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元沅确实打不过弘光三十二位师兄弟联手,但有从潘森那里吸收过来的“苦修士”规则傍身,她并不怎么害怕群战,在场人越多,她能得到的补充越多,真要使出“以伤换伤”的打法,于元沅未必逃不出去。
枕着全新的木枕,于元沅翻了个身。
已经打听清楚弘光抓自己过来的目的,下一步就是要让他放下戒心,最好能争取到望风的时间……不就是听和尚念念经吗,她能忍的。
…………
山中不知岁月。
云住寺后山一处偏院中,头发随意挽成个发髻,上面斜插着根树枝当簪子,穿着粗布僧袍改造的短打,一身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装扮,于元沅蹲在地上,双手撑住脑袋,歪头注视几步外的火头僧汗如雨下。
“嘿——呦!”
这位火头僧干活时很喜欢吆喝两声,似乎这样做会更有力气,喊“嗨”的时候手中乌漆漆的柴刀举到额头附近的位置,喊“呦”的时候猛地劈下,圆滚滚的柴火瞬间分割成对称的两截。
于元沅的注意力既不在火头僧那一身腱子肉上,也不在那堆成小山似的柴火上面。
“唉。”
每每见柴刀劈下与木柴亲密接触,她都要叹上一口气,叹息声与火头僧劳作时的吆喝融合,组成一首奇怪的乐曲。
她腰里系着的麻绳打了个活扣,里头拴着一个刻满精美浮雕,内里空荡荡的刀鞘,光看形状恰好与火头僧的砍柴刀相匹配。
“唉。”于元沅的叹息是一声重过一声。
“于施主。”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唤,“又来看永觉劈柴了?”
她快速回过身,像是就在等这一声呼唤,第一百次地询问着:“弘光大师,能不能把永觉小师父的柴刀送我呢?”
弘光摇了摇头,今日他难得穿着一身缀有佛家七宝的金红色袈裟,装扮华丽而耀眼,显然是才从皇宫回来:“于施主,不过一把凡刀,时至今日还不能放下吗?”
“可这是鸣鸿刀,昔日镇国神——哎,大师说的对,是我着相了。”于元沅垂下头,羞愧不已地说。
没错,火头僧砍柴火用的柴刀,正是于元沅曾经苦苦寻觅,为此翻山越岭,闯皇宫下大狱的宝刀,于氏先祖铸造的镇国神物。
而今它往日风光不复,于屠口中能破开世间一切禁制的功用更是连影子都不见,若非天外陨铁的本质尚存,它连当把好用的砍柴刀都没戏。
如此悲惨的现状,怎能不让人掬一把同情泪,反正于元沅现在是泪眼汪汪地注视着它。
“大师,真不能把它给我吗,我愿意用我那把大刀来换。”
她口中的大刀即是“无名氏的杀猪刀”,昔日片刻不离身,眼下被她丢在晚上睡觉才会回去的禅房中积灰。
一连数月接受佛法熏陶,就算于元沅起初是装的弘光也能让一切变成真的,从此乌金暗淡,银月沉寂,她萦绕周身的戾气消弭无踪。
于元沅抚上左手手腕处的一小轮血色月牙,眼看就要沦为一处普通的疤痕。哎,打打杀杀有什么好的,每天粗茶淡饭过日子也不错嘛。
凝视身前的女子,弘光既欣慰又头疼,欣慰的是用佛法疏散戾气的方法有效果,头疼的是于元沅始终咬着鸣鸿刀不放,连惯用的兵器都甘愿放弃——这得是多大的执念。
“于施主,不如贫僧把于将军当年敬上的第一把刀给你。”他提出一个替代方案
“它就算了,我只想要鸣鸿刀。”于元沅答得飞快。
几个月前的夜晚,于元沅在皇宫里撞上与同门结阵的弘光,当时以为他用来梳理金光法力的长刃便是传说中的鸣鸿刀,后来才知道那只是当年于屠以满门血亲生命为祭,仿造鸣鸿刀打造出来的第一把刀。
鸣鸿刀从未遗失过,镇国公以为的丢失,其实是鸣鸿刀逐渐失去镇压国运乃至与皇宫守护大镇结合的能力,沦为一件彻底的凶煞之物。这对皇帝来说跟丢失没有区别,他因而下令让当时还是于将军的于屠献刀。
鸣鸿刀之后由弘光的师祖秘密接手,他用佛法二十年如一日地消磨鸣鸿刀的戾气与煞气,最终得到今日的砍柴刀。
而或许是本质材料有差,凡俗钢铁承受不住血祭的力量,于屠付出巨大代价打造的仿品没过几年就有失效的迹象,只有才有皇帝下令献第二把刀的故事。
然而第二件仿品坚持的时间甚至不如第一件久。
“可惜了于将军的心血……第二把刀失踪后,宫里之能继续用第一把刀,护国大阵一日比一日衰弱……”
记忆中说到此处时弘光连连摇头,感叹不已的模样,然而赔上全家人性命的举动岂是一句简单的“可惜”能概括的?
于元沅悄悄按住左手手腕。
“啊,大师你在说什么——行吧。”现实中,弘光的呼唤让于元沅从记忆中抽离,她不是很情愿地接过他递过来的长刀,正是于屠铸造的第一件仿品。刀刃轻薄,色泽清亮,有如一汪凝固的碧水,单看外表与血祭扯不上任何关系。
不久前——就是于元沅最后一次闯入皇宫后没过几日,它彻底失去镇压国运的功效,与老祖宗鸣鸿刀一样沦为煞气十足的凶刃。效仿师祖的做法,弘光将它收拢回云住寺,处理完毕煞气便想要把它交给于元沅,算是物归原主。
“……你问我拿它做什么?我又不缺刀使。”于元沅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大概会回玄铁镇一趟,把刀埋在家父的墓地里,所以眼下先寄存在大师这里吧。”
她像是推脱烫手山芋般把长刀推回去。
清风吹散一声叹息,见于元沅是真的不感兴趣,弘光将刀收回宽大的袖笼中,两人在云住寺后山的塔林中漫步。
风吹起他金红袈裟的下摆,弘光询问于元沅近期想不想离开云住寺。
于元沅直视他点漆般的双眸,诚恳回答:“大师,我现在还一直想着鸣鸿刀,感觉还需要佛法熏陶几日……”
“……施主,恕贫僧直言,你那是执念。”
她摊开手坦诚道:“好吧,另一个原因是感觉局势不稳,想要在云住寺里头多待段日子,毕竟有这么多身怀法力的师父在,大树底下好乘凉嘛。”
弘光沉默了,脸色是少见的黯然。
于元沅突然一拍脑门:“啊,抱歉我才想起来早些时候跟明定师父有约,弘光大师,恕我先走一步。”
明定和尚属于弘光的师叔祖一辈,弘光不便阻拦,与于元沅分开后,他慢慢越过山脊,走向人流更大的前山。
想到眼前的局势,弘光眼中愈发悲凉。
他始终不喜于家用血祭一法打造的兵刃,以如此血腥仪式打造,承载过多的冤孽凶煞,岂能
担任镇国神器的功能。
但他又能如何呢?
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就算不是明君,也是位中庸之主。改朝换代之时,百姓的日子最为艰辛,保住大梁朝便是保住绝大多数人的安宁,哪怕要为此献出少部分人的生命——这同样是慈悲之道。
弘光立于山巅之上,注视香客们来往穿梭,寺中香火旺盛,蒸腾的烟雾模糊了各处佛殿的轮廓。
自云住寺初代祖师暗助大梁□□立下护国法阵后,云住寺无皇家寺院之名,却有皇家寺院之实,
太|祖啊太|祖,当年如果您没要求初代祖师用鸣鸿刀与守护法阵结合以镇压国运,大梁未必会被鸣鸿刀带累,衰落得如此之快。
…………
另一边,于元沅脚步欢快地钻入一处院落。
“明定师父,我来了。”
明定今年七十来岁,眉毛胡子雪一样的白,脸色却很红润,心态也好,成天乐呵呵,不出意外还能活好些个年头。
一老一少喝起了素酒——其实就是橘饼泡的水,借点甜味而已,再有一小碟油炸花生米当下酒菜更是美滋滋,明明没多少东西,俩人愣是从天明喝到天黑。
“……老和尚,这世上真的没有起死回生的法术吗?”
“你个小丫头叫我什么,才喝了几杯就没大没小……人死岂能复生,这世上没有任何一门秘术能办到,正如时间不能逆转,所有复活秘术都是邪术!”
“说的太绝对了吧,我听过说一门秘术,只要人的脑袋在——什么声音?”
“是皇城那边的钟声……”
掰着手指头数,一声又一声,接连八十一声。
“皇帝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