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的路上,朱麟几次欲言又止。
周玉臣知道他在担忧什么。孙奉御的案子,说来可大可小。虽然私自出宫、强娶良家在《太祖会典》中都是罪无可恕的罪行。但这个前提是,贵人不发话。
宦官作为天子家奴,其罪罚无需三法司审判,轻重均由主子说了算。
问题是现在有两位贵人,一欲其生,一欲其死。
太子行二。其母关贵妃深得帝意,是最得宠的妃子,目前代替病弱的皇后,摄理六宫事。
如今圣躬不豫,朝政暂由太子监管。母子二人气焰正盛。
五皇子则是德妃所出。
皇帝迷信,其宠爱的方士说德妃、五皇子有仙命在身,是太上老君炼丹时特意点化了一对子母仙丹,让他们下凡来伺候皇帝。因此,近来德妃母子也颇为受宠。
所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莫过于此。
快到纪察司时,朱麟再也忍不住了:“前几日东宫醉酒,十几鞭就打残了身边的长随。五皇子频频在御前伺疾,太子心里正不痛快……司正,这孙奉御的案子,咱们断不了。”
这点周玉臣也明白。她把孙奉御关了七八天,却一直没有审他,用的就是“拖”字决。
只要拖到两位皇子忍不住,孙奉御必定会被提走。
届时是死是活,是黑是白,就跟纪察司无关了。
此时,纪察司安静得诡异。漆黑的天幕笼罩着惨白的灰雪,一只猩红的灯笼飘在屋檐下,另一只的灯笼熄了,黑沉沉像瞎子的眼。
周玉臣站定在门外,呼出一口白雾:“把灯笼点了。”
朱麟无法,只得高声叫人去找火捻子。
这时,一个白面皮的青年人迎上前来,哭丧着脸道:“司正,您可算回来了!这孙奉御闹了一整天,一会儿说茶叶太陈,一会儿又嫌被褥太薄,竟像是来纪察司享福的!”
青年人正是纪察司的副使,金不换。他生得像面团,性格也像面团一样软和。
周玉臣抬脚往值房走:“你是问官,他是罪犯,你怕他做甚么?”
金不换缩着脖子跟在后面,呐呐道:“小人哪里是怕他呀!——太子刚刚派人打了招呼,说纪察司要是断不了案子,明天一早就把孙奉御移交东宫。”
“太子的人刚走,五皇子的人也来了,说再审不好就换大理寺审。司正,明天两方人马争抢起来,咱们可怎么办?”
说话间,二人进了值房。
值房并不大,乍眼看倒像是书房学舍,不像是恤罚之地。正中间放着一把黄梨木官帽椅,两旁摆设有矮书架、长条案。
周玉臣打开卷宗:“孙奉御在干什么?”
金不换一怔:“在睡觉,睡了约莫有半个时辰了。”
半个时辰,按母亲的计时方法就是60分钟。周玉臣记得母亲说过,人会在入睡45~90分钟后进入深度睡眠。母亲在“空中特勤团”效力的时候,最痛恨的事情就是深度睡眠被打断,这会影响人的反应力。
周玉臣道:“把他叫醒,今晚都不许他睡觉。”
“是。”
周玉臣又看了看漏刻,道:“你先去休息一会,准备卯时问审。”
金不换愣住了。
不是,周玉臣一直没有审孙奉御,他以为彼此都是心照不宣的“能拖尽拖”。现在怎么突然要审起案子来了?
金不换夹着嗓子用气声说话,好似每个字都烫嘴:
“司正,万一他说出个一二三来,小人是录还是不录呢?”
这意思是:孙奉御要是吐出了五皇子的机密,太子爷肯定是高兴了。事情从纪察司这里爆出来,总比在东宫审出来的更可信,也更好用!可纪察司怎么办?
有些事,关上门是天下太平,一旦开门——倒霉的就是那个开门的人。
周玉臣似笑非笑道:“不如今夜由朱麟替你做笔录。”
这不合规矩。
一场问审,至少需要两个审问官。朱麟没有资格做问官,如果金不换不在,那么整个审讯就全权由周玉臣主导了。
金不换恨不得马上拍屁股走人,可他看着纪察司里忙碌的小火者,个个都还是少不更事的年纪。这要是天塌下来……那可就是一窝端了!
金不换犹豫了好一阵,才道:“还是您作主审,小人记录罢。”
孙奉御被提进来的时候,还在打呵欠。
他五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魁梧,脸上泛着油光,有几天没洗澡了,稀疏的头发像梳过发油一样成条成缕,头上顶着个歪歪斜斜的发髻。一双三白眼泛着血丝,警惕又愤怒地盯着周玉臣等人。
看来他这一晚熬得很难受。
审问室里,只见周玉臣、金不换一左一右地坐在三角桌前。宫里都说这种奇形的桌子,是周玉臣特制的“审讯桌”,他们还说这桌子有种诡异的法术,让人坐在案前就忍不住想开口。
孙奉御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什么法术桌?看起来也很平常嘛!三方夹着三角形的桌子而坐,不像是审讯,倒像是面对面地聊天。只不过,孙奉御这一面的椅子,离桌子有段距离。
孙奉御刚刚坐下,就听见周玉臣道:
“抬起头来,你认得咱家吗?”
孙奉御冷笑道:“不认识。我在德妃娘娘跟前伺候,如何能认得周司正?”
周玉臣吊儿郎当地靠着椅子,笑眯眯道:“不认识?抓你的那天,你不是指名道姓地骂过咱家吗?”
孙奉御冷哼一声,不作言语。
周玉臣转头对金不换道:“开始吧,马上卯时一刻了,别让殿下等太久。”
殿下?哪位殿下?
金不换有些茫然,但是孙奉御却猛然抬头!
早年太祖虽有“宦官娶妇,受剥皮之刑”、“私自外出,杖一百,发边远充军”等禁令。但是天授帝登基时,内府禁令早已松弛。再加上皇帝对宦官的信宠,使刑律是严于府而宽于宫,对近贵更加宽容。以至于年轻的宦官都忘了——
卯时,是处决罪奴的时间。
孙奉御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皮笑肉不笑道:“周司正,你用不着吓唬我。一没有伏状文书,二没有勾决令牌,你凭什么动我?纪察司好吃好喝地伺候了老子几天,不就是怕……”
“吃早饭了吗?”
周玉臣打断了孙奉御的话,头也不抬地问道。
孙奉御给弄懵了,没好气地答道:“没有!”
周玉臣向朱麟使了个眼神:“去弄点蒸饼来。金不换,给孙奉御把绳索解了。”
须知,三角桌比寻常的矩形长方桌,更容易拉进审问官与被审者的距离。不必转头,也能看见对方神情的细微变化。
孙奉御的脊背渐渐松弛下来,任由金不换给他解开了绳索。
这时,周玉臣忽然道:“孙奉御,这几天咱家除了公务,就是在看你的案卷。你是自阉进的宫,进宫前也读了两年书,自诩是孔孟圣人的学生。孔圣人之[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这话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孙奉御一愣。
“没有殿下的宠信,你哪来的钱给令尊修坟呢?又哪来的机会光宗耀祖?说白了,令尊在九泉之下都得给贵人叩首谢恩。”
朱麟再次推门进来,在桌上放下一碟白雪雪的炊饼、一盘油汪汪的脯腊羊肉,还有一壶酒、一块生肉。
生肉。
孙奉御死死地盯着那块血淋淋的生肉,这是给死囚用来贿赂黄泉恶犬的肉,以便死后能通过奈何桥。换而言之,这是一顿断头饭。
周玉臣宽和地笑道:“先吃饭吧,吃完饭我们再谈。 ”
这顿饭吃得极其艰难。
孙奉御神思不属地往嘴里塞肉喝酒,吃吃停停,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周玉臣。
金不换捋着记录簿的边角,实际上这本簿子整整齐齐,不仅没有翘边,甚至一个字也没有。但他心里却记着周玉臣刚才的话——
殿下的宠信。
孙奉御受五皇子差使,五皇子给的恩赏自然不少,否则他也没钱在宫外置办宅子。但是,孙奉御父亲的坟地,是在他被抓的这几天开始动工的。人都被抓了,谁帮忙督促修坟?谁替他给了银钱?
还有孙奉御被抓的那天,说他“自有贵人相助”。
这贵人是五皇子,还是太子爷?
孙奉御吃完饭后,周玉臣还贴心地问:“要来一壶热茶吗?”
一夜没睡的疲惫,再加上这时而恐吓、时而柔怀的打法,孙奉御开始迷糊了。
他犹豫地摇头:“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