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改造而成的禅房当然不会设有轩窗这种东西, 有一两个通风口保证空气流通就差不多了,让里面住着的人不至于胸闷到喘不上气。
云住寺的护山法阵声势浩大,醇厚精妙的佛门法力泽被地上庙宇中的每一处角落, 甚至深入地底,不过法阵打造的天花乱坠的视觉光效于元沅现在是看不到的。临睡前她偏又把室内唯一的照明用具——半截蜡烛给吹灭了, 若非楼上的大雄宝殿里供奉着几百盏日夜不息的香油海灯, 温暖的橘黄色光辉从暗梯接缝处洒下少许, 她现在就是个睁眼瞎。
视觉受妨碍不影响其他感官, 于元沅懒得再把蜡烛点起来, 索性摸黑行事。
大血管受损,血不容易止住,于元沅也没想要这么快就止血。她半抬起左臂, 感受着温热的鲜血在皮肤上蜿蜒流淌,将要抵达捋到肩膀处的衣袖时一道寒凉的兵刃阻住血流。
“无名氏的杀猪刀”沉默地啜饮主人的鲜血, 半滴不浪费,无论是于元沅的衣物还是脚底踩着的青砖皆得以保持整洁。
鼻翼翕动, 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铁锈味在小小一间居室内弥漫,于元沅难得有了怀念的感觉,自被弘光抓到云住寺吃素,她再没见过带血的东西。
血液急速流逝, 受伤的手臂一阵阵发寒,于元沅咂摸两下嘴巴:“哎, 现在能有只烧鸡就好了。”
担心属于劳动者乐园的意识蔓延滋长, 因而失去对自身思想的控制,于元沅本来是不肯用自残的方式投喂“无名氏的杀猪刀”的,然而这次她不牺牲下自己,杀猪刀就真熬不过去了。
深沉的黑暗中, 于元沅在心里数着数,估摸着再失血下去的话会影响后续的行动,这才把杀猪刀从伤口移开。
刀身亮起幽暗的色泽,银月边缘染上些许血色,距离变成完整的血月还有好一段距离。
于元沅抚过手里现有的几把兵刃,静静感受着。
杀猪刀情况还算不错,至少比她考虑过的最坏情况强一些,虽说弘光一通折腾下来,刀身多年积攒的杀气一扫而空,但杀猪刀之前毕竟吸收过一处世界本源,本质有所提升,现在又有主人及时献血补救,用着是不如先前趁手,之后养养未必不能恢复过来——就是刀养起来会比较麻烦,不是时间得以“年”为单位,就是填进去的性命得以“万”计。
又要走回老路,不过情势如此,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在扮救世主拯救别人前,能保住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于元沅将额前碎发拨弄到一边,多少有些冷酷地想。
她费了老大力气抢回来的鸣鸿刀鞘情况则要糟糕许多。除了那一丝与鸣鸿刀刀身若有如无的勾连,刀鞘仅存外层雕刻的工艺价值,破除禁制什么的是甭想了,基本与凡铁无异。
但就是那一丝与鸣鸿刀本尊的联系,让于元沅这些日子吃的苦受的罪都回本了。她在皇宫的时候不惜被和尚们组团打吐血,再装成失手就擒的样子被押来云住寺,不就是为了打探鸣鸿刀的下落吗?
因此,就算于元沅被和尚念经念叨得放下所有对争斗的欲念,但是对鸣鸿刀的执念依旧保留下来,直观表现是她一有机会就跑去看火头僧永觉砍柴。
眼下好不容易等到皇帝驾崩这个突发事件,弘光带领大部队匆匆离寺,云住寺内部守备空虚。护山大阵纵使威力强劲也要比真人看守少了几分灵动,而于屠赠给她的刀当初是仿造鸣鸿刀打造的,同样拥有破除禁止的功效,跟鸣鸿刀本尊比不了,但跟鸣鸿刀的刀鞘相差仿佛。
有一把完好的武器就足够了,此时不动手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将与她身高差不多的杀猪刀收入左手腕新月形状的疤痕中,鸣鸿刀的刀鞘依旧绑在腰间,于元沅凝神聆听一会儿楼上的动静。
除了些许脚步声,无有任何异常。
为了保证于元沅能以最大效率接受佛门教诲,这个房间的天花板是特殊处理过的,传音效果一级棒。于元沅起初常被吵得睡不着,若不是身体被屠夫职业模板多次改造,并不需要太多睡眠,每天眯瞪半小时就能保证精力充沛,连着十天半个月不睡觉问题也不大,她早崩溃了。
手臂肌肉发力,于元沅一把抬起床边的桌案,慢慢挪到估摸着是暗梯正下方的位置。
弘光放松对她的管制后,每天一到约定的时间点就会有僧人放下这处楼梯,任于元沅进出,但到了晚上这个□□自然是要收起来的,第二天再度开启。
桌案不重,她抬举的动作很是轻松,难点是如何在黑暗里不磕碰到东西,避免发出哪怕一点声音。天花板传音效果是双向的,于元沅在底下动静略微大点,一样容易传到上头去。
抬腿跳上桌子,于元沅踮起脚尖,探手摸索了一会儿暗梯所在的位置,然后薄如蝉翼的刀刃上扬,没入上方暗梯与天花板的接缝处,闪电般破坏几处机枢。
□□簌簌向下落,被她空着的左手一把接住,小心地搭在桌案上。
大雄宝殿的后殿此刻灯火通明,善男信女们供奉的几百盏莲花香油灯洒下的光辉温暖而祥和,与窗外法阵的金色光芒一道照亮殿中景象。两侧矗立的黄铜罗汉像姿势各异,凝视于元沅飞蹿上楼梯,现身在殿中。
“于施主,你——”
与于元沅预期得一样,她一露面就被人发现了。
弘光这次确实带走了不少寺中僧侣,但还有更多人留守下来。大雄宝殿供奉着三世佛的金身,是云住寺中前山最核心的一处建筑,夜里必然有僧人值守——而且不只一位两位。
他们分布在殿内各处要紧的地方,看管灯烛、供品等物。于元沅这么一个大活人冒出头来,这些人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于元沅撇撇嘴,每逢遇到类似事件,她都要遗憾下自己为什么不是刺客模板。
今晚值夜的几人在寺中级别不高,其实对付起来很容易。但于元沅既没有释放杀戮领域镇压,也没有用刀鸣声逼退,甚至都没敢用刀背敲晕他们。
一阵风掠过阻拦不及的几位,于元沅脚步不停,肩膀向前送,径自撞开殿门,蹿入大雄宝殿外黄澄澄的光影中,将这群目瞪口呆的值夜僧侣丢在身后。
法阵光辉当头罩下,朵朵金莲在在于元沅脚下涌出,美丽精致,香气扑鼻。
目光穿越洞开的殿门,大雄宝殿内的值夜僧侣目瞪口呆。地现金莲,这属于佛门瑞像中的一种,可见这位肆意横行的狂徒并未引发护山大阵的攻击,她是如何做到的?
僧人们听说过佛像底下镇压的这位凶徒的厉害,之前阻挡的时候其实没用全力,否则怎么也能再拖速度属性向来拉跨的于元沅一会儿。
值夜僧人想不到于元沅被收缴兵器后还能拥有于屠佩刀这样的破阵利器,他们本来指望着法阵能拦她一拦,谁想到这人比本门弟子还像本门弟子,居然能在护山大阵启动后行动自如——他们自己都做不到!
云住寺的护山大阵全力激发后,对外能阻挡外敌入侵,对内能防止提前埋伏在寺中的宵小作乱,后者作用形式之一是不同职务和级别的僧人被束缚在各自的活动范围中,非寺中高层人物不能进入核心区域,譬如说护山大阵的几处枢纽所在,这是为了减少卧底从内部破坏阵法的几率。
他们不得离开大雄宝殿的范围,他们的声音却可以穿透出去。
“来,大家一起通知巡夜的师叔,有贼人作乱!”
僧人们的高声叫嚷散落在夜空中,邻近的佛堂殿阁同样有值夜僧人留守,听到动静后也加入呼唤,拥有巡夜权限的的僧人能在寺中绝大部分区域内畅行无阻,是最有可能追上于元沅的一群人。
前山沸腾了。
于元沅自然听到了动静,但她没有任何躲藏的想法。
向前,继续向前。
金光弥漫中,一条细微到肉眼很难发觉的红色丝线从鸣鸿刀鞘的前端延伸而出,连接着未知的所在,为她指引前行的方向。
值夜僧人制造出响动后,陆续有几拨巡夜队伍奔向于元沅,不过她这几个月在云住寺不是白待的,早就摸清地形的于元沅得以绕开部分队伍,实在绕不开的话,拼着受点伤也要硬闯过去。
担忧因攻击寺内僧人的缘故而受到法阵制裁,于元沅尽量不使出任何攻击手段,这也是她不敢在大雄宝殿内弄昏值夜僧侣,阻止他们向其他人发出警报的原因。
她一路还算顺利地往后山的方向去,尽管身后跟着大批甩不掉的尾巴。
终于撑到历代弟子埋骨之处——后山塔林的边缘,白天才侃过大山的明定和尚从一座八角形的石塔后闪出,现身在于元沅面前。
前山巡夜的和尚到不了这里,阵法却能覆盖此处,佛光辉映,将明定雪白的眉毛胡子涂抹成灿金色,他仍旧一脸笑眯眯的,整个人显得年轻了许多。
诧异的情绪在面上一闪而逝,于元沅定了定神,发现巡逻的僧众到不了后山塔林后,她就猜想这里另有看守,却未想到是老和尚明定。
他白天不做正事,成天吃点心睡大觉,原因是晚上另有职司。
于元沅再次启动。
她故技重施,想要像甩脱之前那几波巡夜队伍一样绕开明定,但无论她如何动作,明定脚底看着是不挪窝,却始终能保持在于元沅正面十米左右远的位置。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于元沅无奈笑笑,老和尚的道行够深的,怪她眼拙,之前愣是没看出来。作为弘光允许她交往的有限几位对象,明定果然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明定师父。”她索性也停下不动了,闲谈似地开口,“这么晚了您不歇息,跑到这里拦我做什么?”
神态从容不迫,于元沅的心情则不那么美妙了,她握紧手中于屠的佩刀,看来想要去到鸣鸿刀所在的位置,必须得与明定干上一场。
绝对不能见血,佛门忌讳杀生,血液会引发连锁反应,而其他攻击手段一样有可能引发阵法攻击。害,如果阵法反噬得太厉害就直接破开禁制逃出去吧,没必要恋战。之后她可以暂且藏在周边山林里,用飞禽走兽的血肉字样杀猪刀,养得差不多后再找机会回来。云住寺这群和尚不清楚鸣鸿刀鞘与刀身之间的联系,她耐心等下去,总能找到合适的时机——总而言之,不能放弃鸣鸿刀。
于元沅动动手指。无形却有凛然杀意在其中肆虐的领域张开,正正好罩住明定本人周围一掌左右的空间,多的一点富裕没有。
佛门清净遭到破坏,头顶护山法阵霎时有了动静,四周光辉忽明忽暗,身处阵中的于元沅突然有点喘不上来气,仿佛有一把锋利的戒刀悬于后劲,警告她不要轻举妄动。
幸运的是法阵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于元沅稍稍放下悬着的一颗心,再次庆幸她窝在地下室里的时候,特意加强过对杀戮领域微妙处操控能力的练习,虽说效果没达到最理想吧,但没有刺激护山大阵发狂就是胜利。
接下来就看明定动作时她能不能跟上了,眼前这人估计掌握着某种特殊的身法,动作快到她反应不过来。
于元沅死死盯住明定的脸,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浓缩凝练后的杀戮之气罩顶,明定的脸色变了一瞬,复又归于平和。
“小友是来后山取家传宝刀的吗?”
明知故问。
于元沅自己说话时不觉得,明定一张嘴就觉得对方是在有意拖延时间。她有些惊疑不定,这人声音都不带抖的,莫非领域对他没什么作用?
她心一横,将杀戮领域从明定周围撤回,包裹住自己全身。领域之内她的各项属性,尤其是职业模板相关的能力与规则会得到一定幅度的提升,既然明定本人不受影响,于元沅干脆提高自己的战斗力。
于元沅决定不管什么见鬼的法阵攻击了,先趁着苦修士那条“伤害越深爆发力越强”的规则仍在起效果,拼尽全力放倒眼前这人再说。
刀意凌然,刺穿夜晚清凉的空气,下一秒,明定让开了前路。
他向旁边法阵照耀下依旧幽暗阴森的树林中急速退去,一边自问自答:“老衲就是来问这一句的,小友这是默认了?那就请过去吧。”
这回换做于元沅愣住了。
明定和尚离她十米、二十米、三十米的时候,于元沅还有点怀疑他会依仗奇妙的身法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搞突袭,但当明定和尚撤出一百米、两百米……乃至完全消失在她的感应范围内,于元沅就彻底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了。
她不敢相信明定真如此好心,问完一句废话后就放她离开。
长刃护住身前要害,杀戮领域维持着全力激发的状态,于元沅僵立在原地,不敢轻易动作。
佛门缺得了龟息的法门?保不准老和尚就守在一边,等她行动后露出破绽,来个雷霆一击——类似伏击的手段于元沅以前可没少用,她才不会上当呢!
“嘿,年轻人啊,警戒心不是一般的强。”五百米开外,于元沅感应范围之外,明定老和尚摸着长长的白胡子摇头晃脑道。
他身前横七竖八倒着一地弟子,与于元沅猜想的不同,这些人才是在后山塔林附近巡逻的原班人马。
“明、守、弘、永”是云住寺现在的辈分排位,这群人中为首者是“守”字辈的僧人,即便是弘光这位一寺住持在场,也得老老实实唤他一声“师叔”。这位“守”字辈僧人同时是瘫在地上这群人中唯一神智清醒,且有余力与明定交谈的。
他涨红着一张脸,注视着面前寺内辈分最高的长辈,胸口一起一伏,怒气冲冲道:“明定师叔,你怎么能让这等凶徒亵渎历代祖师埋骨所在!”
“啧,跟长辈说话是什么语气,”他的明定师叔赏给他一个脑瓜崩,气定神闲地说,“本来就是人家的东西,被咱们弄走后折腾的不像样子,如今跟块废铁差不多,还回去又怎么了?”
“但——鸣鸿刀是乱世才会现身的妖刀,是不祥之物!流传到外界会致使生灵涂炭的!明定师叔,您得顾全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