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玉静静的听着,表面上绝对没有露出一点很感兴趣的样子。
无忌道:“因为他本来并不是武林中人,如果别人知道他和大风堂的关系,就一定会有麻烦找上他的。”
唐玉叹了口气,道:“也许还不仅麻烦而已,如果我是大风堂的对头,我一定会不惜一切,先把这个人置之于死地!”
这句话真是说得恰到好处。
能够说出这种话来的人,就表示他心中坦荡,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无忌叹道:“如果他有什么意外,对大风堂实在是很大的损失,所以……”
他的表情更紧张,声音压得更低:“所以我今天不能不特别小心。”
唐玉道:“今天要到这里来的人,就是他?”
无忌道:“今天晚上子时之前,他一定会到。”
唐玉虽然一向都很沉得住气,可是现在却连他自己都已感到他的心跳加快了。
──如果能除掉这个人,简直就等于砍掉大风堂的一条腿。
──这个人今天晚上就要来。
对唐玉来说,这实在是很大的诱惑。
可是他一直在警告自己,表面上绝不能露出一点声色来。
无忌道:“他虽然不是武林中人,却是个名人,关中一带的票号钱庄,最少有一半都跟他有来往,所以别人都叫他财神。”
财神。
这两个字一入唐玉的耳朵,就好像已经用刀子刻在他心里了。
只要有了这条线索,找到这个人已不难。
唐玉立刻作出很严肃的样子,道:“这是你们大风堂的秘密,你不应该告诉我的。”
无忌道:“我一定要告诉你。”
唐玉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信任你,而且……”
他凝视着唐玉,慢慢的接着道:“有件事我非要你帮忙不可。”
唐玉立刻道:“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替你做。”
无忌道:“这件事你一定能做得到,也只有你能做得到。”
唐玉没有说什么。他已隐隐感觉到,又有一只羊要自动送入他的虎口。
酒杯还在手里,还没有放下去。
无忌终于喝了一口,又香又辣的大曲,沿着他舌头,慢慢流入他的咽喉。
他总算觉得比较振奋了些,总算说出了他的烦恼──
大风堂在这里也有个分舵。
因为这里是大风堂最后一站,也是对敌的前哨,所以这里的分舵不但组织较大,属员也较多。
一山不容二虎。
可是这两位舵主却相处得很好,因为他们都只知道为大风堂做事,并没有争权夺利的私心。
在大风堂最机密的档案里,对他们的记录是──
姓名:樊云山。
绰号:玉面金刀客,半山道人。
年龄:五十六。
武器:紫金刀,三十六枚紫金镖。
师承:五虎断门刀。
妻:彭淑贞。(殁)
子:无
嗜好:少年颇近声色,中年学道。
司空晓风对他的评语是:
聪明仔细,守法负责,才堪大用。
另一位是──
姓名:丁弃。
绰号:独臂神鹰。
年龄:二十九。
武器:剑。(断剑)
师承:无
妻:无。
子:无。
嗜好:好赌,好酒。
司空晓风有知人之明,也有知人之名,大风堂档案里每一个人的纪录后面,都有他的评语。
只有丁弃是例外。谁也不知道是司空晓风不愿评论这个人,还是这个人根本无法评论。
唐玉道:“我知道这个人。”
无忌道:“你也知道?”
唐玉道:“近几年来,独臂神鹰在江湖中的名气很大,而且做了几件令人侧目的事。”
他笑了笑:“想不到他也投入了大风堂。”
唐玉的笑容一向温柔可亲,可是这次却仿佛带着点讥诮之意。
因为丁弃的名气虽然不小,可惜他的名气并不是那种值得别人羡慕尊敬的。
他的家世本来很好。
他的父亲是武当门下的俗家弟子,丁家是江南的世家,有名望、有财产。
但是他十五岁的时候,就被他父亲赶出了家门。
武当四大剑客中,最负盛名的金鸡道人,是他父亲的同胞师兄,看在他父亲的面上,收他为弟子。
想不到他在武林中人人视为圣地武当玄真观里,居然还是一样我行我素,酗酒滋事。
有一次他居然喝得大醉,竟逼着他的师父的一个好朋友下山去决斗。
他的右臂就是在这次决斗中被砍断的,他也被逐出了武当,连他的剑都被折断。
从此之后,他就失去了下落。
想不到七八年后他又出现了,带着他那柄断剑出现了。
他独臂,断剑,练成了一种辛辣而诡秘的剑法,单身上武当,击败了他以前的师父金鸡道人。
所以他自称神鹰。
他仍然我行我素,独来独往,这几年来,的确做了几件令人侧目的事。
—可惜他做的这些事,就像他的为人一样,也不能让别人佩服尊敬。
幸好他自己一点都不在乎。
无忌明白唐玉的意思,也看出他笑容中的讥诮之意。
但是无忌自己的看法却不──样:“不管他以前是什么样的人,自从入了大风堂之后,他的确是全心全力在为大风堂做事。”
唐玉微笑,道:“也许他已经变了,已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无忌道:“他是的。”
唐玉道:“玉面金刀客为什么又叫做半山道人?这两个名字应该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无忌道:“樊云山中年丧妻之后,就开始学道,所以玉面金刀就变成了半山道人。”
唐玉笑道:“想不到大风堂的舵主中,居然有个学道的人。”
无忌也不禁微笑。
可是他的笑容很快就又消失:“大风堂的纪律虽严,却从不过问别人的私事,丁弃的喝酒,樊云山的学道,对他们的职务并没有影响,他们一直是大风堂的舵主中,最忠心能干的两个人。”
他的声音更低沉,慢慢的接着道:“但是现在我却发现这两个人中,竟有一个是奸细。”
唐玉好像吓了一跳:“是什么?”
无忌道:“是奸细。”他显得悲惨而愤怒:“这两个人之中,已经有一个被大风堂的对头收买了。”
唐玉好像还不能相信,所以忍不住要问:“你怎么知道的?”
无忌点头道:“因为我们派到对方那边去打听消息的人,全都被出卖了。”
他又解释:“他们本来都有很好的掩护,有的甚至已在那边潜伏了很久,一直都没有被发现,可是最近……”
他的声音忽然哽咽,过了很久,才能接下去说:“最近他们忽然全都被捕杀,竟没有一个人能活着逃回来。”
唐玉也在叹息。
其实这些事他不但全部知道,而且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那几次捕杀,他不但全都参加了,而且杀的人绝不比任何人少。
无忌接着又道:“有关他们的事,一直都是由樊云山和丁弃负责联络的,他们行动秘密,也只有这两个人知道,所以……”
唐玉接着道:“所以也只有这两个人才能出卖他们?”
无忌道:“不错。”
唐玉道:“这两个人中,谁是奸细?是樊云山?还是丁弃?”
这句话居然是从唐玉嘴里问出来的,连唐玉自己都觉得很好笑。
收买这个奸细的人就是他,负责和这个奸细联络的人也是他。
如果赵无忌知道这件事,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心里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唐玉居然能够忍住没有笑出来,本领实在不小。
无忌一直在看着他,忽然道:“这两个人中,究竟谁是奸细,只有你才能告诉我。”
如果是别人听见这句话,一定会吓得跳起来。
唐玉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知道这句话一定还有下文。
无忌果然已接着道:“因为只有你才能替我把这个奸细找出来。”
唐玉道:“为什么?”
无忌道:“这两个人你都不认得?”
唐玉道:“当然不认得。”
无忌道:“如果我说你是唐家的人,他们会不会相信?”
唐玉还是不动声色,道:“他们好像没有理由不信。”
无忌道:“唐家既然可以买通大风堂的舵主,大风堂是不是也一样可以买通唐家的人?”
唐玉道:“好像是的。”
他回答得很小心,每句话都加上“好像”两个字,因为他还不十分明了赵无忌的意思。
无忌道:“所以现在樊云山和丁弃都认为我已买通了唐家一个人,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跟这个人见面,我们约好了今天见面。”
唐玉道:“如果你这么样说,他们好像也没有理由不信。”
无忌道:“我还再三强调,这个人是个非常重要的人,有样非常重要的东西要交给我,所以我们一定要全力保护他,绝不能让他落在别人手里。”
唐玉道:“他们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无忌道:“不知道。”
唐玉道:“既然不知道,怎么去保护他?”
无忌道:“因为我也没有见过这个人,所以我们早已约好了辨认的方法。”
唐玉道:“什么方法?”
无忌道:“他一来就会到大街上一家叫同仁堂的药铺里去,买四钱‘陈皮’,四钱‘当归’,然后再到对面一家卤菜店去,买四两烧鸡,四两牛肉,他坚持要掌柜的把分量称准,一分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
唐玉道:“这样的人的确不多,很容易就能认得出来的。”
无忌道:“然后他就用左手提着陈皮和烧鸡,右手提着当归和牛肉,从大街的东边往左转,走到一个桑树林子里,把左手的陈皮和烧鸡吊在树上,右手的当归和牛肉丢到地下,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去跟他见面了。”
唐玉笑道:“用这种法子来见面,倒真的很有趣。”
无忌道:“不但有趣,而且安全。”
他又解释:“除了跟我约好的这个人之外,谁也不会做这种事的。”
唐玉笑道:“如果还有别人做这种事,那个人一定有毛病,而且,毛病还很重。”
无忌道:“所以我相信樊云山和丁弃绝不会弄错。”
唐玉道:“既然是你跟他约好的,你就应该到那里去等,为什么叫他们去?”
无忌道:“因为我只知道他今天日落之前会来,却不知是什么时候。”
唐玉道:“你的行踪很秘密,当然不能够整天守在街上等,所以,只有叫他们去。”
无忌道:“不错。”
唐玉道:“他带来给你的是些什么东西?”
无忌道:“是一个人的名字。”
唐玉道:“就是那个奸细的名字?”
无忌道:“不错。”
唐玉道:“直到现在为止,你还不知道这名字是樊云山?还是丁弃?”
无忌道:“可是那奸细自己心里一定有数。”
唐玉道:“他当然不能让那个人把这名字交给你。”
无忌道:“绝不能。”
唐玉道:“所以他只要一看见那个人,就一定会想法子把他杀了灭口。”
无忌道:“他不惜一切,都一定要把这个人杀了灭口。”
唐玉道:“其实唐家并没有这么样一个人要来。”
无忌道:“不错。”
唐玉道:“所以这个人就是我。”
无忌道:“我只有找你帮我这个忙,因为他们都不认得你,而且只知道我的同伴是个穿红裙的姑娘。”
唐玉道:“所以我只有换件衣服,改成男装,偷偷的溜出去,到大街上去买点陈皮当归,烧鸡牛肉,就可以替你把那个奸细钓出来了。”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这法子实在不错,简直妙极了,唯一不妙的是,如果那条鱼把我这个鱼饵吞下去了怎么办?”
无忌道:“我也知道这样做多少有点冒险,可是我想不出别的法子,我一定要在财神到这里之前把那个奸细查出来。”
唐玉道:“所以你只有找我?”
无忌道:“我只有找你。”
唐玉又叹了口气,道:“你实在找对人了。”
他表面在叹气,其实却已经快笑破肚子,他实在没想到赵无忌这条肥羊也会自动来送入他的虎口,而且还另外带了一只羊来。
赵无忌这个计划本来的确很巧妙,除了用这个法子之外,的确很难把那奸细找出来,只可惜他实在找对人了。
唐玉当然不会把真正的奸细找出来的,这个奸细当然也绝不会想要把唐玉杀了灭口。
他们正好趁这个机会,把不是奸细的那个人杀了灭口。
他们正好把罪名全都推到这个人身上,真正的奸细就可以高枕无忧,继续出卖他的朋友了,因为以后绝不会有人怀疑他。他们还可以趁这个机会把赵无忌和那个财神也一网打尽。
这真是一举数得,妙不可言,连唐玉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所以不是奸细的那个人,也变成了一条羊,被赵无忌送入了唐玉的虎口。
第三条羊
四月十二日,晨。
平常这时候,樊云山已做完了他的“气功课”,从丹室出来吃早饭了。
今天他比平常迟一点,因为今天一早就有个他预想不到的客人来,跟他谈了很久,说了些让他觉得心烦的话。
──这个分舵里居然有奸细,居然连赵简的儿子都知道了。
他主持这分舵已多年,现在居然要一个年轻小伙子来告诉他这件事,而且还教他应该怎么做,这使得他很不满意。
他对年轻人一向没有好感,他一向认为年轻人办事不牢,没有一个可靠。
这也许只不过因为他自己已经不再年轻,虽然这一点他是绝不肯承认的。
他对赵无忌当然还是很客气,直送到大门外,才入丹室。
丹室就是他炼丹的地方,也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小天地,没有得到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炼丹不是炼金。
虽然有些人认为炼丹也和炼金一样荒谬,也并不在乎。
炼丹就是“烧汞”,也叫做“服石”,是件高雅而神奇的事,非常非常高雅,非常非常神奇,那些俗人们当然不会懂。
只有像刘安那样的贵族,韩愈那样的高士,才懂得其中的奥妙和学问。
他通常都在他的“半山轩”里吃早饭,通常都是红薇和紫兰去伺候他。
红薇和紫兰虽然年轻,却很规矩。
可是今天他远远就听见了她们的笑声,其中居然还有男人的声音。
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到樊大爷的私室去,跟他的丫头调笑?
他用不着看,就知道一定是丁弃。
因为谁都知道丁弃是他的好朋友,只有丁弃才可以在他家里穿堂入户,自由出入,甚至还可以吃他的早饭。
他进去的时候,丁弃已经把厨房特地为他准备的燕窝鸡汤吃了一大半,正在跟他两个年轻又漂亮的丫头说笑话。
如果别人敢这么样做,樊云山说不定会打断他的腿。
丁弃却是例外。
他们不但是好朋友,也是好伙伴。
看见他进来,丁弃就大笑,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是吃人间烟火的,而且居然吃得这么好。”
樊云山也笑了:“学道的人也是人,也一样要吃饭的。”
丁弃笑道:“我以前还认为你只要吃点石头就行了。”
樊云山没有再接下去,虽然是好朋友,也不能拿他“炼丹”这件事来开玩笑。
这件事绝对神圣不可侵犯的。
幸好丁弃已改变话题,忽然问道:“赵公子是不是也到这里来过?”
樊云山道:“他来过。”
丁弃道:“你也已知道那件事?”
樊云山点头。
他当然应该知道,至少他也是这里的舵主之一。
丁弃笑道:“我到这里来,倒不是为了要来喝你的鸡汤的。”
樊云山道:“你现在就要去等待那个人?”
丁弃道:“你不去?”
樊云山道:“我还得等等,莫忘记我也要吃饭的。”
丁弃笑了:“好,你吃饭我先去。”
樊云山也觉得很好笑,现在同仁堂和卤菜店根本还没有开门,那个人就算来了,也没地方去买陈皮当归,牛肉烧鸡。
年轻人做事总是难免沉不住气,年轻人的眼睛也太不老实。
他忽然发现又应该替红薇和紫兰做几件新衣裳穿了。
去年做的衣裳,现在她们已穿得太紧,连一些不该露出来的地方,都被绷得露了出来。
这当然不是因为衣服缩小了,而是因为她们最近忽然变得成熟了起来,男人看见她们的时候,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
丁弃是个男人。
他的眼睛实在不能算很老实。
他已走出门,忽然又回头,道:“我发现学道的人非但可以吃饭,而且还有个好处。”
樊云山道:“什么好处?”
丁弃道:“学道的人随便干什么,都不会有人说闲话,如果我也像你一样,几个年轻的小姑娘来伺候我,别人就要说我是个色狼了。”
他大笑着走出去。
樊云山本来也在笑,可是一看到丁弃走出去,他的笑容就不见了。
他实在受不了这个年轻人的狂妄和无礼。
虽然他们的地位一样,他的资格总比较老些,丁弃至少总应该对他尊敬一点。
不幸的是,丁弃这个人竟似乎从来都不懂“礼貌”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现在他终于开始吃他的早饭了。
红薇和紫兰,一直站在他旁边,看着他,红着脸偷偷的笑。
他当然懂得她们的意思。
一个发育良好,身体健康的女孩子,刚刚尝到“那种事”的滋味后,总是特别有兴趣的。
何况他自从“服石”之后,不但需要特别强烈,而且变得特别勇猛,甚至比他新婚时更勇猛,绝对可以满足任何女人的需要。
每天吃过早饭之后,他通常都会带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到他的丹室去,传授给她们一点神仙的快乐。
现在她们好像已经有点等不及了。
樊云山慢慢的放下筷子,站起来,走向他的丹室──
这次从丹室出来的时候,他虽然显得有点疲倦,心情却好了很多,甚至连丁弃的无礼,也变得没有那么讨厌了。
享受过一番“神仙的乐趣”之后,无论谁都会变得比较轻松愉快,宽怀大度。
现在他只需要一壶好茶,最好当然是一壶福建武夷山的铁观音。
他立刻想到了“武夷春”。
“武夷春”是家茶馆。
这家茶馆是福建人开的,福建人都讲究喝茶,都喜欢喝铁观音。
这家茶馆的铁观音,据说真是产在武夷绝顶,派人用快马运来的。
这家茶馆在采芝斋隔壁。
采芝斋是家很有名的糕饼茶食铺,就在同仁堂老药铺隔壁,王胖子开的那家卤菜店对面。
所以樊云山今天如果不到武夷春来喝茶,那才真的是怪事。
世界上的怪事绝不会太多,所以他来了!
茶馆里的人认得樊大爷的人当然不少,知道他是大风堂舵主的人却没有几个。
如果他常常仗着大风堂的威名在外面招摇,现在他已经是个死人。
丁弃一定也来了,一定就在附近,他没有看见丁弃,却看见了小狗子。
小狗子不是狗,是人。
虽然大家都把他当作狗一样呼来叱去,他毕竟还是个人。
他是高升客栈十一个店小二里面,做事做得最多,钱拿得最少的一个。
现在也不知是哪位客人,又叫他到王胖子的卤菜店买卤菜了。
樊云山知道这个赵公子就住在高升客栈,还带着个穿着大红裙子的大姑娘。
这位赵公子原来也是个风流人物。
小狗子提着几色卤菜回去了。
一个卖橘子的小贩,挑着担子走到王胖子的卤菜店门口。
王胖子出来买了几斤橘子给他的女儿吃。
他的女儿并不胖,因为她只喜欢吃橘子,不喜欢吃肉。
王胖子是这个卖橘子小贩的老主顾。
卖橘子的小贩走得累了,又累又渴,就走到茶馆里来,找茶馆里的伙计,讨碗茶喝。
茶当然不能白喝。
他用两个橘子换了一壶茶喝。
茶馆里的伙计把橘子收到后面,分了一个给掌柜的小儿子,就提了个大水壶出来替客人冲水。
樊大爷是老客人,也是好客人,他当然要特别巴结。
他第一个就来替樊大爷冲水,还特地带了个热手巾把子来。
樊云山觉得很满意。
他喜欢别人的恭维奉承,所以他的小账总是给的特别多些。
伙计千恩万谢的走了,他打开这把热手巾,里面就有样东西掉下来,落入他的手心里,好像是个卷起来的纸条。
茶喝得太多,当然难免要去方便方便。所以又喝了几口茶之后,他就站了起来,到后面去方便了。
这些都是很正常的。
这些事无论被谁看见,都绝不会觉得有一点可疑的。
就算被一个疑心病最大的老太婆看见,也绝不会想到,就在这件事进行之中,已经有一件很重要的消息,从住在高升客栈里一个穿着红裙的大姑娘那里,传到了樊云山手里。
唐玉现在穿的已经不是红裙子了。
现在他穿的是一套赵无忌的衣裳,青鞋、白袜,蓝衫。质料剪裁虽然都很好,却绝不会让人觉得刺眼。
赵家并不是暴发户,无忌一向很懂得穿衣服,这一点连唐玉都不能不承认。
唐玉从来不会喜欢一个快要死在他手里的人,可是他居然有点喜欢赵无忌。
他觉得赵无忌这个人很奇怪,有时候看起来虽然很笨,其实却很聪明,有时候看起来虽然很聪明,却偏偏又很笨。
唐玉决定替他买口上好的棺材,叫樊云山把他的尸身送回和风山庄去。
他们毕竟是“朋友”。
“我要买四两烧鸡,四两牛肉。”
唐玉用极道地的官话告诉王胖子:“一分也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
到同仁堂去买陈皮和当归的时候,他已看到坐在武夷春喝茶的樊云山。
这个一向循规蹈矩,做事一丝不苟,从来都没有出过一点差错的人,居然会是个“奸细”,实在是谁都想不到的事。
他们的对象本来是丁弃,但是唐缺却坚决认为樊云山绝对比丁弃容易打动。
唐缺的理由是:
──像樊云山这种人,对丁弃那种不拘小节的年轻人一定很不满。
──这地方本来是樊云山一个人的地盘,现在大风堂又派了个丁弃这样的年轻人来,而地位居然跟他完全平等,无论他要做什么事,都不能不跟这毛头小伙子去商量,这对一个已经习惯做老大的人来说,也是件不可忍受的事。
唐缺对炼丹居然也有研究!
他知道炼丹是件极奢侈的事,也知道服过丹之后,不但性情会因身体的燥热而改变,连性欲都会变得极亢奋。
这也正是“有道之士”,为什么会冒险去炼丹的原因。
所以唐缺认为:
──如果我们能提供给樊云山一点炼丹的灵药和秘诀,把几个随时可以让他“散热”的女孩子送给他,而且保证一定会替他教训教训丁弃,他一定什么事都会做的。
后来的事实,果然证明他的看法完全正确。
唐缺看人的眼光确实有独到之处,这一点连唐玉都不能不佩服。
唐玉也看见了丁弃。
丁弃实在可以算是个很好看的年轻人,只可惜太“随便”了一点,看起来简直有点像是个市井的混混儿。
在四月天,他身上居然就穿起夏布袍子,把右面一只空荡荡的衣袖束在一根用青布做的腰带里,乱蓬蓬的头发显然也有好几天没梳过。
他甚至还把他那柄断剑插在腰带上,连剑鞘都没有配一个。
一向非常讲究穿衣服的樊云山,对他这副样子当然看不顺眼。
只要一看见他,樊云山就会觉得全身都很不舒服。
四两牛肉,四两烧鸡都已经切好了,用油纸打成了小包。
唐玉用左手提着陈皮和烧鸡,用右手提着当归和牛肉,走过了长街,开始往左转。
他相信樊云山一定已接到了他要小狗子送出来的消息。
为了避嫌疑,他一直都陪着赵无忌待在房里,只不过关照小狗子去打扫他那间客房,监督着小狗子把痰盂倒了出去。
赵无忌一定绝不会想到,小狗子也早就被他们买通了。
──只要一个人对自己的生活觉得不满意,你就有机会收买他的。
这是唐缺的理论。
唐玉发觉唐缺的理论总是很有道理。
桑树林已经在望。
唐玉相信樊云山当然绝不会想“杀他灭口”,但是他们也绝不会先出手对付丁弃。
赵无忌当然会在暗中监视他们。
所以他们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要怎么样才能让丁弃出来对付他!
只要丁弃一出手,他就是奸细了,随便他怎么否认都没有用的。
就算他们不杀他,赵无忌也绝不会饶他。
唐玉微笑。
他已经有把握要丁弃出手。
为了保护他这个“非常重要的人”,丁弃和樊云山都跟着他走了过来。
──丁弃不是奸细。
──丁弃当然已开始在怀疑樊云山。
──如果这个“重要的人”和樊云山之间有勾结,他交给赵无忌那个名字,当然就不会是真的奸细的名字。
──如果他交出来的名字是丁弃,丁弃也没法辩白。
──丁弃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只要发觉这个“重要的人”和樊云山之间的情况有一点不对,一定就会出手。
这其中的关键看来虽很复杂,其实却像“一加一等于二”同样简单。
所以唐玉忽然转过头去,看着樊云山笑了笑,好像是要他放心!
“我交给赵无忌的名字,绝对不会是你。”
天气晴和,阳光明朗。
丁弃也许有很多不太好的毛病,眼睛却连一点毛病都没有,在这么好的天气里,连一里外的麻雀是公的,还是母的,他都能看得出。
这也许是他自己吹牛,可是唐玉这样笑,他总不会看不见。
他转过头,就看见樊云山也在笑,他忍不住问:“你认得这个人?”
樊云山摇了摇头。
丁弃说道:“看起来,他却好像认得你?”
樊云山还在笑,虽然没有承认,但是也不再否认。
他并不怕被丁弃看出他们之间的秘密,他本来就想要诱丁弃出手。
想不到的是,丁弃的出手远比他意料中快得多。
他的笑容还没有消失,丁弃的掌缘已猛切在他左颈后的大血管上。
唐玉刚想把左手提着的陈皮和烧鸡挂上树枝,樊云山已倒了下去。
他知道丁弃会出手的,可是他也想不到樊云山竟会被丁弃一击而倒。
这一击不但迅速准确,最可怕的是,出手之前,完全没有一点警兆。
既然已决定攻击,他就绝不再犹豫,绝不让对方有一点预防准备。
唐玉忽然发觉自己以前一直低估了他,这个人实在比别人想像中更危险。
丁弃居然还没有扑过来,还站得远远的,用一双鹰一般的眼睛盯着他。
唐玉慢慢的把陈皮和烧鸡挂上树枝,才回过头:“你就是独臂神鹰?”
丁弃道:“我就是。”
唐玉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丁弃道:“我知道。”
唐玉道:“你也知道我有样东西要交给赵无忌?”
丁弃道:“我知道。”
唐玉道:“你不想让我交给他?”
丁弃道:“我不想。”
唐玉道:“你想把我杀了灭口?”
丁弃并不否认。
唐玉叹了口气,重重的把右手提着的当归和牛肉,丢在地上,说道:
“那你就动手吧。”
丁弃道:“你为什么不动手?”他冷笑,“既然你是唐家的人,为什么还不把你们独门暗器拿出来?”
唐玉明白了。
丁弃不敢逼近来,只不过因为怕他的暗器──这个“重要的人”既然是从唐家来的,身上当然带着有唐家的独门暗器。
唐玉本来就是唐家的人,本来就带着唐家的独门暗器。
如果他把他的暗器使出来,就算有十个丁弃,也一样要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可惜他不能拿出来。
因为他已经看见了赵无忌。
赵无忌是从一棵粗大的桑树后出现的,现在已逼近丁弃。
他的动作并不快,却极谨慎,绝没有发出一点让丁弃警觉的声音。
丁弃的注意力,已完全集中在唐玉身上。
面对着一个身上很可能带着唐家独门暗器的人,天下间绝没有任何人敢疏忽大意。
唐玉忽然叹了口气,道:“可惜。”
丁弃道:“为什么可惜?”
唐玉道:“现在你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个活靶子,如果唐家真的有人在这里,就算是个三岁小孩子也可以把你打出七八个透明窟窿来。”
他又叹了口气,说道:“只可惜我身上连一样暗器都没有,我根本就不是唐家的人。”
丁弃的脸色变了,就像是一条忽然发现自己落入虎口的羊,不但惊慌,而且恐惧。
他想拔剑。
他的手刚握住剑柄,无忌的铁掌已猛切在他左颈后的大血管上,用的手法跟他刚才击倒樊云山时,同样的迅速准确。
唯一不同的是,无忌有两只手,另一只手上还有把刀,短刀。
三寸六分长的刀锋,已完全刺入了丁弃的腰。
虎口
刀柄还在丁弃腰上,正是绝对致命的部位,刀锋已完全看不见了。
唐玉抬起头,吃惊的看着赵无忌,他实在想不到赵无忌的出手会这么狠。
他看起来实在不像这么狠的人。
──左颈后的那一击已经够了,为什么还要加上这一刀?
赵无忌忽然说道:“我本来并不想杀他的。”
他显然已看出唐玉心里在想什么:“我也知道应该留下他的活口来。”
唐玉道:“为什么杀了他?”
无忌道:“因为这个人太危险。”
这一点唐玉也同意。
无忌道:“要对付这种人,就绝不能给他反击的机会。”
唐玉道:“因为他也绝不会给你反击的机会。”
无忌道:“如果他有两只手,他一定也会再给樊云山一刀。”
幸好丁弃只有一只手。
樊云山的胸膛仿佛还有起伏,仿佛还有呼吸,却不知他的心是不是也在跳?
无忌弯下腰,把他的身子扳过来,把耳朵贴上他的胸膛,希望能听到他的心在跳。
唐玉在看着无忌。
无忌的背对着他,距离他还不到三尺。
这才真是个最好的靶子,连三岁的小孩子都不会打不中的靶子。
唐玉的手缩入了衣袖。
现在他是男装,当然不能再把那根金钗插在头发上。
他把那根金钗插在衣袖里。
他的手缩进去,就捏住了金钗,只要他指尖一用力,钗头里的油蜡就会流出来,保护他的手,他就可以把钗头扭断。
他手里立刻就有一满把毒砂,唐家威镇天下的五毒断魂砂。
只要他将这把毒砂洒出去,就算他是闭着眼睛洒出去的,无忌都死定了。
幸好他这把毒砂没有洒出去,因为他还没有忘记财神。
现在他心目中最大的一条羊已经不是赵无忌,而是财神。
只有赵无忌才能把这条羊送入他的虎口。
财神还没有来,他怎么能死?
唐玉的手又慢慢的从衣袖伸了出来,反正财神已经快来了,赵无忌已经在他掌握之中。
他一点都不急,只不过觉得有种奇异的渴望和冲动,就好像一个贪欢的寡妇,在渴望着男人的拥抱。
樊云山的心还在跳,本来跳得很慢,很微弱,现在已渐渐恢复正常。
他甚至已经可以站起来。
看见了丁弃,他还是显得很悲伤,黯然道:“他是个聪明人,只可惜太聪明了些,如果他笨一点,也许就不会落得这种下场。”
这是句很有哲理的话,无忌却不想跟他讨论人生的哲学。
无忌道:“他是个奸细。”
樊云山道:“我知道。”
无忌道:“他想杀你,如果他活着,非杀了你不可。”
樊云山道:“我知道。”
无忌道:“可是他已经死了。”
樊云山道:“既然他已经死了,不管他生前做错过什么事,都可以一笔勾销,我一定会好好料理他的后事。”
无忌微笑,拍着他肩,道:“你记不记得我们今天晚上还有个约会?”
樊云山道:“我不会忘。”
无忌道:“也记得我们约的是谁?”
樊云山道:“财神!”
无忌道:“他的行踪一向不愿让太多人知道,这次很可能也是一个人来。”
樊云山道:“我懂。”
无忌道:“所以他的安全,我们一定要负责。”
樊云山道:“我一定会尽量调动本门弟兄中的好手保护他,但是……”
无忌道:“但是你还不知道我们约好在什么地方见面?”
樊云山道:“是的。”
无忌道:“其实,你应该可以想得到的。”
他笑了笑,又道:“财神通常都在什么地方?”
樊云山立刻明白了:“财神通常都在财神庙。”
唐玉一直在注意着无忌。
他发现无忌跟樊云山说话时,已经带着命令的味道,樊云山居然也看作理所应当的事。
有些人好像天生就是做首脑的材料,赵无忌好像就是这种人。
幸好他已经快死了,而且死定了。
唐玉看着他的时候,已经好像是在看着个死人。
无忌道:“走,我们现在就到财神庙去。”
唐玉道:“我们?”
他尽量压制着心里的兴奋,道:“我也去?”
无忌微笑道:“难道你不想去见见财神?”
唐玉也笑了:“有没有人不想去见财神的?”
无忌道:“没有。”
唐玉笑得更愉快,道:“我可以保证连一个都没有,不但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每个人都想见到财神,所以每个地方都有财神庙。
据说天上地下所有的钱财,都归财神掌握,无论谁只要能见到财神,都会发大财的。
奇怪的是,财神却偏偏好像是个很穷的神,甚至比那位终年为衣食奔波,在“陈蔡之间”几乎连饭都没得吃的孔老夫子都穷!
孔庙通常都是金碧辉煌,庄严雄伟的大庙。
财神庙却通常都是个很穷的庙,又穷又破又小。
这实在是个讽刺,很好的讽刺。
因为它至少使人明白了一点──钱财虽然可爱,却并不值得受人尊敬。
这个地方的财神庙也一样,又穷又破又小,那位长着张黑脸,跨着匹黑虎的财神像,金漆都已剥落,衣服上都好像打着补丁。
“有件事我始终不懂,”唐玉四面打量着,接着道:“为什么财神看起来总是这么穷?”
这问题他只不过是随便说出来的,并没有希望得到答案。
无忌笑了笑道:“如果你看见真正有钱的人,你就会懂了。”
唐玉又问道:“为什么?”
无忌道:“那些人的钱虽然多得连数都数不清,自己却还是视钱如命,穿的衣服上打满补丁,吃的是咸菜干和泡饭,身上挂满了钥匙。”
唐玉道:“他的身上为什么要挂满了钥匙?”
无忌道:“因为他们生怕别人揩油,连柴米油盐都要锁在柜子里,有些人的内衣裤穿得发臭了还不肯洗。”
唐玉又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无忌微笑道:“因为衣服洗多了会破的。”
唐玉也笑了:“难道财神也会像他们这样,把一个钱看得比门板还大?”
无忌道:“不是视钱如命的人,怎么能做财神!”
现在已是黄昏。
他们刚吃过一顿很舒服的饭,在春天温暖的夕阳下,慢慢的逛到这里来。
他们的心情都很愉快。
无忌道:“如果我是财神,就绝不会花几两银子去吃顿饭。”
唐玉笑道:“因为财神不是能乱花钱的。”
无忌道:“绝对不能。”
唐玉叹了口气,道:“幸好我们都不是财神。”
无忌道:“可是你很快就要见到一个财神了,一个活财神。”
唐玉道:“今天他一定会来?”
无忌道:“一定。”
唐玉实在很想告诉赵无忌──这个财神,就是你的瘟神,只要他一来,你就要送命。
他实在很想看看赵无忌发现真相时的表情。
樊云山已经来了。
他的脸色,并不太好,丁弃在他脖子后面的那一击,直到现在,还是让他觉得很不好受,但却绝对没有影响到他做事的效率。
“我已经把本门弟兄中的高手,全部调到这里来,现在这条路上都已有我们的人防守。”
无忌对他的办事能力很满意,唐玉更满意。
樊云山调来的人手,当然都是他们自己的人,那其中还有几个好手。
现在赵无忌已经在他们包围中,他根本用不着再等机会,就凭他和樊云山两个人,已足够要他的命!
何况他身上还有那个荷包──荷包上的牡丹,牡丹的花心。
只要一想到那种暗器的威力,他就会变得像是个孩子般兴奋激动,几乎忍不住要伸手进去摸一摸。
但是他一定要忍住。
无忌又在问道:“在外面防守的兄弟们,是不是都已经知道了我们要等的人是谁?”
樊云山道:“我只告诉他们,除了一个穿黑披风,提红灯笼的人之外,无论谁走到这条路上来都要把他挡回去。”
他再三保证:“除了他之外,绝没有任何人能混进来。”
这不仅是在对无忌保证,也是在对唐玉保证。
既然没有任何人能混进来,当然也没有人能来救赵无忌。
现在他已完全孤立。
唐玉在心里叹了口气,这计划实在是无懈可击,连他自己都觉得十分满意。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樊云山刚点起盏油灯,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仿佛蝉鸣般的吸竹声。
“财神来了!”
这位财神看起来既不穷,也不寒酸。
他身材高大,头发灰白,脸色红润,看起来仪表堂堂气派极大,穿着也极考究,正是那种无论谁看见都会很信任的人。
如果你有钱,你一定也会把钱存进他的钱庄里去。
但是无忌替他引见樊云山和唐玉时,他的脸色却很难看。
无忌道:“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
财神板着脸,冷冷道:“我是不是说过,除了你之外,我不见别人?”
无忌道:“是的。”
财神道:“他们是不是人?如果他们是人,就请他们走。”
无忌怔住。他想不到这位财神连一点面子都不给他,幸好樊云山和唐玉都很知趣,都已经在“告辞”了。
无忌更抱歉,很想说几句让他们听了觉得比较舒服一点的话。
唐玉已过来握住他手,微笑道:“你什么都不必说,因为我们是好朋友。”
他真是个好朋友。
他把无忌的手抓得好紧。
无忌好像也觉得有点不对了,正想甩掉他的手,已有另一只手猛切在他左颈后的大血管上。
那当然是樊云山的手。
他倒下去的时候,正好看见财神怒喝着向唐玉扑了过去。
但是他知道那是没有用的。
财神绝不是唐玉的敌手,连唐玉一招都挡不住。
无忌再张开眼时,财神果然已经被人用绳子绑了起来。
他自己也当然被绳子绑住,而且还被点住了穴道,──唐玉一放开他的手去对付财神时,樊云山已点了他的穴道。
看见他的眼睛张开,财神就在冷笑,道:“你这两个好朋友,真是好朋友。”
无忌叹了口气,道:“只不过你刚才根本不必请他们出去的。”
财神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他们根本不是人。”
唐玉笑了,大笑。
他笑得实在愉快极了:“我是个人,只可惜你永远想不到我是什么人。”
无忌道:“哦?”
唐玉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就是唐玉,就是你恨不得把他活活扼死的那个唐玉。”
无忌不说话了。
到了这种地步,他还有什么话好说?
现在唐玉总算看到了他的表情,他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到了这种地步,他还有什么表情?
唐玉道:“我本来并不一定要杀你的,我也知道活人一定比死人有用。”
无忌道:“现在,你为什么要改变主意?”
唐玉道:“因为有一个人告诉我,一定非把你杀了不可。”
无忌道:“谁告诉你的?”
唐玉道:“就是你自己。”
他笑得更愉快:“你自己已教给我,如果要对付一个很危险的人,就绝不能给他反击的机会,你这个人刚好是个很危险的人,我这个人刚好很听话。”
无忌道:“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唐玉道:“因为我不想你做个糊涂鬼,我们总算是朋友。”
这只老鼠既然已经被抓住了,他为什么要一下子就吞到肚子里去?
猫捉老鼠,本来就不一定是为了饥饿,而是为了这种乐趣。
他正在享受这种乐趣:“本来说不定还会有人来救你的,可惜你自己偏偏又要再三关照,除了这位财神之外,绝不许任何人来。”
樊云山道:“他不是关照我,而是命令我,就算是我的老子来了,也不能放进去。”
他故意叹了口气,又道:“恰巧我也是个很听话的人。”
唐玉也叹了口气,道:“大风堂有了你这样的人,真是他们的运气。”
他看着无忌:“可是不管怎么样,你总算对我不错,你的后事,我一定也会叫樊云山好好去办的,你临死之前还想什么,只要告诉我,我说不定也会答应。”
无忌沉默着,忽然道:“我只有一件事想问你。”
唐玉道:“什么事?”
无忌缓缓道:“上官刃是不是在唐家堡?”
唐玉道:“是的。”
他毫不考虑就说了出来,因为无忌已经等于是个死人。
在一个死人面前,什么事都不必隐瞒着的。
唐玉道:“上官刃不但在唐家,而且很快就要变成唐家的人了。”
无忌道:“为什么?”
唐玉道:“因为他很快就要入赘到我们唐家,做唐家的女婿。”
无忌道:“你们为什么要招他做女婿?”
唐玉道:“他是个很有用的人,只有他才能替我们带路。”
无忌道:“带路?”
唐玉笑道:“这里是大风堂的地盘,如果我们要到这里来,是不是要找个带路的人?”
无忌道:“是的。”
唐玉道:“你还能不能找到一个比上官刃更好的带路人?”
无忌道:“不能。”
现在这件事好像已经应该结束了,财神已经进了庙,羊已入了虎口。
奇怪的是,无忌居然又笑起来了。
他笑得实在不像一条已经在虎口里的羊。
他笑得简直有点像是只老虎。
他笑得简直让人分不清究竟是谁在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