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日相聚,来不及好好共话,我又开始踏上远行的列车。善感的母亲,一夜忧思不眠,晨起煮好了参汤,为的是让我有足够的精力去抵达千里风尘。未曾道别,已是泪落不止,外婆在一旁叮嘱,劝慰母亲在我面前多加隐忍,莫给行途增添悲伤。人世竟有这般难以割舍的恩情,令母亲肝肠寸断。
我深晓她的担忧,自十几岁起,我便为了求学远别家乡。之后一直独自漂泊天涯,尝尽冷暖,不曾有过真正的安定。她期盼着,我可以早日寻到一个值得依附的人,让他承担风雨。岂不知,缘分三生有定,那个人终归会来,只是有些迟。
父母之心,有如日月,他们对子女的爱,伴随着生命,至死不改。每一次,那双目送我背影的眼神,如同刀刃,揪心刻骨。不敢回头,怕自己看着他们两鬓的白发,再不忍心迈动步履。原本一直假装无情的我,被时间慢慢褪去了面纱,对着养育数年的双亲,再也无法从容自若。
曾几何时,那个美丽张扬的女子,也低落尘埃,输给了沧桑。人生在无常的聚散中慢慢转变,从简单到深沉,从冷漠到宽容。我喜欢龙应台《目送》里的一段话,那么贴切,那么意味深长。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告诉你:不必追。”
又如何去追,看似近在咫尺的距离,其实早已隔了山水万重。今生的缘分,越来越薄,离别的背影,渐行渐远。人生是一场华美的筵席,纵算你是最后一个离场,亦改变不了它散落的命运。一如成败得失,转瞬皆空,你所拥有的,是那个备受煎熬的过程。
《红楼梦》里,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只因她清醒地知道,聚时欢喜,散时岂不更加冷清。冷清则添伤感,倒是不聚的好。而贾宝玉则只愿人生常聚,唯怕筵散花谢,悲伤不已。其实贾宝玉内心亦是醒透的,世间万物遵循自然规律,又何来朝暮花好月圆。他曾对袭人说过:“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
大观园散了,曾经争妍斗艳的群芳也散了,死的死,走的走,来不及道一声珍重。多少功名恩情,清浅如风,在断壁残垣里已寻不到往年踪迹。描写探春的《分骨肉》曾写道:“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奴去也,莫牵连。”这亦是我最想对母亲说的一句话,却从不曾说出口。还有去了另一个世界的外婆,她还听得见吗?这些年,我之所以可以安然漂泊在外,是觉得外婆会一直在,守着她的诺言,等着我回去。非她失约,而是我们皆抵不过岁月,世间生老病死,不会对谁宽容。
近来,我总是恍惚地以为,外婆还在,还在故乡的老宅,简净地活着。那张陪伴了她一生的雕花古床,有她的气息和味道。有一天,我回去了,外婆还会亲自生好炉火,为我煮茶。而后,再一次目送我的离去,年复一年。
我只想对他们说,奴去也,莫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