111年。
这里是圣城底比斯,他现在叫阿门帕努弗,二十岁,主业是采石工。
他还有副业吗?当然,作为一名成家不久的底层小伙子,单凭采石是完全不够补贴家用的。他的副业——对江奕属于是新手上路——是盗墓贼。要说工作经验,江奕自认为也不是完全没有,去年有次半夜嘴馋,他偷摸到冰箱找吃的,没被蔺哲抓包。应该算吧。
为了不被怀疑,这晚,江奕还是按照约定,和阿门帕努弗的工友们在野外碰面,目的是去盗窃叟伯克沙夫皇陵。他仔细甄别身边人,最终确定他想找的那三位并未混迹在他们当中。“要不我们还是别去了,”他临时打退堂鼓,“运势说,今天不宜盗墓。”
“你前几天不还一直哭着求着要跟我们来吗?”走在最前面的男人道,“你说你妻子即将临盆,急需进口的罂粟籽和鸡尾酒。”
他是朋塔维特的奴仆,朋塔维特是当今最顶尖的艺术家之一,主要工作是在现任法老拉姆西斯九世的陵墓内壁作画。在阿门帕努弗的记忆中,他私下组织过多起盗墓事件。
江奕几乎是被架到陵墓里的,同伙骂骂咧咧地抱怨着遍布其中的触发式机关通道,绕了大半个小时,他们才寻找到真正的王之安息处。
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人类木乃伊:它胸腔被掏空,经过特殊防腐处理的心脏嵌在原位,像一颗血淋淋的太阳;那双眼睛在纯金面具下安详地闭着,透过亚麻绷带,是防腐盐作用过度以至焦黑的皮肤。
一眼,仅仅看了一眼,江奕就感觉自己好像生了场大病,像是被神厌弃、被人驱逐,内脏痉挛的剧痛如刀割般,使他难以承受。他们瓜分金银财宝时,他只是瘫倒在地,跟丢了魂似的。
他曾经没料想到舍杜的结局,此时却已能够洞悉阿门帕努弗的结局。他知道他不会有好下场,任何冒犯过死者与神祇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四维身份是随机分配的吗?是他运气差了点儿,还是圣城遍布盗墓贼?同伙往他怀里塞了些随葬品,动作轻巧流畅,就跟吃饭时把油渍弄到衣服上那样简单。
江奕完全是被架到陵墓外的,并看着最后出来的人朝里面丢了把火。熊熊烈焰中,他看到他们将会经历折磨,灵魂永受诅咒,无法前往来生。
阿门帕努弗也清楚,他最信奉神,他告诉他的妻子,孩子出生时,会有七位神明决定其如何死亡。
他说,出生在每月23号的孩子将会被鳄鱼杀死,4号死于高热,5号死于爱情……如果可以,尽量避免在不好的日期分娩。并非他忧虑过度,而是因为埃及半数儿童五岁以前就会夭折。
根据出生日期,他判定自己将会安享晚年,但是不会了,他为家人、为一己私欲步入歧途,神明不会让他好过。这份怫郁感染了江奕,他忘记他还有个家,独自抱着随葬品在黑市找了个无人在意的角落,静静坐到凌晨四点。
他用大半随葬品换取那两样能够缓解疼痛的东西,剩下的打算下次再用。他像一只脱水的蜗牛,有气无力。正当他慢步拐进一个矮小的拱门,像阿门帕努弗往常那样抄近路回家时,突然旁边伸出的黑手抓住了他。
又是纳西尔前辈吗?
他没有挣扎,只平静地看着那张脸。他认得它,那是巴科威尔的脸。巴科威尔是当地治安官,也是从盗墓中牟利的一份子。阿门帕努弗一直有在贿赂他,以购买起诉豁免权,这样就能长期盗墓而不负法律责任。
“看什么看!”巴科威尔用那双厚嘴唇嚷嚷着,上来就是一巴掌。
江奕用大拇指关节点了点发麻的嘴角。他不是纳西尔前辈,也不是奥沙利文先生和斯图尔特先生。“他就是一条卑鄙的狗。”阿门帕努弗替他在心里骂。
没办法,他只好把余下的随葬品都给了这条头上没毛的狗。回到家后,妻子塔沃里特已经在分娩了,接生婆从他这儿拿去罂粟籽,最终母子平安。这是个安慰,无论对阿门帕努弗还是对江奕来说。
接下来几天,江奕每天都有好好采石,他决定替这人洗心革面,盗墓既危险又不道德,他竟然会天真地相信巴科威尔会保护他,治安官插手盗墓案件?遇上事他跑得比谁都快。
采石工待遇不及造墓工,于是江奕边工作边学习切割、打磨石块,他想尽早升职为造墓工,这样阿门帕努弗的家人就能入住一个叫“真理之地”的大院子,享有免费的食物、住所、教育和医疗保障。
是的,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起初他忧虑自己这么做会不会引发搭档所说的“蝴蝶效应”,可是这么多天过去,纳西尔前辈都不曾现身嘱咐他什么,况且他一介平民,只要不去刺杀法老,谁又会注意并记录他呢?
他更努力地工作,下定决心要当一名出色的造墓工,既为生活,又为赎罪。
终于,在十月的第一天,他成功因盗窃叟伯克沙夫皇陵之罪被逮捕。
卡纳克神庙内,他被吊起来,审讯者用棍棒殴打他。在那至黑暗的两个小时中,他的缠腰布被汗水和鲜血浸透,脑袋昏昏沉沉,有人给了他一份事先备好的供词,要求他立即背诵,否则就去找他家人的麻烦。
很快,当朝宰相卡姆威斯携皇家抄录员涅撒穆到场亲自审理。“我穿过边防……”江奕一丝半气地向他们背台词,“像往常一样,到达底比斯以西。我、我还有七个同伙……”
宰相、巴科威尔以及陵墓主管帕威罗组成了一个调查委员会,将他押到犯罪现场,以确认供词和证据是否吻合。烈日当空,江奕感觉他的伤口正在发炎。
他想喝点什么,哪怕是脏水也好,毒药也好。汗液流进左眼,他紧紧闭住它,跟着右眼被刺痛,它们一起释放出眼泪。
他们掰开他的眼睛,让他看这被烧得满目疮痍的墓室,和化为灰烬或没有化为灰烬的叟伯克沙夫法老。他承认罪行,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被带回卡纳克神庙。
“十月八号那天,阿门帕努弗先生,”涅撒穆偷偷告诉他,“你将会接受高级法院审讯。”
江奕擦擦鼻血,笑着说:“谢谢。”
“你是不是被胁迫了?或者有什么苦衷?”年轻人揩干净他脸上的血渍和泪痕,“跟我说说,没准我可以帮到你。”
真是个善良又熟悉的陌生人。“我恳请您,涅撒穆先生……”江奕握住他的手,“照顾好阿门帕努弗的家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是无辜的。”
皇家抄录员被打动了:“我一定会,你也不要太早气馁,或许这事有转机,我今晚就给市长帕瑟写信。”
没有转机。对底层人士来说,幸福才有转机,苦难从来就没有转机。“我还想,把我的人生经验告诉您,希望您能将它们记下来。”
江奕想把阿门帕努弗的人生经验告诉塔齐欧,希望塔齐欧能将它们传达给莫里斯。
他当众跪倒在庭审空地,正对宰相,两侧分别是帕瑟和工地管理人哈什尔,帕威罗和巴科威尔,还有些人。他们都戴着一顶长长的黑色假发。腿窝被棍棒击中的疼痛尚未散尽,他便要跟随领誓员宣誓。
“若我所言不实,我将被砍断双足,流放边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