逯无虚在未央宫外跪了一夜,张公公在一旁如坐针毡,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能弓着身子候着。
稷安帝唤他进去的时候,逯无虚的腿已经站起不来了,张公公架着他往前走。刚走了两步,他推开张公公,往那石阶上一摔,磕得膝盖直流血,这才敢往大殿里走。
逯无虚刚要跪,稷安帝扫了一眼他腿上的伤,让他站着说。
逯无虚硬是要跪在地上,长声道:“陛下,奴家入宫三十七载,从来没有求过您,眼下燕儿被山匪绑了去,逯毅手上的兵都在骁骑将军杜将军手里头,已经倾了全府之力去救,可连山匪的巢穴都没见着,人先死光了。奴家是个没根的人,族中没有男丁,就燕儿这一个孩子,奴家求您开恩,给燕儿一条生路,也给平阳郡的百姓一个条生路啊。”
稷安帝低头打量着他,寒声问道:“你这消息倒是灵通,你想让朕派谁去端了山匪的老巢?”
逯无虚道:“全凭陛下做主,老奴是个糊涂人,老奴不知。”
“不知?”稷安帝转着手中雕刻着龙纹的珠子,怒不形于色,“这些年你在宫里做掌事公公,怎么能看不清?平阳郡依靠双云岭,西边就是春庭河,依山傍水,郡中百姓本该自给自足,为何却落草为寇!逯毅这几年卖官鬻爵,往朝中塞了不少百无一能之辈,朕念在你多年尽心服侍,一忍再忍。如今平阳郡的山匪之乱,是他逯毅咎由自取,朕给他半月的时间,收不了草寇,他这个郡守就不用做了。”
逯无虚老泪纵横道:“陛下,那山匪凶悍,若单凭逯毅之力怎能清剿……望陛下三思啊!”
“朕心意已决,下去吧。”稷安帝不再赏他目光,闭目凝神。
未央宫内的安神香萦绕在殿中,张公公见逯无虚走远了,小心上前伺候,道:“陛下劳神苦思,今儿的养神丹已经从琅苏送过来了。”
张公公呈上了一个紫檀木的方盒,里面放着一颗金亮的丹丸,借着烛光看去,竟像一颗纯质精圆的金珠。
稷安帝抬眼一撇,将养神丹送进了口中,喝了一口太医配的滋养汤,把丹丸咽了下去。
张公公收起木盒,藏在了袖子里,躬身道:“陛下日理万机,千万要保重龙体哪!今儿是冬至,丑妃娘娘去了御膳房,与御膳房地宫女们一同包了饺子,她亲自给您做了一碗。”
稷安帝摆了摆手,“她倒是颇有闲情逸致。不用端上来了,朕没胃口。你去查清楚,她在御膳房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回来报与朕听。”
张公公叩首道:“奴家遵旨。”
***
冬至这天下了小雪,碎雪落在沿路的枯枝败叶上,给御膳房换了身新衣裳。
散不尽的白雾笼罩着御膳房,热气中混着各种佳肴的香味,诱的老树上的寒鸦直流口水。
丑妃照芙晴穿了一身素色的衣服,她擀了皮,又包了饺子,动作干净利索。御膳房的宫女怕她磕着碰着,也怕她烧着烫着,小心地伺候在一旁。
照芙晴的脸上有一道骇人的疤痕,从眼角一直到下颚,像是把半张脸劈开了。若是换做旁人,定然用面纱遮住,不敢见人,而她却毫不在意地露出脸上的伤痕。
从照宴龛的养女到执掌六宫的贵妃,这条路照芙晴走了七年。
“娘娘,您小心灶台里的火,明火灼人,会留疤的。”宫女说完,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跪在地上,求饶道:“奴婢罪该万死,奴婢万万没有冒犯娘娘的意思,求娘娘饶命。”
在一旁陪同的女官狄春香瞧着丑妃的脸色,见她没有动怒,连忙走过去说:“娘娘海涵,快谢娘娘不罚之恩。”
照芙晴忙着调饺子馅,她忙完手上的活儿,这才抽空说:“无妨,受了伤总会留疤的。人这一辈子,总不能一点伤不受吧。快起来,宫里人多,想让大家都吃上热乎的饺子,咱们可得忙好一阵子。”
“奴婢遵旨。”宫女连忙起身,想要上手帮忙,又怕再惹娘娘不悦,在一旁犹豫不决。
照芙晴回头,把她拉过去,笑着说:“包好了吃好的,包丑了吃丑的,反正馅儿都是一样的,来吧,本宫准了。”
宫女这才上手,其实她包的很好,从她手中出来的饺子各个像元宝,下了锅也不变形。
照芙晴对她频频称赞,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人,叫什么名字?”
女官狄春香上前一步,代她回道:“她叫苦菊,是浣衣房里的浣衣宫女。”
她的手上确实有很多冻疮,身上的衣裳料子单薄,瞧着也就两三层。照芙晴点了点头,“以后你来九华宫,跟着本宫吧。”
先前看着丑妃脸上那道疤痕,她心生畏惧,心里觉得害怕。如今站在她的身边,反而觉得没什么。
照芙晴为人和善,让人不由自主的想与她亲近。苦菊微微抬头,满脸欣喜地偷偷看照芙晴。她又怕自己的小动作引起周围宫女的不悦,抿着嘴低下了头。
狄春香见娘娘心情不错,从衣袖中拿出了一瓶上好的玉容脂,呈上去道:“娘娘,这是家父从双云郡差人送来的姣颜霜,娘娘脸上的玉瑕就不见好,不如试试这个。”
“罢了,本宫在这深宫中住了七年有余,陛下若是单单因为这道伤厌弃本宫,这么多年不会过九华宫而不入的。”照芙晴莞尔一笑,眼睛里多少是有些惆怅的。
她转脸看着漫天飞雪,怅然道:“况且女子容颜似水,岁月如风,怎么会不起涟漪呢?比起那张姣好的皮囊,至纯至善的本心才更难能可贵啊。”
苦菊听着这话,不知不觉中竟然潸然泪下,她心中不由得对这位娘娘心生敬意:“世人皆笑她一钗毁容颜,将恩宠与前途锁在了那道狰狞的疤痕之下,从此永无天日。而她却依旧活的如天边云开,想要在遮日的红墙之下寻的生活的本真。”
自打荣德皇后席氏死后,照芙晴接管六宫大小琐事,很少出现有妃子为了争宠自相残杀之事,宫里也算太平了几年。
然而好景不长,稷安帝看倦了后宫里年老色衰的妃嫔,更喜欢满春楼里那些勾人的桃红,直接不顾众臣反对,把未央宫变成了上京第二大烟柳之地。
照芙晴对之心灰意冷,心有余而力不足,便很少往未央宫去了。
照芙晴对狄春香说:“这娇颜霜你留着,日后宫里若是有宫女受伤后留了疤痕,你就拿给她们用。”
“下官替奴婢们谢过娘娘。”狄春香抬头看向护城河的方向,黑云压城,大雪后一片阴霾,她似是想到了什么,说,“今夜羽林军的将士们在外边冻着,归不了家,不知可否给他们送去些饺子?”
照芙晴温柔道:“将士们也辛苦了,你带几个人,把刚煮好的给他们送过去吧。”
狄春香叫走了苦菊,用棉布包裹着热气腾腾的饺子,走出了御膳房。
***
郑卿远跟照山白走在上京的长安街上,他今夜不值守,得了空闲约照山白问问平阳郡匪患一事。
二人刚在酒肆拎了两壶烈酒,就碰见了从校场骑马而来的杜长空。
杜长空勒马,脚下马蹄腾空跃起,落地时溅起了碎雪。少年身姿挺拔如苍松,笑容似骄阳,他侧身下马,说:“郑将军,丞公子,许久不见。”
郑卿远刚从东平关回来,与杜长空确实是有一段时间没见了。
至于照山白,虽说二人齐名上京双才,他的诗词是在亭台雅苑随处可见,但他这个人却是难得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