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定的回应是给了他第二个脑瓜崩。
他嘿嘿一笑道:“老衲不知道什么大局,只知道随自己的心意做事。刀是刀,人是人,人不能仗着刀没长嘴,就把自个犯下的罪孽全推到刀身上——而且我跟那位于施主这些日子算是有些交往,老衲看她不像是那么不讲理的家伙。”
他弹师侄脑瓜崩的时候没怎么留力,可怜的“守”字辈弟子惨遭毒手,额头肿得老高,脑袋里也嗡嗡的,思绪都不连贯了,直接表现是嘴里拌蒜。
“住持……朝廷……宫里——啊!”
啪、啪、啪。
明定连续赏了自家师侄三个脑瓜崩,这下地上唯一清醒的家伙也完全歇菜了。
后山上空法阵闪烁不定,似乎无法判定这一行为算不算攻击同门,又过了一会儿,确认完毕明定的身份后终是没了动静。
少了听众,不妨碍明定口中抱怨不迭,这些话不知道在他心里埋藏了了多久,索性趁着没人拦说个痛快:“住持又怎么了,祖师爷当年都犯过糊涂,弘光那小子年纪轻轻就说不得了?佛门本是清净之地,慈悲要讲,敢舍身饲虎的先贤老衲我也敬佩,但是弘光一门心思维护朝廷我就看不上了——好么,比所有官老爷加起来还要忠心,也没看先皇封他个国师当当!”
“朝廷分明气数已尽,当年鸣鸿刀失去效果,本身就是一种征兆,偏偏明澄师兄和他的亲亲徒孙不甘心……哎,你想救世人,也得看世人想不想被你救,咱们一群方外人,舍了全寺也改变不了天下大局啊……当然,源头还在祖师当年的举动……他老人家晚年,哎——”明定放下他倒霉的师侄,回身望向塔林的位置,如电的目光似是能穿越茫茫密林的遮挡,抵达于元沅的所在。
佛门修身,以求摆脱六道轮回,得大自在,大解脱,但肉身成佛真的是一种长存之道吗?
他在周折腾师侄的时候,于元沅终究放下戒心,迈出第一步,确认真没人阻拦后疾步向鸣鸿刀鞘指引的方向去,目前已经快要到达终点。
僧袍灌入晚风,袖子涨得老大,明定淡然地想,那就再给她提个醒吧。
空气里传来熟悉的嗓音。
“——小友,开山祖师他老人家的遗骨守卫着鸣鸿刀,千万小心……”
石刻佛龛之前,于元沅怔了怔。
继移影换形之后,她又见识到明定传音入密的功力。
明定从她的视线范围内消失后,于元沅不敢相信他真的离开,决意探查一番周边,结果在一棵树后发现了本该藏与住持弘光居室内的于屠的第一把献刀。
至此,她终于确认对方对自己怀有莫名的善意。
与鸣鸿刀刀鞘的境遇相仿,在太庙正殿消磨力量多年,又经一轮轮佛门法力洗涤,于屠当日血祭满门才收容的至凶戾气消散了九成九,余下的一丢丢再不能掀起大风浪,因而弘光才会大方地表示可以将它移交给于元沅,当个念想。可惜于元沅当时脑子没转过弯,一门心思想着鸣鸿刀,直接给拒了。
威力废去大半,这把刀仍有保留下来的价值,于屠当年锤炼它时耗费大量家族珍藏,融入诸多仅比铸造鸣鸿刀的天外陨铁略逊一筹的珍贵矿石,是于元沅手中第二把仿刀不能比拟的,若非本质过硬,它也不能承担血祭仪式转移过来的力量,现在拿来当一般的炼器材料也不错。
最关键的是,以鸣鸿刀鞘和这两把佩刀为媒介,牵引之力三重奏,有一定概率不动手就把鸣鸿刀吸引过来——这是于屠的鬼魂告诉她的法门。
于屠打造的两把兵刃尖端朝前,鸣鸿刀乌金的鞘口朝前,于元沅两只手塞得满满当当,脚底一点点挪动,匀速向云住寺初代祖师的肉身佛像转移。
她熟知的那把乌黑柴刀正横于佛像端坐的莲花宝座下方,无有一丝神异显现——如果说法阵煌煌金光照着,长刀依旧乌漆麻黑的不算一种神异的话。
于元沅没有气馁,挪动到可以辨认出肉身佛像五官的位置,她凝神打量一番,只能说佛像毕竟是由真人尸体炮制而成,即使有金身包裹,最外面还裹着上好丝绢织就的斑斓法衣,遮掩住躯体许多瑕疵之处,仍不如出自凡俗工匠之手的泥塑木雕圆润和谐。
云住寺初代祖师修成肉身佛不是什么秘密,常有信众听说此事后,不惜千里迢迢来到云住寺,就是想要参拜一番。可惜塔林作为历代弟子最终归处,不便向外人开放,肉身佛像又藏于塔林深处的石窟,少有人达成这一愿望而已。
于元沅先前来过塔林边缘几次,从未深入过此处,这尊肉身佛她一样是头次见。
妈呀,这手指枯瘦得连柴火棍都不如,大晚上的看着有点恶心……她的视线落到佛像搭在膝盖的一只手上。
继续一厘米一厘米地靠近,终于,鸣鸿刀有了动静。
刀身微不可见地偏移了一点角度,向着乌金刀鞘的入口转动。
于元沅呼吸停止一瞬。
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原本端坐于绽放红莲之上的肉身佛站起身,斑斓法衣随风飘拂,高大枯瘦的身形充斥整个石窟,俯视着下方的于元沅。
诈尸了?
佛像干瘪的眼皮掀开,露出两个浑浊不堪的眼球,随后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迈下庄严莲座,迈出栖身的佛龛。
明定和尚警告在先,有了心理准备的于元沅提前闪到一边,手中动作飞快,收起鸣鸿刀鞘和于屠打造的第一把仿品,取代他们位置的是“无名氏的杀猪刀”。
距离拉开,失去对刀鞘感应,鸣鸿刀瞬间不动了。
“尔当得大清净!”
佛像嘴唇一张一合,于元沅耳朵里“嗡”了一声,紧接着周围彻底沉寂下去。虽说后山比前山安静许多,但什么声音都听不见未免太奇怪了吧?
于元沅倏地意识到,佛像这是剥夺了她五感中的听觉!
头顶金光忽明忽暗,意味着护山大阵感知到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争斗。
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她脚底不停,持续与佛像拉开距离,同时掌中原属于前雇主的佩刀直指肉身佛的胸口处。
半透明的利刃撕破空气,于元沅本人听不到的刀鸣之声响彻寰宇,佛像身前的丝绢法衣骤然崩裂,露出其下暗金色的躯体,胸口的位置有长长一道白痕。
于元沅扫了一眼新露在外头的部位,两排肋骨清晰可见,干瘪得很,由于身形过于枯瘦,金身莫名透出一股冷厉之感,更肖似人身而非佛像。
佛像又向前踏出一步,于元沅只来得及看到他嘴巴在动,但听不到他说什么。
本能觉得不妙,顾不上收束力道,于元沅完全放开杀戮领域,头顶虎视眈眈的护山大阵感受到这股与佛门精纯发力迥异的凶恶之力,瞬间凝结出一股金色长鞭,狠狠劈向于元沅的后背。
于元沅硬挺过一鞭,接着眼前一黑。
靠,听觉之后是视觉!
在她彻底沦为盲人前,似乎看到另有一道金色长鞭劈向面前的肉身佛像——是她眼花了吗?
这是极为艰难的一场战斗。
五感相继丧失,听觉、味觉和嗅觉这三种还好,关键是触觉和视觉——尤其是触觉,感应不到手中兵器的存在,那种感觉真令人心里发毛,于元沅像是在宇宙诞生之初的混沌中战斗。
若非杀戮领域仍在运转,能感应到仿佛实体杀意凝结而成的于屠佩刀以及闯入领域内的外来者,于元沅连拿住兵器都难,何谈攻击敌人?
太难了,实在是太难了!
她本想拿尺寸最大的杀猪刀当盾牌使,然而在五感丧失的情况下,领域之内杀气散去大半的杀猪刀近乎不存在,于元沅只能放弃,仅靠并不那么趁手的于屠第二把佩刀作战。
攻击,唯有攻击。
好在肉身佛除了泯灭五感这丧心病狂的招数外,就只剩强横的□□了,十根枯瘦如柴的手指坚韧到能抗下刀锋的程度。
于元沅发现自己逐渐陷入持久战。
不想被肉身佛拉扯掉胳膊腿却没有知觉,她必须扩大杀戮领域的感应范围,操纵于屠佩刀远程攻击,但这样一是会激怒云住寺的法阵,条条炽热金色长鞭劈下,虽然没有痛觉,但于元沅严重怀疑自己的后背已经烤熟了;二是这样做攻击效率不高,指不定等弘光折返回寺的时候,她还没把肉身佛干掉呢,当然,也有一种可能,于元沅在此之前就被法阵给活活劈死了。
那就收拢杀戮领域的范围吧,护山大阵的回击不会有那么剧烈。可这意味着要与肉身佛近身作战,丧失五感后纯靠本能感应的贴身游斗近乎瞎猫碰死耗子,运气好了,于元沅能定住对方趁机砍几刀,运气不好,就等着被佛像爪子挠吧。
她只好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交替着来。
这样下去当然是不行的,机会难得是难得,然而眼下她眼瞎又耳聋,体力渐渐不支,人近乎五级残废,万一运气不好,有不怀好意的偷摸着过来,守在旁边等捡漏,到时候可没地方哭去!
于元沅心一横,决定启用备选方案,暂时放弃鸣鸿刀。
敌人动作起来不够灵敏,否则她也不能将一尊大佛当风筝放,忽远忽近的。于元沅猜测肉身佛像的活动范围同样有限,多半局限在塔林之内,若是她能撤到外面的树林里,对方应该就追不过来了。
说做就做,于元沅放弃攻击,收拢杀戮领域后向后退去。
慢慢的,脚下似乎踩上林间松软的泥土,鼻端隐约嗅到草木的芬芳,片刻之后,眼前有光斑亮起,点点金辉映入眼帘。
失去的五感陆续复苏,于元沅双眼中折射出喜悦的光辉,哪怕这时候后背传来十级剧痛,她也能够忍受。
习惯地观察一圈周围环境,她没有按照计划调头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眼神呆滞地看着天际。
她双琥珀色的瞳孔映出天际翻滚不休的金色云团,若干道灿金色雷霆孕育而出,像是生出意识般绕过塔林区域林立的石塔,追着云住寺初代祖师的屁股后头砍。
摸了摸伤痕累累的后背,于元沅表示确实是长见识了,本以为自己伤得够重,谁知法阵对自己人比对她这个外人还狠。
“……咋了,是后代弟子对祖师爷心里有怨气,改了他布置的阵法,还是遗体当初就被掉包了,金身里面不是那位开山祖师?”虽然两种猜测都很离奇,但除此之外无法解释云住寺的护山大阵会犯下如此欺师灭祖的罪行啊!
肉身佛现在不该叫肉身佛,因为已经看不出佛像的轮廓了,且不说裹着的那件精美法衣连根布条都没剩下,外头镀的那层金身同样没保住,躯干整体呈难看的棕黑色,仿佛一具行动的焦尸,有丝丝黑气从各处关节冒出,金色雷霆每劈下一次,身体就要缩水一圈。
塔林上方的天空亮得惊人,像是护山大阵的核心力量皆汇聚此处,衬得周边区域暗淡无比。
等待了一会儿,频率有所减少,但是雷霆依旧不停劈下。于元沅再不迟疑,一边向塔林方向冲刺,一边小心翼翼地把杀戮领域收缩至紧贴皮肤的位置,避免刺激法阵。
肉身佛伸出疑似手臂的部位,似乎打算故技重施,剥夺于元沅的五感,然而这次她半点难受的感觉没有,就这么与法阵联手,磨掉敌人的最后一丝力量。
当天际金色乌云散去,塔林中心区域,缩水到只有原来一半大小的躯体缓缓倒地,于元沅经过时却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这摊焦炭,直奔塔林深处的石窟。
近了,又近了,头顶的法阵毫无动静,这次也没有碍事者跳出来阻拦,当乌黑刀身投入暗淡的金鞘,倦鸟归巢般顺滑,于元沅心里那块石头总算落地。
她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辛劳半年,传说中的鸣鸿刀终于到手,终于可以离开京城,前往下一站了!
于元沅懒得去管那具所谓的肉身佛是怎么回事,反正她再不会和云住寺的和尚们打交道了。
…………
深夜子时,同一片山林边缘,明定和尚双眼半开半合,注视着塔林所在的方向,眼角比于元沅上次见他的时候要多出好几道深刻的纹路,一夜尚未过去,整个人便苍老可许多。
塔林那边的动静已然平息,而引发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早就跑没影了。
枝叶簌簌作响,清凉的夜风吹拂而过,带走明定心头最后一丝暖意。
静立许久,明定摸着长胡子叹息道:“唉,肉身成佛这种超脱之法果然是虚妄,祖师想要重头再来的计划算是彻底失败了,但被法阵判别为阴邪之物有点过了吧……祖师如此惊才绝艳的人物都落得如此下场,老衲将来——”
“罢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圆寂,能留点舍利子就留点舍利子,甭想什么死后长存之道……”明定晃晃脑袋,跟于元沅谈天时,他能斩钉截铁地地说复活秘术都不存在,但是他的年纪摆在这里,怎么能没有点想头?
声音愈来愈低,消散在晚风之中。
折腾大半夜,云居寺总算沉寂下来,同一时间,京城中迎来新一场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