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洛里心一颤,意识到自己的走神引起了狄法的注意。他连忙抬起头,回应道:“当然不是,这些菜肴非常美味。”
说着,他掩饰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醇香的酒液。
“我有一个疑问,教授,”狄法说,“你为什么只让安东尼和安德烈抄书?你不认为这样的处理,甚至称不上是惩罚吗?”
伊洛里试图从狄法的表情中读出什么,但失败了,没有人能知道狄法那双幽深的眼眸望向自己时,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伊洛里干巴巴地说:“那是一本很厚的书,我觉得这样的责罚已经足够了。”
狄法的手指搭在唇边,眼神赤裸裸地打量伊洛里,他的目光从伊洛里卷而柔软的栗色短发,移到他温润的绿眼睛,最后停留在他微微颤抖的双手上。
末了,狄法微微扯了扯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你认为的责罚,在我看来却更像是一种毫无意义的纵容。”
伊洛里满是震惊,完全没有料到狄法会如此直接地批评自己。
狄法盯着伊洛里,十指交叉放在桌上,眼神愈发幽暗,“你所认为的孩子——安德烈10岁的时候,带着自己做出来的机械臂与一把□□猎杀了一头野猪;而安东尼10岁时击败同年龄段的所有对手,被选为皇家少年骑士营的预备役队员。”
“他们两人远比一般人更懂得什么是战斗以及如何战胜敌人。”
男人的眼眸黑沉,深深望入伊洛里的眼中,“教授,我无心插手你的工作,但你要明白你教导的不是一般的红血孩童,而是卡斯德伊的未来继承人,他们需要规矩、需要刻苦的训练,更需要严格的要求,唯独用不着你的纵容——这是我唯一希望你能注意的。”
伊洛里紧捏着拳,心脏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绳索勒紧。他越界了,对于一个高傲的蓝血家族来说,绝对不需要那些在他看来理所应当的宽容与温和。
在摇曳的光影中,伊洛里不由得目光落在狄法的唇角,他再一次想起石室里动魄惊心的挣扎,他现在验证了自己的想法,如果狄法那时恢复了理智,他会毫不犹豫掐死自己。
“教授,听到这些,现在你还觉得他们只是个单纯的孩子吗?”
伊洛里吓了一跳,不敢再看狄法,“我、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他意识到或许正是这种坚韧的意志以及无比重视家族荣耀的性格,才让卡斯德伊一族在被黄金热诅咒后仍不断抗争,延续了这么多代人。
同时,也是这种像块顽石一样固执到骨子里的执着,会让狄法·卡斯德伊不顾一切追求能治愈所有疾病的贤者之石——即使要因此杀害一个无辜的女孩。
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伊洛里匆匆端起水晶酒杯,唇边扯起一丝不自然的笑意,道:“您说得对,敬坚韧不拔的卡斯德伊。”
暖黄的煤气灯光中,狄法似乎也不再那么阴郁冷漠,垂眸看向伊洛里,“也敬您,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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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吃完这一顿味同嚼蜡的晚餐,伊洛里急不可待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坐到桌前,试图理清思绪,但心情沉重得一句话都写不出来。
这时理查的声音从外边小心翼翼地传进来,“教授您现在方便吗,我重写了一封新的信,能够帮我看看么?”
伊洛里放下笔,轻轻呼出一口气,努力平复内心的波动。
他抬起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当然,你直接进来吧,我没有别的事情要忙。”
理查推开门,圆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容,眼神里透着几分讨好。他双手把信件递给伊洛里,表情中带着一点紧张:“辛苦您了。”
伊洛里接过信件看了一遍,发现理查确实按照他的建议,删掉了原文中不合适的部分,替换成了一段新的内容:
【亲爱的小小鸟,你是闪光的星空,是结满果实的苹果树,我生命中的奇迹,假如神甫大人问我愿不愿意吻你嘴唇,我能重复吻你一千次,一直到你对我发火为止。】
【我爱你,因此我必须向你坦白,我现在的存款没办法让你穿上跟贵族小姐一样精细的蕾丝婚纱,也没办法送我们的孩子进入好学校,一切都太贵了。所以请再给我一些时间吧,等攒够钱,我保证立即向公爵大人递请允许。】
理查紧张地看着伊洛里,同时微微前倾身体,似乎在等待伊洛里的肯定,“教授,我这样写是不是好很多?”
伊洛里读完信件,唇边的微笑僵硬,眼眸里浮现一丝无奈。
他摇了摇头,说:“不,我不认为你的恋人想要听到这种情话。你要告诉她的不应该是你的贫穷,而是你对她的满腔爱意。”
伊洛里拿过一张干净的白纸,看着理查,鼓励他道:“试试看,就把你见到恋人第一时间最想说的话说出来,我来帮你做记录。”
“啊?最想说的?”
看伊洛里认真不过地点头,理查只能忍住尴尬,一边想,一边结结巴巴地说:“好、好吧。罗琳,自从跟你吵架之后,我一直都很难过,你指责我不爱你,那句话让我晚上睡不着觉,一想起来就心口痛。那不是真的,事实是我总会想起你甜美的微笑……”
断续说到最后,理查整张脸都已经红得要滴出血来,声音也越来越小:“……教授,我这样说真的对吗?”
伊洛里停下笔,把写满了的信纸递给理查,认真地说:“这是我有史以来听过的最动人的一封情书。我只修改了很少的地方,你大可以直接把它誊抄一遍送给你的恋人,我相信,她一定能感觉到你的心意。”
理查捧过纸张,心还在砰砰直跳,“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做对了什么,但教授您说可以,那我相信您。”
“你大可以自信些,我作用远没有那么大,”伊洛里顿了顿,说,“不过,你不担心自己向公爵提出的结婚请求遭到拒绝吗?”
一般情况下,贵族会辞退要结婚的仆人,因为在他们看来,婚姻就意味着混乱,而他们并不希望下等人的混乱影响到自己高贵的家族。
理查:“呃、爵爷确实很严厉,但他从没有拒绝过仆人的结婚请求。”
他苦恼地皱起眉,试着向在他看来被传闻误导了的亨特教授解释道:“教授,其实灰铸铁城堡并不比其他贵族的庄园更严格,老爷虽然冷漠,但从不刁难仆人。更确切地说,在那位大人眼中,为他工作的我们都跟不存在的隐形人一样,谁会关注隐形人有没有结婚啊,哈哈。”
说到最后一句话,理查朗声地笑了起来,伊洛里却笑不出来,他想起狄法在餐厅时对自己露骨的审视,侵略性和压迫感掺杂其中,好像他看透了他的内心,由外至内将他解剖了个彻底。
伊洛里不愿意承认自己发憷,但他确实有一点畏惧狄法,同时还有一点被看透了带来的不适感。这种感觉就像站在悬崖边缘,随时可能坠入深渊。
伊洛里觉得,难以捉摸的狄法真的很麻烦,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要离他远远的,再也不要跟他打交道。
理查无比满意地收好情书,握住伊洛里的手,感激道:“我明天就把信给她。等有好消息,我一定立刻来向教授报喜。”
“好的,我会很期待。”
伊洛里送走了理查,在重新恢复安静的房间里,他深吸了一口气,心底的不安却始终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