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抖手, 动动脚,镣铐便锒铛作响,配合口中不绝的抱怨, 声浪汹涌,冲击头顶隔音效果格外差的天花板。
没过多久, 一截木头楼梯缓缓放下, 正搭在门口。
一位僧人无声地步下台阶。
神情安然, 一身素白冰丝僧袍愈发衬出他面容的皎洁, 整个人仿佛一尊玉像, 夕阳余晖给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形镀上一层金灿灿的佛光,像是传说中的佛陀门徒金蝉子降临尘世。
于元沅偏过头去。每次与弘光见面,她都要感慨一番自己过得实在是太糙了, 偶尔还有些自惭形秽。
成为职业者前的少女时光是如此遥远,甚至记不太清了——她也没有时间回忆过去, 这条路必须走到尽头,那是唯一的生门, 两旁再繁花似锦,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还是想想当下吧。
于元沅像是很不耐烦似的,手捂住嘴打了个哈欠,连眼皮都不带抬一下。身为倒霉的阶下囚, 这些日子她算是深刻了解佛家红颜枯骨的含义,完全不会被眼前的美□□惑。
“阿弥陀佛, 非是贫僧有意为难, 只是像于施主这般人物一旦卸下这副陨铁镣铐,贫僧就再镇压不住了。”弘光微笑着摇摇头。这笑容若是再多慈悲一分,就能连人一并端上莲花宝座接受供奉的万民香火,看得她牙根痒痒。
“呵。”冷静, 牢记你张口的目的,不要被他带着走。于元沅告诫着自己。
没错,于元沅手上的镣铐同样由天外陨铁打造而成,她用饱受折磨、差点就活活掰骨折的双手证明了它的坚固程度。
陨石虽为天外来物,然而成分不一,未必所有的陨石都比铁匠铺里精炼的钢铁质地坚硬。于元沅上一次听说由天外陨铁打造的金属制品正是她追寻日久,却始终不见踪影的鸣鸿刀。
屠夫模板加持下,于元沅身为名副其实的大力士,寻常手铐之类随便扯两下就断了,然而这次无论她如何死命拉扯,束缚手脚的镣铐上面连些许细微划痕都未能留下,这让她不得不怀疑,它们与鸣鸿刀出自同一块陨石。
咦,这倒是一处不错的切入点。
“我的老祖宗啊,当年你可曾想过,你铸刀的边角料今日会用来禁锢你可怜的子孙,呜呜老祖宗……”
于元沅背对前来探望的弘光,一个标准的鱼跃扑向床铺,怀抱几日里无论以何等姿势入睡都很不舒服的黄杨木枕头干嚎。
为了保证感情的真实性,她拼命回想前段时间的悲惨经历,比如当日在宫里1V32,被揍得抱头鼠窜的丢人场景,眼泪是说来就来。一场刻意的嚎哭瞬间由“干打雷不下雨”变为“既打雷又下雨。”
弘光懵了。
于元沅哭得他心里直发毛,惯有的慈悲微笑僵死在嘴角,现在的他更适合被捧上莲花宝座,当一尊泥塑木偶了。
法力高深,佛法精妙,年纪轻轻便被无数信众及同门冠以“大师”名号又有什么用?青年僧人真慌了。
“于施主,你冷静一下,别伤着喉咙……”
“呜呜呜,你让我如何冷静,云住寺的和尚就爱欺凌弱小……”他越劝于元沅就越来劲,鼻子疯狂吸气,抽噎始终不停,哭声愈来愈大。
听出她是在真哭,年轻的法师彻底卸下宝相庄严的面具,是肉眼可见的手足无措。这间软禁于元沅的屋子牢房是特意布置过的,封锁得住肉|体凡胎,封锁不了声音。
上面的师伯师叔们听到动静该如何想我?他嘴巴张开又闭合,尝试解释:“于施主,贫僧以及敝寺不会抢你的兵器的,等到它们在佛前消除完戾气,不会危害世间凡俗的时候,东西就会还给你。”
哭声稍稍止息,造型质朴的方形木枕挡住于元沅眼中一闪而过的光亮。
这还不够。
她大力揉搓双眼附近肌肤,争取以最快时间打造出一双桃核眼:“你重复一遍,武器确定是还到我本人手里吗?”
弘光卡壳了。
“嗯,鉴于施主现在的情况……兵器消去戾气后只能放在禅房的外面,不能拿进去。”嗓音渐低下去,可见其底气不是很足。
你管这叫禅房,哪家寺庙的禅房设在地底,一年到头见不着太阳,这跟地牢有什么区别?
于元沅抬起一双肿到过分程度的眼睛,一边将枕头被褥以及所有能摸到的东西甩向门口挡光的青年僧侣,一边哑着嗓子,半真半假地哭闹:“我都碰不到也叫还回来?家里人就给我剩下这点念想了……”
鸣鸿刀刀鞘源自于氏先祖,是她费了老大力气才找到的,杀猪刀融入过于屠的血肉,虽然不是真正的于大丫,于元沅说这话倒能理智气壮。
弘光一拂衣袖,退后半步。闷闷的撞击声接二连三传来,门框位置的空气闪烁淡淡金辉,无数蝇头大小的“卍”字符流水般刷过,半透明的屏障挡住她丢出的一件件物品。
于元沅捂着眼睛,从指缝观察这一幕,末了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这倒霉的法阵一点变弱的迹象都没有。
如此这般大闹了一会儿,弘光被她折磨到没脾气,表现是口风开始松动。
他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阿弥陀佛,于施主请放心,你不会在这间禅房待太久的,请安心等待一段时日,期间生活上有什么需要,请尽管提出来,能满足的敝寺一定满足。”
不是太久是多久,一段时日又具体是几天?
自弘光过来后,于元沅难得沉默了。她自嘲是阶下囚,但云住寺待她更像软禁的人质,各项待遇并不差。
坐拥独立卧室乃至卫浴,每日有人定时定点送饭,别的不说,这地方的斋菜还是挺好吃的,提供的生活用品也算齐全,寺内僧侣们有的她都有,没有的她也有,于元沅甚至翻出来好几叠话本,也不知道是谁搁在书架上的。与她待过的老鼠遍地走、臭虫满地爬的刑部大牢相比,无疑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然而代价是失去自由,圈禁在连腿脚都舒展不开的角落,这处不见天日的禅房正设在云住寺最重要的一处建筑——供奉如来佛祖的大雄宝殿的地底。
地面之上,每日往来信众如云,时常有僧人开坛讲法,佛家盛会是一场接着一场。地面之下,于元沅连续几天躺在床上听人在头顶絮叨,从早到晚,不由得与当年被紧箍咒折磨得要死要活的孙悟空产生强烈共鸣。
完全忍不了好不好,哪怕她是专门来体验古代寺庙生活的,过这样的日子也纯粹是折磨。
等等,说到紧箍咒——于元沅皱起眉头,她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无数思绪闪过,可惜一直抓不到重点,她只好一边哭一边想,哭得弘光头又涨大了一圈,耳朵里嗡嗡作响,数次想要逃离都被于元沅强制留住。
最终,仍未想出个所以然来的于元沅因为把握住“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精髓,到底逼出了他的一句实话。
“……像是施主这样仍心存善念的‘异人’,鄙寺不会镇压你太久的……”
嘎嘣一声,于元沅捏碎了手中的木枕。
她听到了什么,异人?镇压?
一道闪电劈入脑海,斩开心灵巨浪,露出其下属于思维的沃土。
四散的线索组合成型,于元沅总算知道自己忽略了什么。对于为何没收她的兵器,弘光给的说法是要在佛前做法驱除它们的戾气,以免伤害世人,而于元沅眼下被关在佛像底部的空间内,跟摆在佛前每日听和尚念经的杀猪刀们的境遇何其相似。
荒唐,这太荒唐了!
她不哭了,勉强把问候弘光祖宗十八代的优美文辞憋回去,换了一个问题问。
“你说的“‘异人’又是什么意思?”
已经被于元沅逼到圆寂边缘的弘光两眼放空,也不管自己穿着身纯白的僧袍,盘腿坐在门口地上:“嗯,就是像于施主一样的天外来客——贫僧待会让小沙弥带个枕头过来。”
惊雷一个接一个炸响,这回脑子里嗡嗡作响的换成于元沅了。
“天外来客”,这不就是出身不同世界的职业者换个斯文点的说法吗,弘光是如何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他是NPC?
“为什么这么叫我?”于元沅企图挣扎。
今日第一次,胜利的天平向弘光一侧倾斜,他像是也有感应,声音重新带上笑意,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自有法门知晓,却是不便告诉于施主。
局势陡转,于元沅彻底没词了。
气势此消彼长,找回高僧姿态的弘光微微一笑。自不久前业障破除,他看待世间芸芸众生是此前从未有过的清醒,连带着识别出于施主“天外来客”的身份。
类似的人物少见是少见,但在历代祖师遗留的笔记中也出现过数次,而于施主的煞气控制不住向外溢散,证明造过不少杀孽,但满身煞气并非血色漫天,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可见不是无可救药之辈,能令其回头也算是一桩功德。
佛有拈花一笑,亦有金刚怒目,弘光很庆幸能用慈悲的一面对待旧识。
弘光离开之后,于元瘫倒在床上:“……难怪了。”
其实,自从雇主莫名死亡后,于元沅也感觉自己身上有点别扭。她又不是刚脱离新手期的职业者,收敛不住屠夫的能力,走在外面吓得猫狗乱窜,但街上行人看她的眼神真的不太对,犹记得一位衙役被靠近的她吓得口吐白沫,只是这件事后来被更大的问题给盖了过去。所以如果弘光真是因为这个猜出她的身份——那也很离谱好不好!
从来没有原住民识破过职业者的身份,从—来—没—有!所以劳动者乐园是真的倒闭了吗,倒是先把她送回家去呀?!
算了,先不想这个……如果靠和尚念经做法能解决别人看她就发抖的问题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她来云住寺坐牢另有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