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县城的医院,来去只余落叶。
尤其是这样寒冷的冬夜。
医院门口的小卖铺二十四小时营业,他去买了两瓶水。
扫码时无意瞥到老板的电脑屏,画面上晃眼的红和喜庆的歌舞台提醒他今夜还是小年。
农夫山泉小瓶装,他靠在缴费窗口那边的角落,一口气喝完,另一瓶被他塞进灰摇粒绒外套里的暗袋,贴着身子好歹暖一暖。
摇粒绒外套是上次放车里忘拿回家的。
他跺了跺渐麻的脚。
大概八点多,覃抒言看见一张病床被运出来,上面的人被白布盖着,那个女人拖着手提包,脚步赘赘地随医生往另一边走。
病床的轱辘声在这小小的过道里回荡出灵魂最后的尖叫,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墙壁上贴着有些褪色的指引牌。
太平间。
又一阵寒风穿堂,他嗅到身为入殓师最熟悉的苦涩。
覃抒言别过脸,不再多望那头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修长的身影才忙碌完手续,从抢救室的铁门后现出,再次进入眼眸。
那彩虹色的布袋在惨白里抢眼,她攥着布包带,肩膀垮下,几乎是拖着身往大门口走,好似几步间魂也飞散。
他赶紧迎上,简聆却钝得毫不察觉。
“你要去哪里?”覃抒言小心地,轻声去问,仿佛再用力一点,面前的人就要被话语震得碎掉。
许是熟悉的声音将她灵魂拽回,抬头时他看见她肿胀的眼缓慢溢出新的泪,顺着脸颊坠入围巾,再洇出痕迹。
他选择抱住她。
而她没有反抗。
怀里的呼吸慢慢急促,覃抒言模糊感受到锁骨下的毛衣被濡湿。
她的肩膀也在颤抖,然而哭泣声却被狠狠抑制,一阵又一阵,只能听见小声啜泣。
简聆的手从他双臂下穿过,揪着他背后的衣服,那道彩虹挂在他背上,鲜艳得如此悲戚。
他没有说话,只是一下又一下抚着她的背脊,听她无言表达着悲怮。
“走吧。”
即便闷在怀里,也能听出她声音沙哑,略微走调。
医院大厅空荡,远方隐约传来烟花声响。
他才松开她,简聆的手缓缓垂下,那个彩虹布包还被圈在腕上,印出红痕。
覃抒言低头,却只能看见她的发顶。
他听见她深呼吸,而后就要从侧身而过,轻飘飘地又要去往哪里,他急忙擒住她的手腕追问:“现在去哪里?”
他真的怕她想不开。
而女人只是叹气,话说得很轻,雾气在寒意里消散:“先回奶奶家吧,还要办葬礼,找殡仪馆。”
覃抒言才稍稍安心,忽又想起怀里的水,另一手掏出,刚好塞进她手心,小小的瓶子带着体温暖意:“喝点水吧。”
“谢谢。”
他看着她饮下。
许是精力耗得实在太厉害,一瓶水一下去了大半,她将盖子拧上,手指指节处早被冻得发红。
覃抒言依旧蹙眉,看着她垮下的肩缓缓挺起,竭力打起精神。
回望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清明,被矿泉水浸润后的喉咙也没最初的嘶哑:“走吧。”
越野车停放在一家喧闹的麻将馆侧门,两人下车。
简聆带着覃抒言穿过一条昏暗小路,她抬头看,交错电线之间隐约能见一盏熄灭的灯,明明八月她来时还亮得好好的。
越往深处走,回忆越翻涌。
路两旁都是居民自建楼,楼龄普遍和简聆差不多大,每一栋都有门前花园。
亮着灯的人家模糊中能听见电视里的热闹,或是不大清晰的交谈声。
前几日林奶奶还发了初雪的照片给她看,那时雪意浓,而如今消退,未尽的积雪还积在家家户户的花盆或是墙根下,混着地里的尘土,被浸染得复杂。
“我小时候就是在这里住,”她忍不住絮絮过去,不知是说给覃抒言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以前这里住了很多人,现在都搬去小区了,剩下的几乎都是老人家。”
听见覃抒言闷闷地“嗯”了声,她继续:“我爸妈在外地工作,从幼儿园开始就一直都是林奶奶养我,她老伴早走了,也没儿女,我俩就这么相依为命过了好多年。”
两人并肩同行,路灯打下的黄光努力将她渲染得温暖,可她只感受到空气里冰冷的气息。
踩上一片枯叶,从鞋底发出“吱”的声,她又想起小时候林奶奶总是这样牵着自己,纵她跳入门口新扫好,被堆起的落叶。
这样的日子再不会有了。
她看见男人的影子侧头,那双她无法忽视的,落在她侧脸的眼神没有怜悯,只是同她追忆的共情:“后来呢?”
“我爸妈离婚,所以上完初中,我就跟着妈妈去杉市读高中了,”简聆抬头,那矮楼之间,月牙展露,“虽然我很少回来,但是每周都会和奶奶煲电话粥,她也很挂念我。”
“大学后回来得就更少了,课业忙……不过那时我爸妈又复婚了,所以过年过节还是能来看她。”
她才故意让话语显得活泼些,下一秒便看见那栋三层小楼在昏黄光影里露出一角,熟悉得让人泛泪,她深吸一口气:“到了。”
那扇铁门锁着,里头再无声响。
简聆突然走不动道,双脚似被钉住,她再次深呼吸,身旁的人一直关注着,向她伸手,似乎是要替她拿圈在腕上的彩虹布包。
她也只是摇摇头:“我来吧。”
“好……”
简聆从包里翻着,那些病历、写满个人信息的小本、她织的围巾……
所有的一切轮番划过指腹,好像如此就翻阅了她的一生。
几乎是啜泣着放弃,再无力地掩面蹲下,她反反复复陷入崩溃,怎么也翻不到那条回家的钥匙。
“简聆。”
极尽温柔的声音缓缓靠近。
“一切都不晚,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你尽力了。”
今天没有来迟,往日足够关怀,你也尽力去爱。
“她一定也很爱你,才把彩虹留给你。”
那声线沉淀着微小颗粒,耳蜗轻易被温暖摩挲,像在寂静冬夜里燃着一根火柴。
她被这柔软眷顾。
松手,覃抒言将布袋从腕上解下,简聆抬眸,看他单膝跪地借着月光翻找钥匙,那眉头紧蹙,在微弱的光亮下显得眼更深邃。
没过很久,他就从包里找到一根钥匙,眉眼都舒展,而后郑重地放在她手心,再慢慢地站起来,弓着腰朝她伸手。
简聆眼泡肿着,看着逆光里的男人微怔,而后者好似怕她不懂,又勾了勾手。
等指节被另一只沉稳有力的手掌包裹,她后知后觉自己竟顺从地由他牵住,缓缓起身。
“这次没有像上次那样眼前发黑了吧?”等她缓过劲,覃抒言的手适时松开。
风不知何为冷暖,卷过指隙才发觉怅惘若失。
简聆喃喃:“没有了。”
她左手心还含着钥匙,一步步走到铁门前,孔洞生涩,钥匙转动发出的细微声响在夜里都被无限放大。
门开。
两人入门,院内干净,积雪也无,夏日的花墙已然不在,花盆被主人一个个按大小整齐摞在墙边。
客厅的主防盗门倒是没锁,打开灯,屋内有些乱,奶奶的十字绣和各色针线散乱在沙发,桌子和地上,看上去这里就是她病发的地方。
简聆的视线顺着针线被推开的方向缓缓望向那个紧急报警器,是它救了奶奶,也是它给了她最后一次见她的机会。
实木落地钟沉重地唤来夜晚九点。
简聆忽然从麻木状态里惊醒,她立在客厅中央,这才想起今晚来得突然,自己肯定无法回杉市,那覃抒言怎么安排……
“我……晚上就在这里睡,我给你订个酒店?”她犹豫着问,但又突然记起覃抒言也是白县人,大可以回家住,她抬手锤了几下脑袋:“啊,忘了,你可以回家是吧?”
不过他的回答却是意料之外:“我已经很多年没过回白县了。”
他朝简聆笑了笑,她没察觉到他的笑容里有任何遗憾,或是别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