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几月,没想到和师父再次相见,竟还是在整容室。
两人操作依旧默契。
鞠躬,对逝者表达尊重。
除菌消毒,按摩肢体各处已僵硬的肌肉……
对于覃抒言而言,步骤早已倒背如流,每处做得利落的同时,也必须严谨到位。
还是那个熟悉的化妆箱,覃抒言掀开盖,翻盖处的皮劣质,崩裂成薄屑残存在内胆和外壳之间的缝隙。
他随手翻了翻,各色壳子和瓶罐摩擦碰撞的声音成为空荡房间里的唯一主乐。
里面的化妆品置换了不少,他拣出必要的几样工具和与林奶奶肤色相称的粉底修容后回到台前。
林奶奶对于覃抒言而言是活在传闻中的女人。
他曾经无数次在画室听过简聆提过林奶奶为她准备的饭盒,为她买的衣服和书,还有林奶奶为她买的画板。
如今他终于与这位神秘的林奶奶见面。
唯一缺憾是,这是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他在心底悄悄向她打了声招呼:“奶奶,你好。”
奶奶走得应该还算安详,面上并无苦痛,八十九的年纪算得上喜丧。
他将尽量还原出逝者生前的模样,首先要对因失去生机而随地心引力凹陷的肌肤做出整理,比如使用棉花进行适当填充定型。
完成后进行短暂湿敷和按摩,林奶奶的面容也随着他的动作变得稍稍柔和。
覃抒言继续专注地为她清洁五官,从那双曾经饱含爱意望向简聆的眼睛开始,棉签扫过奶奶细微的皱纹,带出时光的痕迹。
他会忍不住去想,曾几何时,那个女人也这样温柔地用指腹为她驱走纹路里的阴霾吧。
隔着口罩,他轻叹。
灵魂散尽,只余枯槁,往生者向往极乐,然而爱与回忆如明灯,在生者的长河里依然共鸣。
他最后躬行,
林奶奶,再见。
从整容室出来,又见了几位目前在职的师弟师妹,交谈过后才返回悼念厅。
来悼念林奶奶的人很多。
覃抒言浅浅望去,大部分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家。
他立在棺的斜后方,借着身高在来往的人里寻找那张年轻的面孔。
简聆、简聆……
找到她了。
那个将浅橙色头发挽起,扎成丸子头,穿着一身黑的女人正扶着墙慢慢站起。
覃抒言边向她靠近,边四处张望,方才黎婉君明明在她身边,也不知道这会儿去哪里了。
“你不舒服吗?”他出声关心,忍不住伸手要去搀她。
简聆倒是摆摆手拒绝,他才勉强缩回,眼睛就离不开她,生怕出点什么意外。
面前人眼底乌青,素颜尽显疲态,那双眸子就一直红肿着,失了魂般以墙为依靠,好像风一吹,就碎了。
他宁愿她像前两天一样大哭,也不想她麻木地过。
覃抒言看她双手交叠抵住肚子又倚着墙,担心是她肚子受凉不适:“咱们去那边坐着?”他抬手指指那排椅子。
可又被拒绝。
接连几次碰壁并没有让他歇了关心的想法,覃抒言瞧见黎婉君正帮着发水,低头轻声道:“你在这里等等我好吗?我去拿杯热水来。”
还好她应了,极小声地“嗯”。
于是他快步往饮水机走去,可当斟完水回来时,他却发现在简聆身边多了两个人。
看年纪,貌似是她的父母?
不过覃抒言并未怯场,他坦然向前,在他们交谈的空隙,将热水递给简聆。
“小心烫手。”
“嗯。”
简聆将手腕处的毛衣拉长,隔着袖口接过水杯。
他自觉站到和她同一战线,而那位坐在轮椅上,大约五十多岁,相貌有些严厉的女人先问:“小聆,这位是?”
他默默站端正。
“覃抒言,我朋友。”她的声音很轻,比平时更多了一层薄薄的沙。
他这才识相地朝叔叔阿姨微笑,点头致意:“叔叔阿姨好,我叫覃抒言,你们可以叫我小覃。”
“哦,小覃你好,”女人也轻笑,微微点头,“我是小聆的妈妈。”
“你好,我是小聆的爸爸。”推着轮椅,戴着棕色皮帽的男人朝他点头。
他正要退场,留出交谈的空间给三人,不料他刚往前踏一步,就察觉衣摆被轻轻拽住:“你别走,我们谈完了。”
覃抒言回头,却见简聆的视线空空落在简妈的眸上。
气氛僵持,他退一步回到她身边,不敢离开。
直到简聆的妈妈长叹一声,面上的笑多了几分无奈和惆怅:“那我们等你结束。”
这次简聆不再答,只是默默垂着头,包子头的发带松了,几绺头发垂下,恰好遮住她眉眼。
于是两人又抬眼望向覃抒言,双方都微微点头作告别。
“他们走了。”覃抒言温声。
简聆的指尖一直捻着他的衣摆不放,他的右手绕到身后,捉住她手的一瞬才知竟如此冰凉。
他有些慌张,牵着她手握在掌心,温暖与冰凉天差地别:“怎么这么冰?”
然而女人只是低头不语,他又定了定,才发觉地上多了几滴眼泪。
覃抒言无可奈何,又是着急又是心疼,他伸手去探她的额,估摸着是低烧:“好像发烧了。”
看了眼手表,距离去火化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想到她还要作为家人为林奶奶更衣,他沉吟:“待会儿我送你进去以后,就去给你买药好不好?”
“好。”
一道淡淡的,透支了所有情绪的声线擦过他的耳膜。
其实这两天,他便注意到简聆时常看着林奶奶生前使用过的东西发呆,无缘故地宕机。
他和黎婉君默默陪伴时,从她哭泣的只言片语里,总能捕捉到愧疚的情绪。
每每见她隐忍着悲怮,在客厅里披着毯子瑟缩成团,他的心也跟着被一片片撕碎。
覃抒言绕到她身后,为她解开那条乱发里缠绕的发绳,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缓缓道:“人的一生很长,却也很短。”
他轻柔地用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发梢。
“长的是年龄,短的是回忆里那些闪亮的瞬间。”
橙色的发被他耐心地规整。
“林奶奶的一生有很多幸福的瞬间。”
他的掌心之上,那微弱的橙一一归顺。
“而你就是她的画笔。”
他将腕上的发绳取下,将她的头发一圈圈束好。
“将无数幸福的瞬间都连接起来。”
指尖替她拨正刘海。
“相信我,”他再次回到她眼前,将这份脆弱安抚,“你就是她幸福过的证明。”
简聆的情绪平复下来后,他亲眼看着她走进了火化间。
期间他还特意叮嘱过殡仪馆的同事,托他们照顾一下。
得到肯定答复后,覃抒言便迅速开车去药店,还得赶在火化结束之前回去。
殡仪馆在郊区,最近的药店在二中附近。
他开车途经这所初中时,还看见几个穿着二中校服的男生在吃路边摊。
覃抒言想起初二那年他转来这所学校时,每到放学时间经过,麻辣烫总是诱惑。
可惜他没有零花钱,每次只能眼巴巴看着别人吃。
越野车穿过熟悉的街角。
他望见那家老牌花店仍在营业。
好像第一次见简聆就是在这里。
“您已到达目的地……”导航的提示音将他及时拉回现实。
覃抒言将车子停在路边,快步走进药店买了些药,出来时看见刚才那几个学弟正好从越野车前经过。
十三年前的简聆也是这样,怀里抱着花店损耗的花,视作珍品,垂眸笑得温柔,从他面前经过。
十四岁的覃抒言从小在父母的严格管束下长大,一心只管向学,在班上从来都是独来独往。
至于对流传在同学间的萌动心事向来一知半解,也不觉得所谓“喜欢”会在他的心底萌发。
那时这个乖乖仔只是好奇,好奇这个女生为什么会要残缺的花,为什么还能如此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