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短手短,跑慢一步就淋了她满身,稍有不慎便摔个狗吃屎,可她却不能停下来。
自内心的恐惧如狼似虎,那乌云黑风携着狂雨快要将她彻底吞没。
这田埂好像没有尽头一样,她怎么跑也跑不到终点……
“啊!”
她突然被路上的一块凸起绊倒,雨水混着泥泞将她的小棉袄都污染。
“好痛……”
简聆咬着牙,挣扎着查看自己的伤口,可大雨迷住了她的双眼,混乱中,她竟然看见那膝上磕绊的摔伤居然化作了漆黑的无底洞。
她想移开眼不去看它,却怎么也移不开视线,只能直勾勾地盯着那洞变成血盆大口……
突然,一双手掌携着汹涌暖意捂上了她的眼。
她刹那屏住呼吸,
简聆能感受到那强烈的压迫感和窒息的疯狂被某种力量驱逐,如同一滴清水落入混乱的墨里,却并未被吞噬。
这股力量缠上她的四肢,将彻骨寒意尽数驱离。
最终在她沉沦于如云软绵的暖意之前,那双遮住视线的手掌化作轻雾,在眼前渐渐消散。
“小聆,快过来。”
简聆还在朦胧中定神,这突如其来的呼喊声如同一道惊雷,猛地将她拖回那无尽夏里。
她在混沌里回眸,捕捉稍纵即逝的某一种可能……
抓住了。
眼前依旧是那条看不到头的田埂,天气却转晴,阳光铺洒在身上,方才的棉袄早已变成短袖。
一个穿着时髦衣衫的女人立在田埂上,从容地笑着。
“林奶奶!”
她几乎是喊出口的同时,朝女人竭尽全力地奔跑。
最终,简聆如愿以偿,扑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她攥着林世华的毛衣不愿松手,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激烈,紧紧贴着她的脖颈,好似这样才能确认林世华的存在:“林奶奶,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看小聆呀。”林世华蹲着,在拥抱过后与简聆微笑着平视。
简聆总觉得这场景幸福得过头,却难以觉醒。
两人牵着手,沿着田埂散步。
简聆依旧是那副小小的身躯,视线还不足够望见节节拔高的向日葵。
惬意之间……
“还记得第一次见你,你还在吃奶。”谈及简聆小时候,林世华说话也柔柔的。
“谁能想到那时候的小不点,以后会成为大设计师呢?”
“奶奶,你又笑我了。”她在林奶奶面前总会忍不住露出孩子脾气,倒和现在这副身体很契合。
不如说是她在她面前,数年如一日。
田埂两旁的向日葵迎着太阳,风吹来时它们互相挨挤,化作阳光的具象。
“你当初向我提出要去津泽,可不只是喜欢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隐约觉得林奶奶的容貌好似增了些年岁的痕迹。
“嗯……”如今再提及,尽管现在学有所成,但她还是有些羞愧。
是为当初在林奶奶问她是不是真心想学画画时撒了谎而感到羞愧。
“你是因为某个人才去津泽的吧?”
原来她早就知道……
那些少女心思,在关切她的人面前一览无余。
简聆右手挠了挠头:“是。”
林奶奶牵着她的手稍微捏了捏,她才侧头望。
林世华的脸上皱纹愈发深刻,好似短短几步路就耗光她的精力。
不变的是她依旧和蔼地朝她微笑。
“你这傻孩子,其实你实话说,我也不会怪你,”林奶奶走得慢了些,“我当初就觉得你在画画上有天赋。”她说起来还很得意。
“我看你平常画手抄报,帮班级搞活动画海报,啧啧,多好看啊画得……”
简聆一直看着她。
这次她清晰看见,几乎是她们每走一步,林世华就越佝偻一分。
她仍笑着,却默认泪水模糊视线。
林世华还在自顾自说着,炫耀着,全然不顾自己不断变化的身体状况:“果然,我们小聆果然成为了美术方面很厉害的人。”
“林奶奶。”
这次是简聆停下脚步,林世华还牵着她的手,只是比她快了一个身位。
田埂上又卷起一阵风。
向日葵枯萎,不知从何处卷来簌簌落叶。
那股怪风将她的头发吹乱,林奶奶笑着,伸手替她将发丝都掖在耳后。
那只起皮斑驳的手曾经劳作,曾经妙笔生花,在这一刻仍温柔以待她。
在这条长长的,望不见尽头的田埂上,简聆早已能与林世华平视,甚至比这位貌美的小老太还要高上几分。
只是几句话的缝隙,走了半程人生,寻觅到成长的养料,在所经之路上变作如今的模样。
“小聆。”
“这段路你以后要一个人走了。”
林奶奶拍着简聆的手背,缓缓道来。
“我不会求你原谅你的爸爸妈妈。”
“因为这是你的选择,你的经历,你的伤口。”
“我更想告诉你的是,在这条长长的田埂上,你亲身走过,比任何人都要知道这一路上遇见的风景。”
“温暖成就了你,伤痛也成就了你,不论缺少哪一部分,都不是你。”
“在路上我们依然可以获得很多,也许是那枝开在墙角的向日葵,也许是这场纷纷扬扬的雪花。”
“但是没有人会说,拥有了向日葵,就不可以拥有雪花。”
那双手传递的温度,在天气的变幻中感受到的愈发明显。
好像途径她的每一寸血脉,将名为“温柔”的种子埋下,择期再赏无论是明月还是清风。
林世华的双眸逐渐随着雪花的飞散更加透明,然而她笃定的神情,此刻与简聆紧密贴合的心从未改变。
“失去和获得并不互斥。”
“它们是共存的。”
林奶奶极其疼惜地将简聆眼角不断泛出的泪拭去。
而简聆哽咽不能声。
她将再次看着她消失吗?
“再笑一下让我看看?”林世华的笑眼,尾巴连出许多藤蔓。
简聆伸手背蹭了蹭两边眼角,努力笑得开朗,然而哭意却缠着她,只得露出一个难看的笑。
“这就够了,”林世华将不知何时出现的白围巾从脖颈上解下,而后为简聆缠好,“笑得真好看,奖励你一条围巾。”
简聆半张脸匿在围巾下:“奶奶……你能不能别走。”
然而她只歪头盯着简聆:“好好生活,好好爱身边人,你想我的时候,我一直都在。”
简聆揪着林奶奶的三根手指不愿放,眼泪滚到围巾上,白色绒毛招架不住,洇出小团水痕。
她看着林奶奶在风雪中越发透明,明明两人只距一臂,她却越来越看不真切:“我会一直想你,一直。”
“我知道,”林世华不知如何变出一根火柴,几乎是递到简聆手上的那一瞬,火柴便被擦亮,在洋洋洒洒的雪意间尤其耀眼,“往前走,火柴的光亮不会消失。”
“总会有人为你点亮。”
枯萎的枝叶会化作新生的养分,不断失去,不断得到。
她看着面前那个熟悉的人重新归于灵魂,在天地间被雪花拥吻,消失在她无尽的茫然和沮丧中。
“谁又会点亮这根火柴呢?”
田埂上,雪意依旧不断蔓延。
而两侧并没有向日葵的陪伴。
简聆踽踽独行。
她举着这根火柴走了好久好久,久到林奶奶赠予的那抹温暖快要消失殆尽。
真的会有其他人在吗?
在这条荒无人烟的田埂上。
风雪逐渐大了起来,她快要站不稳,眯着眼低着头撞进雪幕,却在下一秒,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一个毛茸茸的怀抱。
简聆对这似乎是凭空出现的东西保持强烈警惕,猛地后退几步,抬头却见是一只高大的白熊。
白熊似乎没有攻击意图,它只是站着,低头看着她。
两只黑得透亮的美丽眼睛,好像她幼时冬衫上的黑珠纽扣。
还没等她诧异结束,这阵风实在太大了,她才后退的几步,又不得已被推向前。
向前,向前……
她还是落入了来自白熊的安稳怀抱。
它的头甚至在她的头顶上轻轻蹭着,沉默着接纳了她的一切。
简聆吸了吸鼻涕,在寒风的侵扰下又往它的怀里钻了钻。
彼此没有一句交谈,却好像早已淌过千言万语。
怀里温暖,她似乎还能听见白熊的心跳。
扑通扑通……
她快要沉沦在这片刻暖意,却在阖眼前突然惊醒——火柴!我的火柴!
简聆再次猛地推开白熊。
然而下一秒,她便看到白熊左手扶着自己,右手上赫然举着那根火柴。
那微光在白色天地间摇摆不停。
一点亮黄好似瞬间燃灼田埂两旁的冬季枯草,在漫漫原野上,向日葵如火生长。
这次是白熊向她靠近。
指间火柴化作一团盈盈的光,它将它还给她,只是这一次是融入简聆的心脏。
他们拥抱。
于是灵魂共振。
作者有话要说:梦境是反馈内心的,其实一开始安排大篇幅的梦境叙述我是有点不安的,感觉太虚幻,与故事实体会偏离。
但后来仔细想想,觉得这个梦对于小聆来说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不但是她往后对父母课题思考方向奠定基础,也是在潜意识里昭示了小言的地位和对他的真实看法。
虽说小言看上去是鳄鱼没错,但实际上也有白熊温柔的一面,两副面孔并不相悖,和“失去与获得”的讨论是一致的。